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四個異國小朋友參觀佛寺本是一件美事,寺中清幽,枯葉簌簌下落,有幾個與郎追差不多高的五頭身小沙彌在院中灑掃。
但郎家車隊離開寺廟的速度是入住時的三倍。
因為方丈覺得郎追生得靈慧,問他要不要出家。
郎善彥和秦簡立刻就帶著孩子跑了,家裡就生了這一個寶貝蛋,誰願意舍給佛祖啊!
方丈站在山門前長長一歎。
郎追隻覺得這個時代和自己的頭發過不去,本來腦門那塊兒就沒頭發了,要是出家的話,豈不是剩下的也保不住?
他還盼著1912年開始蓄發呢,不然五人組裡就他一個沒有發際線,不戴帽子都不好意思見小夥伴。
不知不覺,車隊到了滿人的龍興之地,盛京,它還有一個名字,奉天。
在元代、明代、21世紀,這片土地又被稱為沈陽。
郎善彥在盛京也有一些老親,這都是要去拜見的,在京城開藥堂就是這樣麻煩,不找點關係根本乾不下去。
郎追隻負責跟著秦簡花錢,盛京有鐵路,因此成為了東三省的貨物集散之地,關內外鐵路連接著這裡與京城,等走完親戚,他們一家就能坐上火車,一路直抵京城。
這兒的羽毛畫特彆好看,郎追拿起不少小玩意,請求母親買給他,好帶回去做臥室裡的裝飾品。
秦簡言簡意賅:“買。”
午飯是在酒樓吃的,紅燒獅子頭、小雞燉蘑菇、炸糕、春餅,擺在桌上香噴噴,隻是味精還要過三年才誕生,因此許多菜式的味道並沒有後世那麼好吃。
按郎追的想法,雖然有些人喜歡厚古薄今,但隻看美食的話,的確是後世花樣更繁複,口味更精到,皇宮裡的老爺子走哪都有人伺候,可他的日子都未必有21世紀空調房裡玩手機的普通人舒坦。
他喝了一口雞湯,問秦簡:“媽,我們的車票是什麼時候的?”
秦簡回道:“定了明日,但未必能走成,你阿瑪又被人請去看病了。”
郎追:“治誰啊?”
秦簡道:“是錦王府的老福晉,她本來是側福晉的,丈夫死了,她兒子成了新的錦王,她就是老福晉了,如今她到盛京省親,不知怎的生了病,鈕祜祿家的人特意來找你阿瑪給她看病。”
郎追:皇親國戚啊?那可不好治,不過阿瑪做過太醫,應該知道怎麼應付這群貴人。
聽到錦王府三字,郎追有點耳熟。
說實話,他的曆史成績不怎麼樣,金三角也沒有義務教育的環境,郎追能學好數理化都算他努力了。
郎追逃回國後,念高中的城市高考分科是3+3,除了語數外這三門必考,其他三門選的是物理、化學、生物,為的就是避開短板。
可哪怕郎追的文科知識純粹為了高考而生吞硬咽,他也知道錦王府往後會十分尊貴。
但作為一個夢想是出國學醫,帶著父母活到49年的小可愛來說,
錦王府的榮華富貴和他有什麼關係呢?反正到了1912年,郎追會光速剪辮留頭,絕不留戀過去。
他心中打定主意,麵上拉著秦簡撒嬌:“媽,馬上重陽了,我想吃螃蟹。”
秦簡滿臉寵溺:“好,給你買,小貪吃鬼。”
郎善彥回來的時候,郎追已經吃完螃蟹,正慢吞吞地將一套拳法打出老年太極的氣勢。
見傻阿瑪麵色發沉,郎追關心道:“阿瑪,病人很難治嗎?”
“不難治,陰虛陽亢,麵熱上攻,肝腎陰虛。”
郎善彥整理心情,將自己遇見的病人的症狀告訴郎追,讓郎追試著開方。
郎追一聽是陽亢和麵熱上攻,不由得問:“病人可有濁淤閉絡、中風、胸痹?”
郎善彥回道:“再不喝藥針灸,調整飲食,把大魚大肉去了,就會有你說的這些症狀了,我才說得了這病要多走動,把炕桌上的奶油餑餑換了,好家夥,身邊的大丫鬟立刻罵我無禮,我就不該走這一趟!”
郎追了然,彆看他的中醫是這輩子學的,但上輩子他也學了十年醫,把一些西醫裡的名詞和中醫的症狀對上很容易,錦王府的老福晉這是高血脂、高血壓了。
他當即開方,郎善彥坐下看他的方子:“不錯,思路是對的,夏枯草、桑葉等能針對肝陽上亢,何首烏能降脂通脈,再加上龍膽草和山梔子,便和阿瑪開的方子一樣了。”
龍膽草和山梔子藥性苦寒,對於一個四五十歲的老福晉來說是下重藥了,郎追一聽就懂:“她病得很重哦?”
郎善彥道:“走路都打晃,還說要吃熊掌,我看她應該吃熊膽,我問了,她還不吃木耳。”
郎追:“芹菜呢?”
郎善彥:“也不吃!”
明明是個危險的高血壓患者,但降壓的東西是一點不肯碰,嘖嘖,郎追心裡搖頭,這可不是有降壓藥的時代,病人不願意控製飲食,和作死有什麼區彆?
醫生們看到明明生病還偏要作死的病人時,總會生出那麼幾分火氣,但醫生這個職業特性決定了他們沒法“放下助人情結”。
於是郎善彥隻能給自己灌菊花茶,清火。
但他忘了,菊花茶還利尿,當晚,秦簡有半夜都沒睡好,因為郎善彥老起夜,把她煩得直接一腳把人蹬地上。
“打地鋪去!”
郎善彥在地上鋪被子,還委屈地抹眼淚,覺得自己簡直是天字一號大可憐,外頭受氣,家裡也受氣,他好苦啊!
秦簡躺床上聽到丈夫的哭聲,差點沒把白眼翻上天,可這小男人是她自己選的,隻能認栽地起身去哄。
錦王府老福晉的病把郎家三口拖在了盛京,好在錦王是個孝子,性格較涵王更加溫和老實,見郎善彥治療母親儘心儘力,抬手就賞了二百兩,老福晉不願吃對身體有益的食物,他就去跪著請求。
錦王福晉也懷孕了,一日,錦王便提起:“善彥的兒子今年三歲?這年齡不錯,我福晉這一胎若是阿哥,把你家那個
送進來做個哈哈珠子吧。”
哈哈珠子就是“幼仆”的意思,錦王覺得讓郎善彥送兒子給他的兒子做奴才是恩典,是提拔。
郎善彥心中萬般不請願,麵上還隻能裝作欣喜,嘴上說著好話:“福晉這胎定是個阿哥。”
等離了錦王家門前那條街,郎善彥就輕輕呸了一聲,心裡祈禱起來。
錦王福晉這一胎呱呱墜地還要幾個月,嬰兒長到讀書又要幾年,錦王到時候最好把寅寅給忘了,另找他人去做那勞什子哈哈珠子。
他郎善彥不是大富大貴的料子,也不願讓自家寶貝去伺候人。
直到治好老福晉,郎善彥才急匆匆帶著一家子上火車回家。
這個年代的火車條件可謂糟糕至極,而且全家都沒人坐過,郎善彥緊緊抓著火車票,跑前跑後,還問了好幾個路人,才搞清楚驗票登車的流程。
秦簡全程抱著孩子,生怕鬆一鬆手,軟乎乎的兒子就會被擁擠人群踩扁,郎善彥雙手護著娘倆,夥計抱著行李緊隨其後,好不容易找到座位坐下,還因為有無賴占座和人吵了一架。
郎善彥用自己一米八的身高優勢獲得了勝利,奪回座位,挺起胸膛,宛若一個英雄。
郎追用紗巾包住口鼻,趴在母親肩頭,雙手環著她的脖子,他的父母一通折騰後,坐在火車窗邊,露出笑模樣來。
火車頭響起長長的鳴笛,秦簡眼睛一亮:“善彥,是不是要開車了?”
郎善彥緊緊握著她的手:“快了快了。”
待火車緩緩駛動,小兩口一起發出驚呼。
郎追心裡就湧起一股他自己都覺得詭異的慈愛。
傻阿瑪和帥媽媽一個23歲,一個25歲,在這樣的年紀撐起一個溫馨小家,好好教育撫養孩子已經很棒,第一次看到火車,開心一下多正常呀,郎追一點也不嫌他們土包子。
如今火車站已經有了親朋接站,張掌櫃特意過來,幫著一起卸了從東北運回來的藥材,笑嗬嗬地問郎追:“寅哥兒,出去好不好玩啊?”
排除被小屁孩求婚、給美國大胖子看哮喘、在興安嶺中許久洗不了澡,郎追實事求是:“好玩呀,張掌櫃你什麼時候也去玩吧?”
張掌櫃哈哈笑著:“不了不了,我已是一把老骨頭了。”
他靠近郎善彥,小聲道:“東家,梔子姐近日來藥堂開藥,鄭掌櫃跟著去看了她公爹,老頭兒前幾日走了,她婆婆撒潑打滾,叫族老街坊壓著梔子姐操辦隆重的喪事,梔子姐不願意把那德福讀書的錢拿去辦喪事,老太太竟是找了高利貸,嗨,這事鬨的……”
郎追耳朵一動,回頭看他們一眼。
那德福的爺爺死了?
郎追對那老爺、那老太太的印象並不好。
有著糖尿病足的那老爺身上總散發著一股古怪難聞的甜味,郎追隻跟著那德福去他家玩過一次,之後怎麼也不願去第二次,就是被那股怪味熏出來的。
糖尿病足必須要保持最高等級的清潔,時
常換藥,可那老爺不是個講究衛生的人,而且總要吃好穿好,一旦去哪,必要講究個排場,使家中門板上的雞爪子多了一個又一個,是梔子姐經濟壓力龐大的源頭。
至於那老太太,郎追認為,她就是個心理變態。
這老太太很喜歡對彆人做服從性測試,比如叫大香二香為她倒夜壺,冬天逼她們去洗一堆衣服,稍有不聽話的,就能站院子門口罵半天。
那德福在她邊上吃飯,若是她說“來,吃一口菜”,那德福卻吃了兩口,就不得了了,立時就指著梔子姐罵“你生了個餓死鬼”。她不直接罵那德福,因為那德福是男丁,但那德福若是頂撞她,她立刻就要拿拐杖打梔子姐。
那德福是個開朗活潑的性子,可他為了這事對郎追哭了好幾回,他身上所有的早熟,也幾乎都是被這樣的環境磋磨出來的。
郎追唯一一次去那家做客,老太太給了他一塊起碼擺了三天的糕點,上麵有了黴點,郎追沒吃,隻是捧著說了謝謝。
那老太太看他一副乖巧模樣,才哼笑一聲:“來,奶奶請你吃個更好的玩意。”說著,將發黴糕點拿走,換了一塊酥餅。
郎追立刻就意識到,這老太太喜歡把所有靠近她的人當狗訓,是個沒有權貴命卻得了權貴病的怪人。
而且那老太太喜歡抽水煙,牙齒黃到發黑,說話時總有股惡臭,郎追受不了,隻想離她遠遠的。
梔子姐帶著女兒、兒子在郎追家裡做工時,秦簡喜歡招呼她們留宿,郎追對此持默認態度,他願意把一半床分給那德福,好讓他在沒有臭味的屋子裡睡覺,也不希望糟老太太欺負陪自己一起長大的梔子姐和大香、二香。
如今那老太太逼著梔子姐隆重地辦那老爺的白事,無非就是另一種服從性測試,想測一下自己這個寡母可還能繼續做家裡的主子,其他人是否還願意繼續做她的狗,為此,她做出了他人看來近乎瘋魔的決定,就是抵押家中房產去借了高利貸。
秦簡聽到這,直接說:“老太太是糊塗到沒藥救了,大香、二香和德福還好吧?”
張掌櫃道:“不好,哈達那拉的族老說,德福家的房子是祖產,不能讓高利貸套走,就讓他們把二香嫁給索綽羅家的病秧子衝喜,換筆錢回來還債,梔子姐和德福死活不同意,想找那老太把借的錢拿出來,先還錢,現在他們正為了這事掰扯呢。”
郎善彥當機立斷:“走,我們馬上回東絛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