周嘉木沒想到,他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遇見趙靖浩。從前幾天收到陳睿睿的邀約開始,他的預期就是麵對一大群自己不認識的人,見識一下微電影的拍攝流程,最後幫點忙功成身退,僅此而已。
但此時,和趙靖浩的不期而遇讓一切都變得有些不同尋常。
他抬手回應陳睿睿的招呼,一邊順著石頭小路往那邊走,一邊觀察對麵的情況。
此刻涼亭內一共有六個人,除了陳睿睿和之前就聽說過的餘渙,趙靖浩和那個一直跟著趙靖浩的憨厚的男孩,還有兩個周嘉木不認識的女生。
大家臉上的神情各異,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幾人對他的到來有點好奇。尤其是趙靖浩,待到他站定後緩緩地說了句“你來了”。
周嘉木聞言,心念微動,悠悠地點了點頭。
“大家好,我是周嘉木。周而複始的周,勇氣可嘉的嘉,人非草木的木。”
他甫一介紹,在場幾位也打開了話匣子,向他作了自我介紹,幾輪下來,他也把眾人的臉和名字都對上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趙靖浩也從原先驚訝的狀態中回過神來,組織大家各就各位,準備開始拍攝。
他們要拍的第一場戲就是陳睿睿和餘渙遇見的戲,這是劇本設定中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相遇。
“我想的是這樣的——餘渙在這個涼亭中練習英語口語,陳睿睿從入口那個位置走進來,被對方的聲音吸引了,停下腳步來望著聲音來源。天氣炎熱,但他聽到忘神,被陽光曬到滿頭大汗也轉不開眼。
“後期我們會將陳睿睿望著餘渙的場景和之後拍攝的場景進行疊化,這樣就有一種不同時空但是陳一直在凝望餘的感覺。你們明白我想要的場景嗎?”趙靖浩說完,看向兩個主角。
陳睿睿和餘渙點頭。
趙靖浩補充道:“英文的部分我們應該是不需要同期聲的,不過為了浪漫,我想還是要餘渙朗讀出那句‘You're my everything’。到這句時,你要恰好回頭,和陳睿睿四目相對。”
餘渙在腦海中想象了大致的情況,心領神會之後表示可以開始。
先拍陳睿睿遠望的部分,餘渙給他搭戲。
嚴歡已經在場記板上寫好了各種信息,此時她興高采烈地跑到烈日底下,舉起場記板:“同性微電影《目光》第一場第一鏡第一次,action!”手一落,頂部的條紋版麵碰撞出一聲清脆的“啪”,拍攝正式開始。
在餘渙的朗讀聲中,陳睿睿快速進入狀態——
他輕快跨著大步走了進來,隨即像是被什麼吸引了似的,腳步慢了下來,身體微微往涼亭那邊傾斜,臉龐上的表情凝滯了一會兒,片刻之後,眼神中有團驚喜的火焰在燃燒。
這裡他們拍了很多次,換了其他的角度和景彆,最後還把其他人遣走,讓餘渙一個人在涼亭中,從陳睿睿的背後拍了幾個兩人同框的鏡頭。
餘渙這邊的拍攝就輕鬆很多了,他不需要有什麼眼神戲,以及太外放的情感觸動,他隻需要做他自己。
他穿了一件白T加黑色短褲,簡單利落卻又不失清爽感。纖細指節托起英文雜誌,一聲聲純正發音的英語從他口中流出,溫柔的氣息如風,吹散了烈日的暑氣。
這樣的場麵,確實很容易讓人心動。
趙靖浩想著,不自覺看向一旁的陳睿睿,果然發現對方眼睛都挪不開了。
但問題很快出現了,那句“You're my everything”他一直無法順暢說出口。
餘渙連試了幾次之後,自己也覺得非常不好意思,但這句話每次一到嘴邊就如坐上了滑梯一樣快速溜了出去,他無法對其施加深情的語氣。他冷靜想了想,提出讓陳睿睿轉過身去,不要盯著自己看。
他知道自己這麼做很傷人,但這麼多人看著等著,而且話也已經說出口了,覆水難收。他沒關係的,我平時冷漠慣了,他知道我就是這樣的人,餘渙這麼安慰自己。
氣氛突然變得尷尬,眾人看向陳睿睿,隻見他苦笑了一下,二話不說就轉過身去。
陳睿睿露出的那抹苦笑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所以他一邊念著“You're my everything”一邊回頭時的凝滯和錯愕,不全是演出來的。
他回頭望去的這一眼,並沒有深情款款,反而帶著濃濃的悲哀和心疼,以及些許令他自己都意外的愧疚。
陳睿睿好像真的被他傷到了。
這一段戲很順利地拍完了,高元成收了機器退回涼亭,趙靖浩則從原先準備的道具裡拿出兩袋衣服。
接下來要拍攝的是陳睿睿和餘渙在一起後期的甜蜜畫麵,所以要在衣服上做好區分。
周嘉木來得晚,沒有其他的任務了,所以服裝這塊就讓周嘉木負責了。趙靖浩舉著兩袋衣服交代道:“左邊這一袋是陳睿睿的,右邊這一袋是餘渙的,但餘渙的衣服都很素,你看看陳睿睿的衣服裡麵有沒有外套啥的搭一下。”
周嘉木接過袋子,說了聲好。
趙靖浩看著自己念念不忘的人近在咫尺,內心湧起難以抑製的激動,他儘力克製,“那你去吧,辛苦了。”
最近的衛生間在小樹園旁邊的體訓館裡,周嘉木招呼著兩人往那邊走去。
眾人有了喘息的機會,坐下來拚命扇著風。
“這天太熱了,我們還有很多要拍的嗎?”嚴歡一邊拿手掌扇風,一邊問道,汗水從她臉頰滑落,趙靖浩見狀,把手裡的紙質劇本遞了過去。
趙靖浩自己也感覺暑氣難熬:“快了,後麵就是一些相處片段了。”
一上午都很少說話的高元成這時突然轉過頭去,對著同樣寡言的蔣甜湉問道:“你熱嗎?”
蔣甜湉有些錯愕,怔愣了一下,確定是他在問自己,“還…還好。”
高元成瞥了一眼嚴歡,又看了一眼蔣甜湉,但一句話不說。嚴歡默契地接收到了信號,把手裡的幾張紙遞給蔣甜湉,而自己則拿起笨重的場記板扇風。
蔣甜湉感動地說:“謝謝。”
眾人沒再發話,氣氛陷入尷尬。
沉默了一會兒,他複又出聲打破沉悶的氣場:“要不這樣吧,我去給你們買點飲料,你們想喝什麼?”
趙靖浩絲毫不挑:“我都可以。”
嚴歡眼睛冒光:“我要可樂!”
高元成應允,轉頭去看蔣甜湉,她沒有直接說自己想喝什麼,而是直視高元成,說:“我跟你去吧。”
高元成沒有說話,點了點頭,起身往外走去,蔣甜湉也亦步亦趨。
趙靖浩見狀,留下一句“那我去找陳睿睿他們”就跑遠了。
嚴歡被熱到反應都變得遲緩,趙靖浩跑遠了她才回過神來——
“你個沒人性的!彆給老娘去偷偷享受!”。
*
周嘉木從陳睿睿的衣物中找出兩條薄款的防曬長袖外套,同樣的款式不同的顏色。照陳睿睿的話說,他是為了省心才買了一款衣服兩種顏色,而此時他的省心之舉倒是讓兩個人可以有一件稱得上是情侶裝的東西。
周嘉木簡單搭完之後,餘渙二話沒說就拿著進去換了,愣著一個眼神都不多給。
陳睿睿許是擔心周嘉木因此而對餘渙印象不好,解釋道:“他平時就是這樣,獨樹一幟的行事風格,你彆介意。”
周嘉木搖搖頭,“不會。”
陳睿睿看著洗手盆處的鏡子裡的自己,臉上有些不開心。他對著鏡子比劃了一下,略帶憂愁地問:“嘉木,我是不是太瘦弱了?”
周嘉木微微一驚,隨之上下打量起來。雖然陳睿睿比他矮了一點,但身材勻稱,手臂與大腿處也有明顯的肌肉,說不上強壯,但也絕不瘦弱。
於是他實話實說:“沒有啊。”
“唉,”陳睿睿歎了一口氣,隨後壓低了聲音,“但是我聽說餘渙的前男友是個誇張的肌肉男,我和人家比起來簡直不能看!”
“做好你自己就好了,人家是人家,而且再強壯不也是前男友了嗎?”
陳睿睿還想說什麼,見餘渙換好衣服走了出來,立馬噤聲,然後團好自己的衣服走了進去。
周嘉木和餘渙不熟,待著覺得尷尬,於是提出自己到外麵去等,餘渙冷冷點了點頭。
他突然有種堅定地判斷——雖然剛才壓低了聲音,但是他們的對話,餘渙都聽到了。
走出去沒多遠,他碰到了趙靖浩。
對方抬起手舉在眉頭,遮住部分強烈的陽光,好讓眼睛可以睜開看路。
對方身上的衣服被汗洇透,胸前有幾處深色的陰影,就連臉上的眼鏡鏡片上也有汗水滑落留下水跡。
看起來很狼狽的樣子。
周嘉木掏出紙巾遞了上去:“怎麼那麼多汗,擦擦吧。”
趙靖浩不好意思地接過:“謝謝。我跑過來的,所以……”
自己的醜態被喜歡的人看去,趙靖浩又羞又惱,瞥見不遠處有個樹蔭,於是建議過去遮陽。
從炙熱的直射陽光中移到樹蔭中,趙靖浩感覺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他擦著汗,餘光粘在周嘉木的身上。此時他和周嘉木不過一拳的距離,隻要強裝隨意地動一下身體就可以與對方肌膚相觸。
但周嘉木在如此炎熱的條件下,依舊心平氣和,看上去清爽如初,而自己……他低頭看了看自己,不自覺回想起那天在圖書館電梯裡的經曆,想起那時身邊那個男生汗涔涔的手臂,一粒一粒圓圓的雞皮疙瘩在手臂上瞬間炸了起來,他不禁打了一個激靈。
雖然顯得狼狽不堪,但他還是很高興。能夠在這裡見到周嘉木,是他的意外之喜。
他想起很久之前看到的一句話:“這個時代,人人都在談論愛情三十六計,但我仍然相信,那個叫作緣分的東西。”
比起之前為了不露馬腳地出現在周嘉木麵前,他千方百計找借口、找由頭,在對方麵前也是想方設法壓製住自己熱烈的情感,但這次,他什麼都沒做。
他沒有花心思,也沒有去幻想,周嘉木就那樣突然地出現在眼前,讓人出乎意料。周嘉木,他看著男孩的側臉默念道,你要我怎麼相信這不是緣分?
在趙靖浩深情凝視的時候,陳睿睿換好衣服出來了。他站在鏡子前自戀地看了看,剛才的自我懷疑消失不見,其實他覺得此刻和餘渙穿“情侶裝”的自己才是最好的。
恢複了心情,他一如既往地開啟厚臉皮模式,對著餘渙的冷臉表現出無比強烈的熱情。
餘渙看了幾秒,眼眸深邃,流露出無限複雜的情緒。他的語氣輕柔,像在呢喃,又像在歎氣:“對不起。”
無厘頭的一句話,但是陳睿睿聽懂了——他是為剛才的行為道歉。
“沒事啦!”陳睿睿趕忙解釋,“男生嘛臉皮就要厚一些,這點事算什麼!而且,都怪我的眼神太熾烈我的愛意太濃鬱,讓人難以直視!”
餘渙輕哼一聲,快速轉過身去。在他轉身的瞬間,冷若冰霜的表情崩裂了一道口子,一抹羞澀的笑容盈盈展開。
與此同時,高元成和蔣甜湉買好了飲料,正在往回走。
高元成一言不發,眼睛直視前方,步履不停,看上去一如平常,但是蔣甜湉莫名地肯定——他的心裡,一直反複糾結著什麼。
於是她主動開口:“對不起,”這是為了剛才不請自來的舉動,“我之前聽你說要拍微電影,一直悄悄關注著。上次在食堂,我在你後麵不小心聽到了時間和地點,所以……”
“沒事,正好我們也需要人幫忙。我該謝謝你才是。”高元成微笑著回答道。
“那……是因為錢包的事?”蔣甜湉怯生生地問。
高元成停下了腳步,轉過頭看著她。
她也隨之停下,卻低著頭不敢與對方對視,自顧自地說道:“如果是錢包的事情,我道歉,是我不好。都是我任性,逼你和我一起去,不然你的錢包也不會被偷,你也不會又是去掛失銀行卡,又是去補辦身份證那麼麻煩,都怪我……”
“蔣甜湉,”高元成嚴肅地打斷,他不想看到對方再自責下去,“不是你的問題。我這個人你也知道,沒有多少人能夠逼我做事,所以我陪你去也是我自己願意的。至於錢包被偷的事,那更不是你的錯了,你沒有必要自責。”
他頓了一下,說:“我們之間,根本就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的,你明白嗎?”
蔣甜湉終於抬起頭了直視高元成,“我們之間,有什麼事呢?”
她倔強地咬著嘴唇,壓製著即將失控的情緒,大而圓的眼睛裡蓄滿了淚珠,等待著衝鋒的信號。
高元成假裝沒看到,轉過身去,平複了情緒後說:“走吧,彆讓他們等急了。”
蔣甜湉深呼了幾口氣,抬手抹了一下眼角,手上殘留的飲料瓶上凝結滴落的水珠和奪眶而出的淚水混在一起。
烈日高懸在頭頂的天空上,炙烤著人間萬物,地麵上的他們平行地前進,影子被縮到很短,像一顆欲落未落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