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禮部放榜。
厚重的朱牆前,人頭攢動,考生們目光熾熱而焦灼地射向麵前張貼的榜單上。
“啊!懌諳!”安正在人群中吼道,“我中了,我中了!”
他回頭一瞧,沈韻站在榜前一動不動,神情呆滯。
莫不是沒考上?
安正也不敢貿然安慰他,隻好站在邊上獨自品嘗自己中了進士的喜悅。
“安兄,我我......”沈韻結結巴巴道,“我是狀元!”
刹那間,周身的人群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他,眼神中有驚歎,有羨慕,有不甘。
二十五歲的狀元,隻能是文曲星君下凡了。
不過片刻功夫,沈韻的大名就已經傳遍京都的大街小巷。本地官員和富商恨不得一麻袋把他打包扛走,立刻和自己女兒成親。
好在沈韻跑得快,留了個清白之身參加瓊林宴。
瓊林宴是朝廷設下專門款待從全國考生中廝殺出來的考生的宴席,辦得自然是有聲有色,除了及第進士們,當朝官員也會參加。
這對於進士們也是個很好露臉機會,誰不希望在朝廷中能有一棵枝乾粗壯的大樹為沒有背景的自己遮風擋雨呢?
何況當今聖上沉迷修仙,對國家政務幾乎全權交由內閣打理,瓊林宴更是不可能出席,故而在這些滿朝官員中,最受人重視的自然是內閣大臣們,這群內閣大臣中,最令人矚目的自然是首輔林抒。
首輔的名頭,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若是考生們榮幸地拜入林抒門下,他們準得高興祖上積德,保佑自己這輩子官途璀璨。
然而,首輔強的在於一個“首”字,他收學生自然大概率也跟“首”字相關。
故而,沈韻會被納入林抒麾下,這基本上是板上釘釘的事。
可惜,板上釘釘也是有可能釘不進去的。
身為狀元的沈韻,身著紅袍頭戴宮花,和榜眼探花同屬一桌,三人中唯沈韻不到而立之年,再加上一副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子模樣,吸引了普遍崇尚相由心生之人的目光。
沈韻如今坐在這環境幽雅的瓊林苑之中,等待林抒正式對他拋出橄欖枝。遠處金碧輝煌的亭台水榭等曼妙景色,對於他來說根本毫無吸引力。他的目光一直默默地追隨著座上那冰如川水的男人身上。
林抒一身緋色官袍,與其他的閣臣們坐在最上一桌,一身的絕代風華。
沈韻端著酒,心中卻是迫切地想將時間推移到大臣們下桌與考生們相談之際,如此他才能和林抒搭上話。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坐上大臣們總算是於心中挑了幾個滿意的學生。
率先來的自然是禮部尚書和工部尚書,他們端酒與幾個後三甲的進士們酣暢交談。其他官員們也是一並散落於進士們席間。
不過須臾,林抒也與其他閣臣一同到席間與學生交談。
沈韻見他往自己這邊走過來,心中很是雀躍,總算是得到了能重新證明自己的機會了。同桌站起身的榜眼和探花郎,也是自覺地將身子往邊上欠了欠。
不料,林抒淺笑著對榜眼與探花郎道:“二位的文章,本閣看過了,寫得深入人心,比我當年好多了。”
榜眼孟昭與探花孔留芳自是受寵若驚,忙說:“過獎過獎,哪裡敢與首輔大人您相提並論?”
林抒卻是搖頭笑道:“俗話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二位切不可妄自菲薄。”
孟昭與孔留芳又是推辭一番,三人就站在沈韻身旁,聊得那叫一個熱火朝天。
被刻意冷落的狀元郎沈韻有些不知所措,他千想萬想硬是沒想到會是這麼個局麵。桌上的其他人,各個目光奇異,看沈韻時眼中不禁帶著些許的同情。
想他沈韻堂堂蘇州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就是路邊的狗見了都得問聲好,幾時受過這種氣?
雖說他性格上是有幾分驕縱自負,那日貿然去找林抒搭話確實是不妥,但是他林抒一個首輔,沒必要就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耿耿於懷,懷恨在心吧?
他的心是隻有針眼那麼大嗎?
窘迫地站在三人邊上,看著近在眼前的林抒此時跟其他兩個不如自己的人交談甚歡,沈韻心中半是忿忿不平,半是沮喪難耐。
林抒這人怎麼這樣啊?
正當他已經局促到想找個地洞鑽進去時,忽然有人叫了他一聲。
“狀元郎,沈韻!”
聞聲,他“唰”地轉過頭去,隻見是一個與林抒一樣同穿緋色官袍的男子。
那人年紀估摸著五十歲上下,臉上夾著些象征歲月的褶子,眼神犀利,一把美須,壓迫感極強,一看便知是個混跡官場多年的大人物。
此人正是次輔兼戶部尚書的徐泰,資曆甚老,是朝中唯一能與林抒叫板的人。
對於麵前之人,沈韻隻是略微了解過一些,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這人是林抒的死對頭,不好惹。
他連忙作揖以示尊重,不管怎麼說,徐泰大人現在就是拯救他脫離丟人境遇的希望稻草。
“年紀輕輕就是狀元,依我看啊,倒是很有幾分林大人的風骨呢。”徐泰摸著胡須,讚賞中帶著對林抒的調侃。
沈韻哪裡聽不出來,心想自己這回在林抒那真是涼得透透的。
那邊林抒聽到徐泰的話,淡淡一笑:“徐大人如此誇獎我,倒是叫我不敢當了。”
沈韻心中苦笑,不敢當的是自己吧!
“徐大人過譽了,小生不過是運氣好,哪裡能跟林大人相提並論呢?”沈韻慌忙地說一把謙虛之言,心中歎氣不已。
“徐大人眼光過人,你不必過謙。”林抒皮笑肉不笑地瞥一眼沈韻。
徐泰聽了,點頭笑說:“是啊,沈韻,林大人不是那種妒賢嫉能的小人,你倒也不必如此謹慎惶恐。再說了,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被拍死在沙灘上,世間常情罷了,以後你們就是壯大我朝的棟梁。”
聽他這麼說,沈韻膝蓋一軟,差點當場跪下去。
徐大人啊,您老跟林抒是對頭,就不能管管我的死活嗎?我現在可是連官位都還沒著落的書生呢。他林抒這前浪恐怕還沒被拍死在沙灘上,就先把我這未成氣候的後浪給逼平了。
林抒笑而不言,更是叫沈韻毛骨悚然,三番五次地抬手擦冷汗。
劍拔弩張的僵硬氣氛,讓周圍其他官員和進士們頻頻往這邊觀望,生怕這二人當眾打起來。
這好戲自然沒有上演,林抒沒有與徐泰繼續口舌之爭,轉身與榜眼探花交談。
占了上風的徐泰心情自是無比舒坦,對沈韻更是怎麼看怎麼順眼。
瓊林宴散後,沈韻與安正往落腳的客棧走去。
此時正值夏季八月,夜間的暑氣相比白日已經消散許多,紅袍加身的沈韻卻覺得身體猶如被烈火烹烤。
路上,他邊走邊將宮花帽子都摘下來。
安正心中也是感慨沈韻的遭遇,忍不住擔憂道:“懌諳,你與林大人是有什麼過節嗎?”
“過節?我覺得沒有,但是今晚過後,這過節是確鑿無疑了!”沈韻扯著宮花,煩躁無比,終是可憐巴巴地仰頭對著黑漆漆的蒼天哀嚎道,“我怎麼這麼倒黴啊!”
身旁的安正也替他歎了口氣:“懌諳,你之後打算怎麼樣呢?”
沈韻幽幽地說:“還能怎麼呢?寒窗苦讀十幾年,我總不能連烏紗帽都沒摸一下就灰溜溜地回蘇州吧。如今,我也隻能寄希望徐大人能收留我了,要不然我真就隻能頂著狀元的名頭回蘇州經商了。”
安正自然是知道堂堂一個狀元,隻要不犯大事,朝廷自然是會給職位的,否則天下的文官和讀書人還不得群起而罵之?至於是個什麼職位就不好說了。
可沈懌諳一向是眼高於頂,驕傲自負,要是給個類似弼馬溫那樣的職位,恐怕他還真會選擇下海經商。
畢竟他的宗旨就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如此一想,安正又開始替他唉聲歎氣。
“安兄,倒黴的是我,你就彆歎氣了,到時候把你的好運也歎完了。”沈韻抹了把臉,話鋒一轉,“安兄,你怎麼樣?有沒有哪個官員找上你?”
一提這個安正就興奮了,但是又有些不好意思:“工部那邊似乎有些意思。”
聞言,沈韻心中更是惆悵無比,自己之前還瞧不起工部,覺得是個乾臟活累活的地方,如今卻是工部對自己避之不及。
“工部好啊!”沈韻讚揚一句,“埋頭乾事,不用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況且安兄你畫圖相當不錯,以後該是大有可為。”
“是啊,懌諳你也知道,我這個人不善言辭,工部很適合我。”安正燦爛一笑。
他難得看見內斂老實的安正笑得如此燦爛,一時間感慨萬千,最後說道:“安兄,一路上多虧有你同行,希望你之後步步高升。”
“懌諳你說得哪裡話,以後我們一起進了朝廷還得互相扶持呢。”安正有些憨氣地笑起來,他雙眼如星,皮膚白嫩,身材又瘦,一點不像已過了而立之年的人,看起來甚至比沈韻還要年輕。
不出半個月,安正果然任職工部,沈韻也順勢接住徐泰的橄欖枝,成為其麾下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