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毛子士兵搶走秦追的銀質蘭花耳飾後,格裡沙有好幾天對著秦追都有些小心翼翼,明明秦追什麼都沒說,他卻覺得渾身不自在。
就這麼自己和自己彆扭了幾天,格裡沙突然在清晨接到了菲尼克斯的單獨連線請求。
“這麼早?”格裡沙看了眼座鐘,早上五點半。
格裡沙從去年起養成早起的習慣,他會在五點半起床,先打一小時的龍蛇拳,接著打掃自己臥室的衛生,去廚房翻看卓婭購置的菜蛋肉做早餐午餐,去敲卓婭的門讓她起床,敲十下,不起就算了,然後他會吃早飯,再去阿爾喬姆上尉的書房看書。
如此規律的生活讓他的體魄和知識成長著,等到上課的時候,寅寅那邊也進入了午休時間,他就可以和寅寅連線聊天。
他和菲尼克斯交流就偏少,他們的時差不大,隻有七小時,格裡沙這邊的早上五點半,是費城的夜晚十點半點,但他們離得太遠,沒寅寅輔助的話,通感會使大腦很疲勞,格裡沙清早通感北美的話,白天就沒多餘的腦力上課了。
菲尼克斯的弦還在震動,意思很明顯,咱倆聊聊,格裡沙終於接通。
見到菲尼克斯的時候,矜貴的小少爺坐在皮椅上,外套甩在地上,旁邊是一杯才喝光的牛奶。
格裡沙開玩笑:“奧格的好哥哥怎麼還不去睡覺?”
菲尼克斯皺著眉頭:“寅寅斷開和我的聯係了。”
這句話讓格裡沙嚴肅起來,他詢問道:“發生了什麼?”
除非是上廁所、洗澡、睡覺,平時隻要小夥伴發出通感申請,秦追多少也會搭理一下,哪怕手頭有事在忙,他也會讓小夥伴看到他的忙碌,絕不會輕易斷聯。
菲尼克斯看起來帶著惱怒:“我們都知道,他這兩天去了草原幫人看病,我今天晚上八點的時候上線,他那邊早上八點,我發現他正在聚集了病人的帳篷裡幫人看病!”
格裡沙不解:“然後呢?隻是看病的話,沒什麼大不了的。”
濟和堂也會接治那些有傳染風險的病人,但郎善彥教過寅寅奇卡如何防護,這是做醫生必須麵對的。
菲尼克斯補充道:“是鼠疫。”
格裡沙神情一僵。
“上帝啊。”他喃喃一句,隨即做出判斷:“他不能再待在那裡。”
菲尼克斯點頭:“我也是這麼對他說的,他所處部落的郡王妃想要扣住他,但巴魯表示可以幫他逃走,寅寅卻不想走,我在他耳邊勸了很久,不斷告訴他那裡有多危險,他居然直接斷開了連接,不接我的呼喚了。”
格裡沙問道:“知惠、羅恩和露娜不能勸他嗎?”
露娜和菲尼克斯一個時區,有什麼事他們都是一起知道的,而知惠和秦追一個時區,關係最為親密,知惠知道秦追進入鼠疫疫區的時間應當還早於他們。
菲尼克斯回道:“露娜認為寅寅做好了決定,她隻需要支持他,知惠相信寅寅能保護好自己,羅恩認為寅寅能治
好鼠疫。”
那三個都不頂用,不然菲尼克斯何至於熬到十點半等格裡沙上線。
菲尼克斯歎氣:“交給你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在他不斷開連接的情況下多勸勸他。”
說完,他斷開了連接。
格裡沙立刻連上寅寅奇卡的弦,那邊接通的很快,格裡沙才上線,便看到秦追蹲在柴火堆旁,穿著蒙古的皮袍,黑發在腦後打成辮子,他的麵龐被白色的棉布口罩覆蓋大半,清麗的眼中滿是沉靜。
他握著一把精巧的娟扇,不緊不慢搖著,火堆上的鍋裡泛出苦澀的湯藥氣味。
格裡沙蹲著,詢問道:“這是能治療鼠疫的藥嗎?”
“嗯,升麻鱉甲湯,《金匱要略》的方子,用來治療爛喉痧很有效果,以前也用以治療鼠疫。”
秦追頭也不抬地說:“我阿瑪和我聊過,在我出生前幾年,他也隻有十幾歲的時候,兩廣出過一次鼠疫,當時好多名醫都奮不顧身地投入其中,等到疫病平息,留下來幾張很有用的方子。”
看這個藥鍋還行,他又去照顧另一個藥鍋,這一處地方竟是有近十口鍋,都燉著藥。
秦追介紹道:“這是辟穢驅毒飲,專治鼠疫,不過這些湯藥治鼠疫的效率不高,隻有五到七成。”
要是有鏈黴素和多西環素就好了,秦追心裡再次遺憾。
格裡沙環顧四周,隻看到秦追身後有幾個大帳篷,外圍是騎著馬兒、帶著口罩,麵帶畏懼但依然堅守此處的蒙古士兵,約莫五十來人,個個手提武器。
“這是哪兒?”
秦追回道:“隔離區,我告訴郡王妃,不想疾病繼續傳染的話,就要把病人隔離開來,我帶著五福在這裡守著,等到病人痊愈或者死亡,他們的屍體也要焚燒。”
格裡沙發現秦追是如此平靜,明明遇到危機時總是會竭力讓自己生存下去,多少逆境都熬下來了,可當他真的與死亡如此接近時,他的眼中沒有對死亡的畏懼。
這並不是東正教歌頌的那種聖愚,聖愚是苦修士,是渾身狼狽肮臟飽受苦難但能夠傳遞神明旨意的使徒,他們擁有聖人的品質,能忍常人不能忍的苦,能做非常人之事。
達利亞先生說過,聖愚是斯拉夫人的民族性格底色之一,他們敬佩這樣的存在。
寅寅奇卡從不會找苦吃,他綢緞與藥香圍繞著的東方貴族,是的,雖然他家道中落,可他依然居住在栽種了杏樹的院落中,在哪都要吃得葷素搭配,穿得整潔體麵,適合珠光寶氣的打扮,在通感小夥伴眼裡,他是個古典、神秘、貴氣的孩子。
可他一點也不怕鼠疫,和那些嬌貴的少爺又截然不同。
此刻,秦追站在在荒野上開辟的隔離區裡,成為了這幾個帳篷裡所有病人的主心骨。
其實秦追隻是麻木了,當一個人跨出國門(雖然是非自願的),抵達一個沒有秩序的地帶,很多殘酷的東西都會展露在他眼前。
死亡是很容易的事情,昨日還和他討止痛藥的童子軍,今日就會被一梭子
打穿顱骨,哪怕是在同診所工作的同事,也會隨時死掉,那個黑診所裡的華人不止他一個,最後活著回國的就他一個,還有個隔壁集團工作的斷手姑娘王萌詩,然後就沒了,其他人都死了。
一個地區沒有秩序,就意味著當疫病到來時,沒有人能組織起有效的防疫,疫病會因此擴散得很快,軍閥和大毒頭們隻在乎生意和地盤,他們一般不怎麼管普通人的死活。
秦追在上輩子短短的歲月中,集郵一樣的經曆過腮腺炎、麻疹、登革熱、腎綜合出血熱、傷寒、痢疾、霍亂,流行性腦脊髓膜炎,有些是他治過的,有些是他親身病過的。
以至於當秦追看到鼠疫時,反而徹底冷靜下來。
他當然怕死了,但他不怎麼怕病,畢竟是曾多次戰勝過的東西,他的本職工作就是和這些東西戰鬥。
“格裡沙,是菲爾讓你來勸我的?”
格裡沙一怔:“嗯,他很擔心你。”
秦追笑了一下:“等閒下來,我和他解釋一下吧,突然把他趕下線實在不禮貌,但剛才有個病人吐血,我不想嚇到他。”
格裡沙道:“他不會被嚇到的。”
秦追彎彎眼睛:“可我想保護你們啊。”
格裡沙不滿道:“彆轉移話題,你明明知道我們不讚同你在這裡,現在還能逃走嗎?”
秦追:“你看外麵的士兵,我怎麼走得了。”
當郡王妃得知又有大夫來到這裡的時候,她欣喜若狂,立時派侍女過來,要求他治療郡王。
而秦追見到郡王妃的第一件事,並不是為郡王看診,而是將口罩獻給了郡王妃,請她關注自身健康,用應對權貴的常見口吻,告訴郡王妃,您是土默特部現在的主心骨,請一定要保重自身。
接著,秦追就直言,他並不能完全治愈鼠疫,隻是家中的醫書上記錄過幾個方子,請郡王妃布置一個隔離區出來,他會進疫區守著。
郡王妃得知可以將生病的人連同病氣一起隔開,立時便露出鬆了口氣的模樣,她是京中宗室女,出嫁後也掌握部落的放牧與牛羊,手中握有實權,隻是還猶豫著:“可貿然將病人隔離,若他們的家人以為本王妃要將他們集中起來等死,可怎麼好?”
秦追太了解這些權貴的尿性了,他低著頭,說道:“您就告訴大家,是我這個大夫說的吧,進了疫區,有我這個大夫守著,還有五六成的活頭,不隔離,所有人一起死。”
既然有人肯背這個責任,郡王妃便立刻果決起來,她帶著秦追在部落裡有名望的人家一趟趟地走,說明來意後,若有人不解不願,秦追親自去勸,他陳明利害,說明鼠疫的危險,還有甲午兩廣鼠疫時各家的慘烈,連哄帶嚇,因著口才好,還被一個老福晉賞了件喇嘛賜福過的舊皮袍。
秦追:……草原晚上還挺冷的,所以就穿上了。
接著土默特部集中婦女縫製口罩,漢子們戴上口罩,去離部落至少一公裡遠的地方搭帳篷,轉移病人,又派出確定沒有病、經過消殺的人去外界購置秦追需要的藥材。
這就是格裡沙上線之前,秦追所做的一切,菲尼克斯參與了一半,雖然他吵了點,但在秦追去勸服部落中的貴人們時,他又搭了把手,給了不少好用的話術。。
秦追出於一種他自己都覺得微妙的責任感,決定將土默特部的這場鼠疫掐死在萌芽狀態,讓其不至於擴散出去傷到更多人。
但他心中還抱有隱晦的憂慮。
鼠疫是被毛子帶過來的,這意味著沙俄國內存在鼠疫,而鼠疫杆菌在25度到30度時最活躍,現在草原的氣溫是10度到20度,土默特部已經死了六十多人,天氣再熱下去,沙俄國內說不定會有第二波疫情,但願不會又傳到東北,也不要傳到格裡沙所在的索契。
秦追將一鍋藥端下柴火,那些士兵不會靠近幫忙,這種重體力活,他也隻能自己來乾了,幸好沒白跟著侯盛元習武。
他將藥分到碗裡,又將布巾扔到其他湯藥中浸泡,過了一陣,將一碗藥和幾片布巾放到托盤裡,進了最大的帳篷。
“世子,我來為您送藥。”
拉克申喘著氣,意識模糊間,感到自己被攙扶起來,溫熱的苦澀藥汁被喂入口中,他頭很痛,呼吸困難,來人又為他解開衣襟,將帶著濃鬱藥味的布巾敷在他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