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三天反複易手、死傷俱重的拚搶,不負重望的楊繹最終牢牢的控製了“子高地”。此時守備鬆山的日軍隻剩下了約三百人,混成旅的傷亡也是慘不忍聞!
景騰沒有時間和精力緬想死傷者,亟待他解決的是用何種方法令疲憊不堪的士兵在作戰物資奇缺的情況下攻克日軍的中樞指揮係統“寅高地”。真正的智者,是能將對手揣摩得透徹,更能徹底認清自己的那一類人。景騰深知元氣大傷的混成旅發起對“寅高地”的強攻尤為艱難,但日軍孤軍堅持抵抗了百日,情況更加糟糕;拿出全部身家放手一搏,是眼下他唯一可走也是必須要走的路——親率警衛連硬啃青柳俊的棲身之地,這處超過170人守備,有著幾個直徑達10米的巨無霸暗堡的鬆山另一處屠宰場。他的計劃是,他和高進、王莽等生力軍進攻“寅高地”,康文玉另帶一部,圍殲黃家水井、馬鹿塘和黃土坡等險要之地、殘存於鬆山的日軍。
細雨和樹木如饑似渴的纏綿,猶如當頭棒喝,令與樹木恩愛多時的氤氳悲痛欲絕,迤邐著,不舍地離去;煩悶的它,感恩於驚豔出場的太陽驅走了情敵,強顏歡笑地圍繞著太陽蹁躚,儘心竭力地報答,忽視了寵辱不驚的萬丈光芒的破壞力,銜橛之變地消亡。
晴空萬裡,有利於交戰雙方互擊的精度,減少了交戰時間,急劇增加了士兵的傷亡。
景騰對著暗堡的射擊孔射出一梭子子彈,隱回了樹乾;換彈匣的功夫,他衝著相距不遠的通訊兵喊道:“命令炮兵火力覆蓋暗堡後方的敵迫擊炮陣地,打掉之後,迫擊炮對我方到暗堡的沿途轟炸,為步兵向暗堡推進製造散兵坑。”
總攻發起前對防禦陣地的炮火覆蓋多使用大口徑火炮,因而炸出的彈坑過大,不利於步兵靈活多變的推進。□□的彈坑剛好容得下一個人,即使守備方發現了進攻方利用彈坑接近暗堡、投擲炸藥包炸毀暗堡而采取定點誅殺,也會因進攻方的步兵隱蔽得良好難以成功。
高進和王莽計劃好進攻的路線,扔出炸藥包,趁戰友瘋狂輸出火力壓製敵人時從掩體一躍而出,連滾帶爬地躲進迫擊炮炮彈的彈坑,抓過炸藥包,躥至下一個落腳點,再扔出炸藥包……
國軍的排兵布陣逃不過青柳俊的眼睛,暗堡的觀測口足以向他稟明一切。他命令士兵將進攻方掩體內的士兵放於次要位置,集中火力消滅朝暗堡推進的□□手和試圖投擲炸藥包的士兵。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移動的敵人造成的威脅遠大於停滯的敵人。
高進和王莽與追趕他們的子彈捉起了迷藏,並在子彈找到他們前,一次又一次完美地與環境融合,卻不知不覺進入了擲彈筒的絕佳打擊範圍之內。操控擲彈筒的士兵屏住呼吸,眼睛死盯著交替行進的身手敏捷的對手,在他們離得最近時,拉動了擊發機的皮帶。手榴彈行走於空氣的聲響不大,但破壞力不容低估;躍向散兵坑的王莽隱隱約約地感覺有東西朝他飛來,大聲提醒高進注意隱蔽時腳下發生了爆炸,接踵而至的衝擊波將他舉起、拋出。幾滴滾燙的液體飛濺在了高進的臉上,慢慢拉長。不用摸不用看,高進知道那是什麼;他不顧一切地躍近顫抖的王莽,抱緊他翻入臨近的彈坑,脫下衣服按在了他洶湧地流出鮮血的胸、腹部。
暗堡內的副機槍手提醒機槍手重點攻擊靠前位置的敵人。機槍手凶神惡煞地掃射攻擊隊列的間隙,斷斷續續朝高進和王莽的隱身之地射擊。
“我覺得我快要死了。”王莽看了一眼緊張他的高進,苦笑著說。
“不會的。從投身抗戰的第一天起,什麼樣的大風大浪我們沒見過?小小的鬆山算什麼?難得住你我?”高進安慰道,“好好活著,我們一起打下鬆山。鬆山雖小,卻是我國在抗戰時期收複的第一片國土。我們必將永載史冊、青史留名。”
“你知道我做軍人不是為了永載史冊,我也知道你做軍人不是為了青史留名。你這麼說,是想讓我堅強的活下去罷了。”王莽艱難地克製著身體的疼痛,“青史留名?不一定吧……告訴旅長,打下鬆山,讓弟兄們留在這裡,彆再走了,彆再打了,弟兄們都累了!這種‘累’是我以往所沒有的;我想弟兄們都有,包括你。淞滬會戰時,我跟旅長獨闖日軍海軍陸戰隊司令部時生氣勃勃,對抗戰的前景充滿了信心,但我現在卻感覺特彆的累,特彆的害怕。”
“你害怕什麼?你認為我們會輸給日軍?”
“日本兵剽悍,但不是不可戰勝,我害怕的是後院起火……”
高進沉默了。
“彆打了,彆打了。”王莽絕望地念叨著,“曆史,勝利者可以為所欲為地寫,也可以為達某種目的而寫。後院的火撲不滅,今天發生的事在史書中會怎樣記述?如果史書的記載失實,若乾年後,誰能記得我們?誰願意記住我們?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吧!如果我死了,你告訴活著的弟兄,以後逢年過節,一定要去金陵、淞滬、徐州、武漢、長沙……去我們戰鬥過的留下眾弟兄生命的地方,燒冥鈔給他們。活著受苦受難,到那邊,該享福啦。父母是我最對不起的恩人……我放不下他們……我虧欠他們的太多,太多太多!父母在,我們永遠都是孩子,永遠都有依靠;父母不在了,我們打心底感覺悲涼。沒有孩子的父母,也就沒人叫他們爹和娘了;他們的孤苦伶仃,是說不出口的切膚之痛!”
“我沒讓你死,你就彆跟我提‘死’字!”高進凶惡地說完,苦笑了起來,“世界很大,有許許多多我們沒有看過的風景;世界很小,總會重回不想重回的城市、再見不想再見的人。今後,幸存下來的戰友願意回到戰鬥過的地方嗎?即使他們回去了,又該用何種心態麵對故人?勝利者還是苟且偷生者的心態?老實待著吧,我去炸了暗堡,立刻召醫務兵……”
“我們被盯上了,可能是狙擊槍,也可能是重機槍。敵人的火力很猛,兄弟們很難衝上來,我們必須炸了暗堡。我們之中,必須有一個做誘餌,一個利用誘餌轉移敵人視線的時間快速接近暗堡、投擲炸藥包,一蹴而就完成任務。我跑不動了,隻能充當行動遲緩的誘餌了……”
“彆說了!”高進嗬斥道,“我衝出去吸引敵人,你找機會接近暗堡;我們都有可能死,但也有可能全部活。”
“我的肚子痛得厲害,內臟應該碎了,就算不死,也是個廢人啦。”王莽拿掉衣服,一截腸子隨鮮血慢悠悠地淌了出來,“我們每拖延一秒,就會有幾個兄弟倒下。你不是幼稚的人,彆再為了我不值得留戀的生命拖延時間了;我們若能完成任務,活一個算不錯了,還想什麼全身而退!”
高進從王莽哆嗦的手中奪下衣服,放回了他的傷口。
“我們是人,不是神。”王莽笑得平淡、從容,“該來的,早遲會來。”
你追我趕的子彈聽不清王莽和高進的談話內容,紛紛降慢速度,好奇地顒望;直來直去的它們看不慣人類說話做事的婆婆媽媽、優柔寡斷。自詡灑脫的它們嗤之以鼻人類行徑的片刻,有些猝不及防地撞在了岩石上,奄奄一息,有些徑直鑽入樹木中,鼻青臉腫。
朋友分很多種。有的朋友可深交,但不代表他對你沒有秘密;有的朋友隻是我們生命旅途偶遇的過客,僅有的一次對話卻足以改變我們的一生;有的朋友因喝酒吃肉聚集,可並不妨礙雙方坦誠相待;有的朋友是見色見財忘義的小人,也是臥冰求鯉的孝子;有的朋友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對待家人卻勝過愛己;有的朋友為情為義刀插自己的兩肋,對待婦孺也狠得下心屠戮……不能隻看見一個人的優點就認為他好,可交;不能隻盯著一個人的缺點就認定他壞,不可交。朋友不止人與人之間,人和物也可以成為朋友;比如農民與農具,私塾先生與戒尺,士兵與槍械。槍械在被一方利用,成為攻城略地的利器,必定濫殺無辜,但持有槍械的一方又會因有此利器大大減少自身的傷亡。站在第三者的角度,該怎樣定論其中的對錯?
王莽猛地推開高進,爬出彈坑艱難地匍匐前進;鮮血和小腸留在了主人經過的地方,哭泣著,呼喊著,祈求主人不要丟下它們,去往沒有歸途的歸途。嗜血成性的子彈定格了目標,一顆接一顆牢固地鑲入王莽的皮肉,“噗噗”的叫囂;得意忘形的它們的言行舉止,充斥著對生命的蔑視、侮辱和視如草芥!
高進抬起粗糙的臟手,生硬地抹了一把趴在臉上的苦澀、屈辱的淚,眨了幾下眼睛,明亮了視線,抓起炸藥包飛快地逼近暗堡,在機槍手調轉槍口對準他、子彈快要追上他、倚靠在了堡體;點燃了引線的他清晰地看見,兩手空空的武國雄千難萬險地挨到了另一處暗堡,為了戰友安全地接近暗堡,用儘遍體鱗傷的身軀的餘力,撲向了重機槍炙熱的槍口,形成了一道屏障,短暫地阻擋了瘋狂的子彈……
高進不再拭淚,因為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使他看不到王莽蜂窩狀的身體、武國雄血肉橫飛的慘狀、燃劑罐被擊中變成火人淒厲嚎叫的東倒西歪的□□手,以及斷斷續續地倒在衝鋒的道路上的壯誌未酬的兄弟。涕泗縱橫的他聲嘶力竭地叫喊,沿射擊孔的邊緣,強塞炸藥包入暗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