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贇木然地握著笤帚,腋窩夾住笤帚杆,吃力地清掃著“大富豪”門前的積雪,清掃著曾發生在這兒的義薄雲天的過往。
有些人隻對沒有反抗能力的人有惡意或使用暴力,因為不敢對比自己強悍的人有惡意或使用暴力;對強者不敢有惡意或使用暴力的人大多有個共同點,那就是諂媚強者之餘視弱者為草芥——媚上者必欺下——媚上時失去的尊嚴要在欺下時得到彌補。
胡二正了正瓜皮帽,神氣十足地走近雷贇,一蹦三跳地踩在了笤帚上;雷贇鬆開了笤帚,站直了身體,無動於衷地笑了笑。無趣的胡二清了清嗓子,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雷老板不會想到有今天的下場吧?”
“是啊!”雷贇發自內心的感到不可思議,“正常人怎會想到,我這個殘廢會淪落到掃大街、你這個寄生蟲騎到了我的脖子上屙屎!”
“話彆說得那麼難聽嘛,世事,好比搓麻將,這局抓的牌不好,那就等牌友胡了之後洗牌重來。我知道你對今天的結局不滿,雖然嘴上不說,腹誹肯定少不了。話說回來,你應該感謝潘主任感謝我給了你這樣的資本家改過遷善的機會。”
“那你更要感謝潘主任給了你這個二流子出人頭地的機會,否則,你怎能有桑蠶絲的瓜皮帽戴?怎能忝職淞滬拆遷局的副主任?”
胡二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淞滬有多少家煙館和賭場一清二楚;潘延壽清理這些地方時,他蹦出來提供了很多暗娼和地下錢莊的信息,因此得以雞狗升天。這樣的市井無賴,一時之間聽不出雷贇的反話,恬不知恥的笑了。
“小賭怡情,我不認為賭博全都違規;至於娼妓嘛,有些的確是生活所迫。強製她們從良,沒有一技之長靠什麼生活?有買才有賣。不偷不搶、你情我願的事,能對社會的安定產生多大的影響?我認為,矯枉過正,恰恰不利於社會的健康發展。”
“這個……不是你考慮的。看你改造得不錯,想讓你繼續進步,給你提個醒。”
雷贇知道胡二一肚子壞水,說的好事其實是壞事,佯裝沒聽懂。
“反動派敗走了,卻留下了數不清的敵特妄圖什麼重生!我們最近抓了幾個,其中有個你認識。”
“不好意思,我不認識什麼敵特。”雷贇不想摻和進混濁的時局,不假思索的答。
“陸逸塵呢,你認識吧?”
“三爺?你說的敵特是他?”
胡二笑了笑,說:“還有一個長得挺好看的女人,叫景……什麼的。可惜了,是她娘的特務!”
雷贇心裡“咯噔”一顫,立刻思忖景姓女子是不是景顏,不由自主地嘀咕著:“景姓女特務……景姓女特務……”
“是姓景,什麼名字……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了。”胡二懊惱地拍著腦袋說,“瞧我這記性!”
“她竊取情報被抓的?”雷贇平複著緊張的情緒。
“那倒沒有。她不是有兩個□□的哥哥嘛,其中一個還是大官,少將……”胡二得意又崇拜的說著女特務的少將哥哥,似乎抓住了女特務就等於抓住了她的少將哥哥。
雷贇失落的肯定胡二說的女子是景顏啦。“她的哥哥是□□跟她有什麼關係?”他試圖替景顏和景騰、景飛劃清界限。
“斬草除根。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胡二鄙視地說,“灰色家庭的子女,還不是一個德行?”
雪在陽光的照耀下,明晃晃的,刺痛了雷贇的眼睛;他閉上了眼睛,小聲的說:“相煎何太急。”
寒風的凜冽之下,倒掛在屋簷的茅草躍躍欲試,做著逃離房屋的束縛、歸於塵土的準備;它們厭倦了拋頭露麵,厭倦了風吹雨淋,厭倦了屋子裡無休止的哭喊和施暴。
梁上垂下的十幾根繩子上,吊著十多個綁住雙手的男女;他們之中,有身穿宋錦和雲錦棉襖的資本家,也有像柴洪亮一樣的□□。白晝,屋內相對安靜,隻有負傷之人痛苦的□□,押來新人和拖走奄奄一息的人,才會有大聲的喊叫;夜晚,本該屬於寧靜,但因為有了罪惡而變得躁動。
士兵推搡著五花大綁的陸逸塵和景顏進了屋,往梁上吊;陸逸塵罵罵咧咧的抗拒,得到了槍托和拳腳的有力回應。意識模糊的柴洪亮聽見似曾相識的聲音,抬起肮臟的臉辨彆,難以置信地問,“兄弟,是你嗎?你怎麼來了?”
陸逸塵安靜下來,驚詫莫名的看著說話的人,確定是柴洪亮,喊道:“柴大哥,你怎麼在這兒?”
“柴大哥,你還好嗎?”景顏看著傷痕累累的柴洪亮,膽怯的問。
柴洪亮認出了景顏,難過的說:“你也來了。他們不是人,你快走……”
“來都來了,走什麼走,往哪兒走?彆在老子的地盤兄弟姐妹的。老子先去吃飯,等會兒慢慢收拾你們。”士兵拴好了陸逸塵,將景顏吊在了他的旁邊,得意洋洋的走了。
“柴大哥,他們為什麼抓你?”景顏關切地問。
“他們說我是假投誠,問我投誠的真實目的和我的同黨在哪兒。奶奶的,我哪裡是投誠,我的腿被彈片傷了好幾處,走不了,否則怎能被俘?作戰時我們顧及這些王八蛋是同胞,槍口朝天打,他們卻一點兒情麵不留,恨不得把我們打爛!”
“這些龜孫,蹬鼻子上臉。我想活剮了他們!”陸逸塵氣憤地說。
“你們怎麼也被抓來了?景飛說你們去了山城……”
“說來話長。”陸逸塵打斷了柴洪亮,小聲地說,“柴大哥,我們逃吧。”
“我受傷的右腿一直沒醫,化膿了,走不遠的。你們一定要走,他們白天裝模作樣的審問我們,晚上就毒打男人、□□女人,我們這些人在他們眼裡連狗都不如。”
景顏害怕了:“我以為隻是打打罵罵……如果他們……亂來,我死了算了。”
“死能改變什麼?陰溝小河裡,多幾軀冤死的鬼魂罷了。”柴洪亮傷感地說。
“為什麼我這輩子,做的事到最後都是錯的呢?”陸逸塵悔恨交加的對景顏說,“如果當初我執意帶你去山城,不跟這些人同流合汙,我們怎會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場?我們太善良,總站在彆人的角度替彆人著想。這是善良嗎?現在想想,我認為這是迂腐!有的人的確需要我們用心對待,而有的人隻是我們生命旅程的過客,一笑即可置之的過客。”
“陸大哥,不怪你,都是我的錯。”景顏苦笑著說,“看他們死傷的人多,而我呢,懂得點醫術,不顧一切的為他們治療……我沒想過加入他們……我錯了,我救治他們,不是給我的哥哥製造麻煩嗎?他們的傷好了,不就去打我的哥哥了嘛!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有今天的結局,都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過客與否,都應該真誠相待。隻是有些人不僅不珍惜你的善意,還漠視、踐踏你的善意;這時,不是善意彆人有沒有在意的問題,而是自己的人格真真切切的受到了侮辱!”柴洪亮冷冷地笑著說,“你們是他們的同類他們都清洗,何況是我們這樣的□□和資本家。”
“我能說幾句嗎?”吊在另一根梁上的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問。
柴洪亮和陸逸塵看向了他。
青年努力的直立身子,微微搖晃了幾下高舉得酸麻的手臂,接著說道:“革命與□□、資本家或資本主義,都是潘延壽手裡的帽子炸彈;倘若道不同的對手貿然顯露,他們就會取出一頂,強戴給他,借此凶殘至極的打倒他,敲山震虎、殺一儆百,使大眾更加鮮明的站在自己的一側。□□和資本家之所以錯,是因為站在了潘延壽的對立麵;站在第三者的角度,資本家有沒有錯?這個問題要先搞清楚何謂資本家,何謂資本主義。
私有製是資本主義最主要的內容,沒有私有製不能稱為資本主義。資本主義脫胎於歐洲中世紀的封建社會。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為了生活必須出賣他們的勞力,交通和通信不發達的時代,需要勞動人民付出勞力的資本家和渴望付出勞力換取回報的勞動人民之間,應運而生了勞工市場;這樣的勞工市場是曆史上最早出現的經濟自行組織,優勢在於沒有經過上的計劃和指引的經濟有了更加優越的效率,並明確了資本家和勞動人民為雇傭關係。
自由,是資本主義的靈魂。沒有自由的市場環境,就沒有資本家的創新、合作和成長。因為資本產品屬於個人不屬於集體,所以有些地方不允許它的存在。”
“雖然我不能完全理解你所說的,卻完全了解你是個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柴洪亮欽佩的說,“你留過洋吧?”
“我在日不落帝國待了兩年。”青年悲哀的說,“有思想的人生在了不願意接納他的土地,他和他的思想隻會被那片土地無情的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