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雨夜 他說,抱歉(1 / 1)

海城此時正值隆冬,寒風肆虐地侵襲著橫店影城,不遠處的山峰林木上覆蓋了層厚重的雪,鼻息間儘是冷氣,凍得人發疼。

江月停此時裹著件及至小腿的黑色羽絨服,將整張臉縮在拉高的衣領裡麵,弓著腰環抱住自己,不斷吞吐氣息想要汲取更多的溫暖。

助理小圓從外麵跑回來,手裡捧著灌滿熱水的保溫杯,“小停姐,來,抱上先暖暖手。”

江月停接過來,然後把從下場就攥在手心的暖寶寶塞到小圓手裡,頗有些無奈道:“傻吧你,我還不知道要拍多久,自己鑽屋裡麵暖和去。”

小圓搖頭,冷歸冷,但比起麵對屋裡那群踩高捧低的人來說,還是外麵更讓人舒服。

江月停知道,卻無可奈何。

正想說些什麼,導演又舉著喇叭叫她過去繼續拍。

小圓心疼的抽抽鼻子:“都欺負你,寒冬臘月的不讓人穿保暖衣,兩件戲服還沒我秋衣厚。”

江月停急匆匆地要脫羽絨服,莞爾道:“大家都這樣嘛,沒事,再說今天是最後一場戲了,等回酒店暖暖就好啦。”

小圓手忙腳亂地往江月停小腹處重新貼了個暖寶寶,江月停來不及阻止,那邊又有人在不耐煩的催她。

今年橫店的雪下得極大,白皚皚的雪花凝結在古色古香的磚瓦簷廊上,鏡頭裡拍出來氛圍感著實喜人。

拍戲講究天氣,天氣好呈現出來的效果畫麵也好,有時候為了一個景整個劇組都要耗在這兒。

女主角是當紅小花梁嘉舒,女團C位出道,粉絲驚人。

從劇開拍起便有很多代拍無孔不入地流出花絮,昨天拍水下戲粉絲直呼心疼,今天吊威亞稱讚敬業......

但其實,冬天泡水,長時間吊威亞的磨人戲份都是江月停替上去拍的。

她進組的時候不是替身,是正兒八經的角色。

在最後一場試鏡中,在房間練習無數回的她信心滿滿地上場。

可導演沒給回複,轉而起身去迎被一圈人簇擁著進來試鏡的梁嘉舒,壓根沒想起來她還在裡麵。

以至於她能聽到旁邊工作人員的根本算不上低聲的話。

有人驚奇地指著她,跟旁邊的人說她長得有點像梁嘉舒,猜測可能不會被選上,想來劇方也怕劇播後被人追著罵吃相難看。

江月停默默揪著衣擺,神色淡淡。說不上是失落,隻是覺得好不容易有希望能進組,卻又是一場空。

說是試鏡,實則隻是走個過場。梁嘉舒早就被定下出演女主角。

她挑了段劇本裡不痛不癢的對話演繹,結束後很多人為梁嘉舒遞紙擦淚,給她披上外衣哄著說很棒。

無功無過,江月停當時想。

她在角落裡,轉頭向外走,卻冷不丁被人叫住。

梁嘉舒走近她,笑意盈盈地問導演:“寧導,她試的哪個角色呀?”

導演愣了一瞬,答道:“小丫鬟青綠。”

梁嘉舒聞言點點頭,又歪著腦袋打量她。然後作恍然狀態,聲音甜得膩人,“我說怎麼這麼熟悉呢,你長得好像我呀。”

話落,導演頓覺額上突突地跳,深知她來頭不小,隻能訕笑著找補:“我們還是比較看重演技方麵——”

梁嘉舒卻打斷導演的話,硬拉著江月停走到導演麵前,獻寶似的提議說:

“導演,你看她適不適合當我的替身呀?我認真讀過劇本,青綠會在沈鶯妤逃難時裝扮成她,我覺得她就很適合呀。”

一錘定音,江月停沒有拒絕的理由。

何況,結果都是一樣的,至少她拿到了青綠一角。

卻也成為了梁嘉舒的替身。

可是江月停沒有想到,進度已過半,卻還是處處被人挑刺。

梁嘉舒指著她小腹處映出來的方形陰影,不讚同的說:“演員最重要的是就是能讓觀眾們有沉浸其中,你貼著暖寶寶不會讓觀眾出戲嗎?”

江月停想解釋兩句,但梁嘉舒一直揪著出戲,不能吃苦等話語攪,所有工作人員都望著她們倆。

實際上這不過僅僅半分鐘的時間,但江月停仍覺得難堪。

她聽見了攝影大哥們煩躁的“嘖”聲,瞥見了導演不耐的眼神,還有梁嘉舒自詡前輩高高在上的目光。

她拽下還未散發熱氣的暖寶寶,垂著眼睫,低聲地說:“對不起,是我沒想到這個層麵。”

寒冬的風吹落一地的雪,吱嘎踩在上麵時讓江月停覺得心臟也被冷氣裹挾,一寸寸絞緊到無法喘息。

小圓被人攔著,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兒,後悔自己好心辦壞事。

劇組每天都會上演數不清的爭鬨,所有人更願意充當看客,當火沒燎到自己身上時,近在眼前之人的落魄更能激起他們看笑話的心理。

當晚回去,江月停就發起了高燒,整個人燒得渾渾噩噩。

連第二天的殺青宴也沒能起來,有人不走心的關心了幾句,但很快又離開。

畢竟宴席上說不定會有新的機遇,沒人能放棄即將觸及的熒幕夢。

走廊外麵總是嘈雜的,這一批劇組的人離開,下一批新劇組的人又進來,沒有什麼是永恒的。

江月停在夢裡夢見了很多畫麵。有外婆臨走前抓著她的手,讓她不要太累啦,她看起來瘦得讓人心疼,老人止不住的抹眼淚。

還有爸媽終於在數年爭吵中離了婚,媽媽放棄了她的撫養權,留下爸爸摸著她的腦袋說,以後小停要好好讀書,不要讓人看不起。

江月停很累,斷續的回憶讓她在夢裡落了淚,從眼角滑落至枕頭,洇濕一大片,以至於夢的結尾是她好像溺死在了那片小潭裡。

岸上圍滿了人,卻無一人伸手拉起她。

手上傳來冰涼的液體觸感,江月停在昏睡了兩日後,才在醫院清醒過來。

外麵是個久違的晴天,暖烘烘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她的手臂上。

躍動的光線一點點移動至不見。

……

她多付了一半的工資給小圓,自己拖著行李箱回家了。

這座她待了快十年的城市,她沒能站上夢裡的大熒幕。

而那座拚了命想要逃離的南方小城,對她說:“回家吧。”

-

濃霧暗雲裹挾著初冬的冷氣自北往南侵襲著這座向來溫暖的小城。

綿綿細雨久不停歇,連同泛起潮腥的泥,密密斜澆在灰白牆根,青墨水鄉探身尋望,唯有綻開的黃槐決明是此間亮色。

近郊的火車站,江月停踏出綠皮火車的第一瞬,便深呼出一口氣。

直到天上飄下一滴雨,落到了她的眼睫上。

她眨了眨眼,記起自己沒帶傘。

江月停抬手遮住發頂,拖著行李箱往網約車的位置跑,可惜等待的小圈轉了又轉,就是無人接單。

雨勢漸大,她不得不一邊擋雨水,一邊抬起手招車。

立冬的雨,涼得入髓。

網約車密密麻麻如黑蟻似的從江月停麵前挪過,後來的一輛大型的轎車,碾過積水,濺起的泥濘打濕了江月停身上單薄的衣裙。

嘴裡發腥的雨泥味,讓江月停瞬間作嘔。

等那陣反胃過去,更令她難過的是,她眼前模糊一片,有些看不清前麵了。

然後,有一輛老舊的三輪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她麵前。

裡麵是小城一到雨季,便揮之不去的黴味,她向來不喜,可這一次,她竟覺得分外親切。

下車後,江月停劃開手機,點開訂好的租房老板的電話。

無人接聽。

再打,還是無人接聽。

斜飛入簷的雨水,帶起一陣顫栗。江月停縮了縮脖頸,伸手拽下門上唯一有可能引起屋內主人注意的長線。

本以為以為是門鈴,卻不想拉開了一院的燈。

軟白的膠管如乍開的遊魚,順著院內的石板路延伸至【澍止春和】的宋體招牌之下,在蒙蒙細雨中映出一路暖黃。

果然,江月停透過門縫,看見裡麵緊閉的大門被人推開來。

青磚瓦簷下,男人穿著素色襯衫,挽起半截衣袖,清瘦過分的腕骨昭示著他看起來不大好的身體。

男人匆匆踏水而來,江月停咬了咬唇,這段日子被人指桑罵槐又無法辯駁的鬱氣,被來人溫和又歉意的神色發作到最大。

大門被從裡麵推開,男人撐起一把翹起邊角的破傘,舉在她頭頂。

江月停見狀,本想開口諷一句,淋著我怎麼辦。

但思及自己現在跟落水狗似的,說了跟沒說一樣。

轉而將手邊的行李箱往他那邊一推,連同避雨淋濕的外套,一股腦按在男人的懷裡。

男人不明所以,順著她的力道抱住了濕衣服。

很快,他身上乾燥的衣服被洇濕大片,襯衫上還沾染到星星點點的泥痕。

江月停滿意地抄手環胸,小聲嘟囔抱怨:“喂,我又是敲門又是打電話的,你是聾了嗎?”

而莫尋鶴對她的話沒有任何反應,反倒是在江月停說話的時候,低頭看過去。

聲音清冽,似乎因為長久不開口說話還帶著些許沙啞:“抱歉,我沒不見,讓你久等了。”

江月停倏而抬頭,兩人的視線不期相撞,竟讓她的心跳空掉一拍。

男人及至眉眼之間的黑發細碎,被傘遮住大半模樣的側臉透出光影映出薄薄一層絨毛。

可他站在這裡,像冬日裡的冷感雪鬆,淡漠又遙遠。

被寒風一吹,江月停打了個冷噤,匆匆瞥開視線往裡走。

毛病。

莫尋鶴嘴唇張合,似乎想說些什麼,但見江月停急吼吼的,還是連忙舉著傘跟上。

屋內的暖氣烘得人渾身毛孔都叫囂著舒服,男人一言不發地帶著江月停上了二樓,最裡麵的房間。

拿出鑰匙給她後,又轉身下樓。

憋著一肚子問題的江月停吃了癟,撇撇嘴角,輕“嘖”一聲。

等她洗完熱水澡出來,手機屏幕亮了又亮。

江月停麵不改色地注銷這個工作微信,給江明頤說已經到租好的房子裡了,報個平安,然後呈大字癱倒在床上。

而在她回消息這小段時間裡,房門被敲響。

江月停起身趿拉著拖鞋往外走。她手上打字的速度飛快,頭也不抬地伸出去,衝著門外道:“有事?”

沒動靜。

江月停抬頭一看,莫名有些尷尬。

是剛才那個說自己忙到聽不見電話的男人,此刻正端著餐盤,上麵盛放著一盅香氣繚繞的熱湯。

江月停心思微動,還是問道:“給我的?”

莫尋鶴看懂唇語,點點頭,“熱湯,驅寒的。”

江月停剛要伸手去接,卻被男人側身躲過。

江月停:“?”

等看著他將湯盅取出放在桌上後,又抬手在耳尖撚了撚,江月停才知道他的用意——湯盅是燙的。

江月停跟在身後,帶著不滿道:“就不能說一聲嗎,真的是。”

莫尋鶴將湯匙工整擺好,歉意地說:“抱歉,今晚我沒接到你的電話,害你淋了雨”,又試探著看了看江月停的臉色,繼續說:“這湯驅寒,嘗嘗看?”

江月停莫名心虛,自己晚上才罵了對方,這會兒對方還給她送湯驅寒。

吃人嘴短。

江月停扯開一抹笑,邊喝邊岔開話題:“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我總不能一直‘喂喂喂’的叫你吧。”

莫尋鶴微垂眼眸,開口道:“莫尋鶴。”

然後重複:“我叫莫尋鶴。”

江月停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將湯送進嘴裡,應聲:“噢,挺好聽的,是哪幾個字呀。”

莫尋鶴沒再開口,好像在嫌棄自己嗓音沉悶難聽,轉而走回門口,在架子上隨意抽出張紙,拿到江月停麵前。

神情專注地一筆一劃寫下“莫尋鶴”三個字。

江月停咽下口湯,探著腦袋桌邊瞧,隻見他額前的發絲隨意耷著,微垂著眼眸,像小學裡端坐力求表揚的小學生。

對她的問題,似乎極為認真。

江月停拿過來看,“好,我知道啦,那我們從今晚起就是合租房友了,但是剛才給你打電話你怎麼不接啊?”

莫尋鶴:“......我聽不見。”

江月停覺得這人是不是腦子不太行,一句話反複說了三遍了都。

於是耐下性子繼續問:“我知道啊,我是問你在忙什麼,我打了那麼多個電話都沒看見。”

莫尋鶴稍顯遲疑地開口:“......我真的聽不見。”

江月停被湯嗆住,反應過來後,咳了好半天才緩下來。

很是驚訝地問:“那你怎麼知道我說什麼的?”

“學了唇語,差不多能看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