賬簿失蹤 連人帶簿人間蒸發(1 / 1)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公廨,裡頭裝潢嶄新,撇開門口夾道兩側那排熱烈歡迎的山茶樹不說,就連窗戶紙都是用新熟宣重新貼了一遍,可見用心之至。

進了內堂,何周二人恭敬地擁著江予懷入了上座,又招呼侍從上茶,倒是十分殷勤。

但他卻並不領情,隻將那琉璃製的茶盞往桌上一擱,揚聲道:“且慢。”

幾人麵麵相覷,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隻見江予懷勁瘦的指節正一下一下地敲擊著桌麵,木質發出的回響聲聲沉悶,卻好像他的每一下都叩擊著在座的每一個人的心房上,讓人無端地感到壓力山大。

“我見城中邊貿興盛,聽說這裡還有大梁舉國最大的榷場,商事往來極盛。你們二人既然在幽州城為官已久,本王也剛好想虛心求教,不知二位平常都是如何管理邊貿事宜的呢?”

麵對突如其來的發問,饒是早有準備的何令心中也不免警鈴作響,隻好勉強維持著麵上的沉靜應道。

“王爺有所不知,榷場的貨物往來和金錢流轉雖然繁雜,但從前清將軍還在時就曾與身邊的參謀使共同商議出了一套製度,凡是進入榷場買賣者,買方須出商稅,賣方須出牙錢權當介紹費,供官府管治運轉之用,餘下則錢貨兩訖,隻各取所需罷了。”

“原來如此。”

江予懷似有所悟地應了一聲,隨即又似笑非笑地問道:“雙方都要出錢確實公平些,但有錢之處就有利可圖,哪怕是官吏也難以避免,你們又當如何規避呢?”

“王爺,這並不難,嚴刑之下,難有莽夫,”見他步步緊逼,周為很自然地幫何令圓腔道,“榷場鼎盛之時可日進白銀百兩,曾有一名官人就是一時沒有抵住邪念的誘惑,擅自做空賬本從中吞了不少銀錢。此事被清將軍知道以後,當場處之軍棍數十,硬生生打廢那人的一條腿,以儆效尤,此後誰還敢做刀尖舔血之事。”

他刨根問底:“可有按時記賬?”

“那自然有,每一筆買賣成交的流水都記得清清楚楚,絕對不差一分一厘,王爺大可去查。”

周為信誓旦旦地說完,麵上又帶了點難堪之色:“隻是現有的賬目最多回溯到光熙十八年,再往前的賬數自清將軍死後就不知所蹤了,聽說他身邊的那個參謀使也早已因為弄丟賬本而畏罪自殺,想來是找不到了。”

聽到這裡,慕容鳶默默看向坐在角落的龐盛,他的臉色已經緩和許多,也沒因為自己“被自殺”的言論感到應激。

江予懷尚未發現他們之間的微妙互動,倒是話鋒一轉,自顧自地講起了自己的謀算:“北煞近日在榷場成交最多的貨品是什麼?”

周為回道:“主要是些糧食和茶葉。”

“好,”他計上心頭,“從今日開始,城中百姓禁止向北煞販糧,並且你去吩咐榷場的主司,要他高價收購北煞的絲織品,並且不收牙錢,所有的賬目虧損都好好記著,每月上報朝廷補貼。”

他已有打算,先前抄了劉倉司的所有家當,又搜查了玉林觀,眼下國庫殷實,倒是能補這一份虧損。

何況北煞自三年前的天狼山之變和守城之役中元氣大傷,雖然一直沒有大的動作,但也時時派些斥候遊走於大梁邊境之界,虎視眈眈。

周為頓時一驚:“王爺是打算……”

“商戰,”江予懷冷冷一笑,雙眸冷冽似雪,“雙方交鋒乃是下策,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要問的已經問完,該交代也已經交代清楚,江予懷又隨意應付了二人的示好,便隨口打發他們離開。

直到堂中彆無他人,慕容鳶才徑直走到龐盛的麵前,仰頭直視那雙波瀾不驚的眼道:“你方才說的是什麼意思?”

她雖然笑得溫和,話語間卻帶了一點尖銳的質問之意。

龐盛自然知道她問的是什麼,她無非想弄明白來時自己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到底搞錯了什麼事以至於麵色大駭。

不過此時他早已冷靜下來,非但錯開她的灼灼目光,反而予以回視,眼底清亮,不見一絲心虛害怕。

“你放心,王爺也可放心,我至始至終都沒有撒謊,隻是在見到兩位大人的那一刻時,我才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江予懷先前忙著應付那兩人,並沒有注意到他的一言一行,此刻便淩眉一皺道:“什麼事?”

龐盛幽幽解釋道:“其實清將軍並沒有弄丟那本賬簿,他自知時日無多,在大限將至時偷偷將賬簿托付給我,要我進京麵聖,以揭露那些官員遠借官家之手在邊貿中大肆斂財的罪行。”

“但當我行至城外時,卻不知從哪處冒出一群刺客,竟要取我的性命,”他苦笑道,“他們當日說的分明是奉了兩位大人的命令要來趕儘殺絕,隻因將軍向來管控嚴厲,分了他們的權勢,才要殺我泄憤。”

慕容鳶眉心一跳:“可是方才他們並認不得你。”

“是的,從前我也感覺奇怪,明明我隻是一個卑下的參謀使,他們怎麼可能把我放在眼裡。好在我雖不敵那些賊人被迫墜落山坡,不幸摔斷了兩條腿,但早在出城之前我就讓心腹帶著真正的賬簿分道而行,我身上隻有一本空白的草紙。”

幾年的風霜摧殘,他道來卻雲淡風輕:“隻是我腿腳已殘,以一介廢人之軀捱到入京已不大可能,哪怕回到幽州城,我也不敢去上告官府,萬一那些賊人真是他們派來的,隻會貿然地引來殺身之罪。”

慕容鳶眼睫微顫,似乎猜到了他這幾年的艱難處境,於是聲音中略帶一絲不忍:“所以你便以這般模樣撐到現在?”

他隻是微微勾唇,笑容釋然:“不過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苟活而已。”

江予懷卻從他那一大番話裡品出一點不對勁來,反問道:“可是聖上並沒有看到那本賬簿,我從未聽聞幽州城任何官員因為貪賄而被懲辦。”

“我也不知道,那名心腹起先還會飛鴿傳書給我,可是直到他說遇見慕容親族後便失去了音訊,也不知道是否遭遇了不測。”

龐盛歎了一口氣:“賬簿下落不明,清將軍的心血也毀於一旦,我本該以死謝罪,但這件事沒有一個水落石出,我終死不瞑目。”

江予懷瞥了一眼慕容鳶,她輕輕搖了搖頭。

她天天困在家中不得外出,對於府裡的每一處地方都熟悉得很,從未聽說接見過什麼來自邊境的客人。

隻是她也安慰道:“你也不必把一切罪過都攬在自己身上,你隻因叔……清將軍的一句臨終遺言便甘願冒險付諸實現,其心可鑒,我相信將軍也不想看見你自怨自艾的模樣。”

慕容鳶在心裡細細盤算著,既然他都說派出的是自己的心腹,且那人一路涉險到了京城,定不會臨陣倒戈,如果發生什麼不測以至於音訊全斷,倒是能說的通。

京城……慕容親族……

她反複念著著幾個詞,突然腦中靈光一現。

“我知道了!”

“你的心腹見到的不是彆人,”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道,“他見到的是慕容哀!”

龐盛被她突如其來的叫喊驚得一愣:“哀公子?”

“對,”意識到剛才有些失態,慕容鳶定了定神,又道,“我曾經在慕容府做過工,慕容府的小女兒一向病體抱恙,附中很少有生人來訪,更是從未聽說有迎接過什麼遠方的客人,而且當朝律例戍邊者不能擅自回京,京中禁軍巡邏森嚴,不可能沒發現他。”

“但是慕容哀不一樣,他住在京郊彆苑,人跡罕至,自然也沒有什麼人巡邏察視,我猜他之所以說是見到慕容親族,是因為清將軍始終對慕容哀有所芥蒂吧。”

龐盛思考片刻,點了點頭道:“將軍當初畢竟也是出於意外才……確實一直都不甚喜歡哀公子,早早便遣他回了京。”

“不錯,隻是畢竟過了三年,那人到底遇到什麼不測,終是不得而知了。”

慕容鳶輕輕歎了口氣:“而且三年前慕容全族發配北燕,數月前又逢百年雪崩,眼下連慕容哀是否活著都尚未可知,更何況知道他的去處呢,真是難,難,難。”

“凡事未到絕處,倒也不必如此悲觀,”江予懷沉聲道,“我覺得那個榷場倒是蠻有意思的,過幾天你陪我走一遭吧。”

慕容鳶確實也隻聽過榷場的盛名,但從沒見過裡頭是如何運作的,何況賬簿內容也與榷場息息相關,於是也點頭蠻應下來。

“好。”

隨後她有些遲疑地看了一眼龐盛,後者意會到她的為難,故作無事道:“我既然腿腳不便還是不去了,在府中等你們的消息就好。隻是那裡北煞駐官也多,二位行事無比小心,以免打草驚蛇。”

幾人頗有默契地同時點頭,卻在心裡有各自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