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敦海,暑熱氣息噴湧,夾雜著蟬鳴不止,順著稀稀落落的雨點沿著青磚灰瓦徐徐下至。
被嗚咽著的風一拂,借著力道砸在了窗欞上,來勢洶洶,似是定要敲破這窗紙,那架勢端得宛若要與人同歸於儘似的。
雨愈下愈大,廊道裡從遠處至來嘈雜步調。
閨中坐著位麵容姣好的女子,正專注著演奏著手中的箏樂,葳蕤輕輕一撥,一陣婉轉悠揚的輕快調子傳出。
廊道裡的聲響愈發迫近,女子的玉蕤未止,音調更為雀躍。隻聽那步子到了門口,她顧盼神飛的眉眼微抬,瞧著與她自小一同長大的侍婢蘿桃推門而入。
“小姐……”
未待蘿桃的話音落完,溫韻之一雙水眸亮了起來,揚起的眉毛與那稚童見了可口點心無二:“這麼著急,讓我猜猜,明日爹爹班師,可是今夜爹爹與二叔提前回來了?”
她一麵說,一麵複又低下頭去瞅那箏弦。不知思及何人何物,手中的音調愈發輕快。
溫霆大提督出海已有半年,明日便要班師回海城,溫韻之自小崇拜著溫霆。
久彆班師,她心期期。
溫家有兩子,其一嫡子溫霆驍勇多智,十年前得了皇帝青睞,立下戰功赫赫,封了個正一品的提督海軍總司務,封號雷霆。
其二庶子溫筠海,與溫霆是同父異母的弟弟,雖也是個能將善才,卻是隻能屈居溫霆的榮光下,碌碌平庸,做他大哥的副手。
雖是不忍落了小姐的期許,可茲事體大,蘿桃咬緊下唇搖頭道:“然是回來了,可溫二老爺差人來傳話,說……大老爺他身負重傷,多有不測,恐……”
“嘣……”
這一連串的話密得讓人無法接茬,溫韻之靜靜聽著,亮如星夜的眸眼緩緩撐大,手中的箏線崩斷,指尖處一抹猩紅緩緩溢出,她竟感不到一絲疼痛。她呐呐地望著蘿桃,煙栗色的眸底滿是驚慌。
“爹爹向來身體朗健,怎會如此……定是你誆我尋樂是不是?”她低聲自語,朱唇微張,一口氣堵在心頭緩緩搖頭,不肯相信也不願相信。
廊道外的嘈雜愈來愈多,蘿桃不忍誤了時辰,隨手從袖袋裡取了個帕子包著溫韻之溢血的指尖:“大老爺方才已被二老爺送回了寢屋,小姐趕著時辰快些去吧。”
心底的不安不停地跳著,溫韻之抿緊了朱唇提起裙擺,三步並成兩步朝著溫家大老爺的屋子狂奔而去。
趕到溫霆身邊時,曾意氣風發的麵龐如今僅剩黃昏餘燼。
入眼的是刺目猩紅,染花了大片的錦被,溫韻之哪見過這等場麵,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自腿而上,她兩眼一黑雙膝一軟,跪伏在榻側,熱意上湧覆傾眼眶,嗚咽難止。
“爹爹這是怎麼了?”她攥緊了被子,眼角的淚珠泫然而下,“怎流了這麼些血……”
“韻姐兒來了。”榻上的溫霆艱難地抬起手掌,溫韻之見狀將他的掌心覆在臉側,“爹對不起你,竟讓你白發人送黑發人……”
“爹爹不許胡說!”話道了半截,被溫韻之嗚咽著搖頭打斷,“我去請徐太醫來,爹爹為國征戰十餘載,若他們不肯放人,我便長跪永安街,日夜擊鼓……”
溫霆已經沒了力氣抬手抹去女兒的淚珠,他喉間湧出一股腥味硬是生生咽了回去:“好孩子,這一遭變故爹不求彆的,隻求你平安順遂,離海城遠些。”
海城是敦海國的國都,永夜繁昌高燈懸掛,有溫霆身居高位,溫家在海城也算是有頭有臉的名門望族,就算這個家裡沒了溫霆,也有老二溫筠海,總該不會一夜之間如繁星墜落,落得個遠離海城的下場才是。
“爹爹莫說旁的,韻之這便去請徐太醫來……”溫韻之說罷便要起身,溫霆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死握緊了她的掌心,瞪圓了眼用儘全身的力氣低吼了聲。
“走!”
這一聲生生將溫韻之給震住,她訥訥片刻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溫霆的大掌漸漸滑落,她才猛然回神,又連忙握住。可掌心的溫度卻在急速流失,她一時慌了神,不停地喚著爹爹。
回應的隻有廊道裡的腳步匆匆,屋內一時針落可聞。
“爹爹?”溫韻之伸手朝著溫霆的鼻下探去。
一雙鷹眼瞪得溜圓,卻了無聲息。
溫霆大提督就此隕落,死不瞑目。
帷幔之下,跪在榻旁的少女一聲哀嚎響徹廊道,引得忙碌的侍婢雜役紛紛頓足側目。
不知過了多久,溫韻之緩足了心緒,她抬手將溫霆的雙眼闔上。父親的死猶如一根刺,死死地紮在她的心田。
“對了!”她踉蹌著起身,心不在焉地朝門外走去,“二叔!他應是曉得的。”
蘿桃站在門外隨時候著,裡頭的動靜她聽了個清,她見溫韻之猶若失魂,連忙上前攙扶住。
較之正殿的匆忙,西廂房那邊冷清許多,一路趕去竟能瞧見灑掃幾人蹲在角落不知所思。
“孩子,就是你再問,我也不知你爹是如何受的傷,當時我同其他的弟兄們站在甲板上,大哥說有物什遺落回去找,左不過才去了一炷香的時辰,回來的時候哪成想是……這般。”
溫筠海語調略顯平淡,又在溫韻之狐疑的神色中漸漸低沉,長歎一息。
“二叔可知是在哪座島嶼出事的?可曾派人回去查過?”溫韻之抬起方才哭得有些紅暈的眼簾死死地盯看,仔細著她那“好二叔”的所有神情。
平日裡的溫家大小姐總是將兩抹梨窩掛在嘴邊,看似是溫潤無害的一朵軟花,如今說的話倒是直擊關鍵。
溫筠海神情微滯,隨後低下了頭回應道:“那是一座無人煙的荒島,事發突然,哪顧得上那些,船醫草草處理,隻想著早些回來尋醫診治。都怪我,要是一同而往,興許……”他語調又沉又悶,說得徐徐緩緩。
這場問話終究是以虛渺終了,可看似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溫韻之還是從中抽絲剝繭,探到了些蹊蹺。
守靈七日,來訪的人有許多,但進門的卻寥寥幾人。
這些人多數是官場上的大臣,匆匆一麵,於情於理他們都要來露臉的,至於皇上,也是托人將喪禮送到,給足了溫霆麵子。
主持這場喪禮的並非溫筠海,反而是鮮少出閣的溫韻之。
那晚問話之餘,借著政務繁忙,溫筠海將禮葬之事全權托付給了溫韻之。
照常理來說,溫家在上頭還有個老夫人,再不濟也是有溫筠海的發妻,這事本該輪不到溫韻之來話事。
老夫人年邁體弱,早已沒了心神再去管這些,就連提督大人去了的事,也都是慢聲委婉道訴,險些接受不了去了。
可溫韻之的嬸母托的是什麼由頭?體虛無力,一傷神便會頭痛。溫韻之去瞧過,她麵色紅潤步庭輕盈,哪有半分病了的模樣。
這七日,溫韻之看清了什麼是人心,曾被踏破門檻也要躋身送禮進來的溫府,他們如今卻是避如洪水猛獸,就連踏進門裡,也隻草草道聲節哀,匆匆一麵,連句客套話都緘口不言。
都說人死後是要落葉歸根的,而溫家的根,在海裡。海是他們的信仰,死後自然是要行海葬禮的,這是溫家的規矩。
這日天氣格外明朗,溫韻之打點好一切,帶著溫霆的屍骨來到敦海碼頭,目送著他魂歸敦海。
溫韻之站在碼頭邊,身著素衣,如墨如瀑般的長發隨著海風輕輕搖著。
蘿桃曾瞥到好幾次,白日裡看起來遊刃有餘的自家小姐,在夜深人靜之時的素帳中也曾偷偷抹淚。
隻是在這白日裡的堅強下,更多的是一分怒氣。
海葬禮,是水手們最為重視的一場禮節。而溫筠海就是在此時,他當著眾人的麵,宣讀手中的詔書。
他溫筠海,海城溫家的庶子,逐浪號的大副,繼任正一品的提督一位,一躍成了船長。
於水手們而言,如今的逐浪號離了溫霆,便是群龍無首的一盤散沙。
可於溫韻之而言,這是父親的海葬禮,不是他溫筠海昭告天下升官忘本的戲台。
身後眾人在歡呼,不再會因為前路茫然而歡呼,可他們全然忘卻了,這本是溫霆大人的海葬禮。
“真是心都被狗吃了,我看這群人真是沒心肝的!”蘿桃慣是個心直口快的丫頭,有什麼怨哉,她都要抱不平。
“他如今是提督大人,莫讓人落了口舌。”溫韻之說罷抿緊雙唇,目視著前方。
前方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海浪,而海浪遠遠托著一影小舟。
寡不敵眾,她自是明白這個道理,身側的拳頭不由自主捏得緊緊,如今的折辱她先記著,日後定會一一討回。
是夜,該是燭暖迎帳臥深眠的時候,溫府院子裡仍就是燈火通明,熙熙攘攘。
然熱鬨的背後往往是人世冷暖,嬸母金妙蓮風風火火地張羅著人,將北房的一眾白綾撤了下來,她掐著腰肢來到溫韻之的門前。
“韻姐兒在呢?嬸嬸想同你說些體己話。”
門裡的溫韻之正整理著溫霆留下的遺物,聞聲手中的動作一滯。
原先金氏尚少來她這處走動,也不見她守靈七日關懷過,怎今日兀地來同她說體己話。
又不好怠慢長輩,溫韻之隻好從裡打開門問:“方才正想問嬸母呢,這熱熱火火的在做什麼呢?”
“正要來和韻姐兒說呢,這喪七過了,北房總這麼白條綾飛的也不吉利,所以我讓人給撤了下來。”說著,金妙蓮搭上了她的一雙素手拍了拍。
對上了金妙蓮的那雙眉眼,那雙眼裡透著一股子的精明味,溫韻之後背一緊蹙了蹙眉道:“十五尚且未過呢……”怎能撤了她的哀思?
“哪的話,嬸母自是找了大師算的日子,今個剛巧。”金妙蓮唇角一勾,上前拍了拍溫韻之的肩膀,“對了……你二叔昨兒同我說,韻姐兒一個人在北房住著難免寂寞……”
“嬸母的意思是要搬過來?”溫韻之瞳眸一縮,她深呼了一口氣,前胸起伏不定,一截水蔥樣的指節緩緩蜷起。
“眶!”
廊道儘頭,蘿桃端著水盆一腳踢上了擺在畸角的瓶罐子,鈴鈴鐺鐺的聲響打破了短暫的沉寂。
金妙蓮上下瞥了一眼,捏著帕子遮掩鼻尖斥責道:“怎麼毛手毛腳的,就這麼伺候你家小姐的?”
還未等溫韻之和蘿桃二人做回,複又收著她那散著胭脂香味的帕子揚笑道:“這也是你二叔的意思,我們女人家也是沒辦法的事。再說了,他如今升了敦海境守提督,若真有人上門拜訪的,總不好叫人看笑話的。你說呢?”
這三言兩語話鋒一轉,不答應反倒是自己的不是。溫韻之深深盯著金妙蓮,緩緩開口:“嬸母乾脆趕我出府算了,說這些冠冕堂皇的,也就你自個信。”
“我又沒說讓你走,你怎不識好賴話?”金妙蓮沒想到一個小丫頭口齒如此伶俐,嗆得人一身腥。
“哪的話,我的意思是,嬸母和二叔搬進來就是了。”溫韻之垂首瞧著自己的指甲,養了挺長一截,該修修了。
聽她似有鬆口,本就不占理的金妙蓮自然是見好就收,帶著一眾人又熱熱鬨鬨走了。
北房的側室又陷入一片沉寂,蘿桃放了盆,關上門好一陣不平:“這金氏也是會落井下石的,大老爺從前對他們的好都忘了麼!真真是……”
話道了一半,她見溫韻之往她的小箱子裡收了些衣物,遂話鋒一轉:“小姐收這些作甚?”
“收拾行囊,離家遠走。”她語調淡淡,不甚在意。
“怎如了那些白眼狼的意!”蘿桃瞪足了那一雙杏眼。
“我不走才是要如他們的意,留在這裡被人編排受氣,哪一天暴斃都說不準,與其被嬸母趕出去,還不如自己走了,讓他們被編排。寄人籬下這種事,我不願!”溫韻之邊說著,手上的動作更利落了些。
“那我們去哪兒?”
“去找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