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士兵朝情況不明的兩條地道分彆扔了顆手榴彈,投石問路、消滅可能躲藏在裡麵的伏兵;地道裡的塵垢還未散儘,他們緊接著鑽進,在視線模糊的角落布置了幾顆觸線即炸的手榴彈。柴洪亮想:日本兵若修複或重建碉堡需要時間,在碉堡形成戰鬥力之前他們沒有必要守著這兒的毫無意義的陣地,但有必要布設手榴彈——清除可能出現的敵情,手榴彈的爆炸聲也可以為己方後續的部隊提供預警。
暗箭因為特彆難防,所以極易傷人。人心有時陽光,有時又很陰暗;讓人不敢直視的除了溫暖的陽光,還有人的冰冷的心。中國士兵也好,日本士兵也罷,處於生與死的邊緣,同樣冷漠至極。
入緬的第一場戰鬥雖然取得了勝利,但景騰為此付出了傷二十多、犧牲三十多名士兵的慘惻代價!慘勝如敗。他和康文玉以及楊繹商議後決定向山城索要兵員——對地道和地堡等隱蔽工事的攻堅,需要強大的火力配合,幾百個人想打下工事堅固的陣地,無異於以卵擊石。
埋葬了三十多個年輕的軀體,景騰欒睃著新墳周圍常青的鬆柏,祈禱它們能護佑客死他鄉的忠魂,在每一個月光如水的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悄悄地去看望思念他們的親人。
1942年,中國戰場發生著巨變,亞洲戰場發生著巨變,歐洲戰場發生著巨變……
饑餓,也是一種戰爭。中國政府和中原的百姓在這一年,深切地體會到了這一真理!
山城同意了景騰的請求,給他派遣了兩千名高學曆的學生。考慮到學生需接受一段時間的訓練方可投入血腥的戰場,以減少不必要的傷亡,陳石叟授意景騰在緬甸選擇一片區域,用最短的時間、最有效的方法厲兵秣馬;待時機成熟,全力朝日軍占領的要地推進。原先處於遠征軍第二位置的第200師,成為了遠征軍的先頭部隊。
學生們戎裝到來,康文玉等人投入到了緊張的訓練中。掌握了基本的射擊,格鬥和拚刺刀等殺敵技藝後,景騰給學生兵加入了劃船、武裝泅渡、攀岩等適應山地叢林戰的訓練科目,並要求大家時刻保持幾個信念:相信經過自己的努力,一定能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當陷入困境,相信上級一定會來救援和幫助;麵臨危險時,相信本旅友軍一定儘力前來營救。
景騰偶爾因一些嬌生慣養的學生拖累訓練進度發火,不久又會因成績突出的學生變得歆快,煩躁不了了之。每當赬怒的他關起門、對康文玉抱怨上峰總安排弱不經風的孩子給他,康文玉總一笑置之——這是長官對心腹愛將不設防的嘮叨,長官的內心喜歡這些學生——從應曜和黃文舉等學生兵身上清楚地顯現:高學曆學生熟練掌握槍支彈藥原理、兵法戰法運用和通訊器械操作所需的時間,是普通士兵的一半甚至更少的時間。
應曜蹲在地上,雙臂支頤,出神地看著氿濫溢出的清流;想到意氣風發的新兵,他不由自主地回憶起自己加入軍隊時天真而稚嫩的心理。人生需經曆一段又一段的過程,這些過程的每個階段都是不一樣的。第一次離家是去讀高中,緊張的學習之餘,躺在宿舍的高低床上,他會懷念寬大的家簀;當兵後,枯燥而辛苦的訓練之餘,他不僅向往家中的舒適,還有學校的讀書聲,以及和同學們爭執的歡聲笑語。短暫的閒逸時光,他曾狹隘地妒忮那些沒有應征入伍的同齡人,因為他們活得瀟灑,沒有辛勞;今天的他再看著一個個不甘落後、努力學習通訊、槍械和戰術配合的新兵,好像看到了昨天的自己——有緊張、有好奇、有疲憊,卻在自強進步。
“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從來不吹牛皮;但這次炸了兩座碉堡的偉大壯舉,我覺得很有必要跟你們簡單說兩句,這對你們今後遇到這種情況也好有個前車之鑒。我不是對誰都這麼好的,我是看你們幾個不錯才友情提醒的。”景飛高傲地站在十幾個學生兵的中間,吐沫橫飛。
柴洪亮眨了幾下眼睛,扭頭看向了搖擺的樹枝。李少強唉聲歎氣地閉上了眼睛,頭枕著突出地麵的樹根,將景飛的得意忘形拒在了視線之外。
“快說,快說。”學生兵急切地催促。
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不管什麼戲,都有忠實的觀眾;你有對於“生”“旦”的喜好,也該包容彆人愛看“淨”“醜”的權利。
“我一個胳肢窩夾著一個炸藥包,兩個跳躍飛上了碉堡。”景飛傲睨萬物地說,“我點燃引線,跳到兩個碉堡的中間,像投擲飛鏢,準確地將炸藥包擲進了碉堡。你們沒看見日本兵死得有多慘,一百好幾十斤的身體,全被炸成了碎肉末子,能找出一斤以上的整肉都難!”
“厲害!”一個學生兵佩服得五體投地,“聽說旅長給你獎勵你沒要,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能用錢買到的物質和靠出賣自尊得來的優越、自豪感都是廉價的。我是做大事的人,早已脫離了低級的趣味。”景飛認真地說,“靠自身付出得來的獎勵不一樣,它不止有物質上的收獲還有精神上的滿足。說實話,一開始我很想要獎勵,後來想了想,算了吧,我的路還很長,需要我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於是婉拒了旅長和參謀長已經準備好給我的盛情嘉獎。表彰大會我也沒讓開,我喜歡安靜,吵吵鬨鬨的場合不適合我。”
“班長,你說,怎樣才能讓景飛不說話?”李少強實在聽不下去了。
“灌醉,捆住手腳,針線縫嘴。”柴洪亮想都沒想地答。
“我覺得他當兵屈才了。”李少強無可奈何地說,“他應該留在滇西拜朵覡為師,裝神弄鬼,騙吃騙喝,不僅安居樂業,衣食無憂,說不定還能再娶妻生子。”
“這……真難不住他。”柴洪亮無奈地說完,忽然變得傷感,“距離和時間,是改變男女關係最重要的因素;他和若蘭是媒妁之言也是自由戀愛,但敵得過長久分離的湮阨嗎?”
“老兵,聽說第200師和55師團在同古交鋒了。”一個學生兵擔憂地說,“日軍航空兵向第200師的陣地投擲了炸彈、□□、毒氣彈……戴師長打得過陰險惡毒的日本兵嗎?”“英軍撤出同古了吧……”“據說擅長山地叢林戰的56師團趕來支援55師團了,我們為何不去幫助第200師……”“是啊是啊,旅長和參謀長器重你,你跟他們說說讓我們去增援第200師唄……”幾個學生兵七嘴八舌地說。
“戰爭,要縱觀全局。爾等乳臭未乾,沉不住氣,聽到刮風認為是下雷暴雨。長官有長官的考慮,他們曷嘗不想參與戰爭?你以為國家花錢讓我們來緬甸是來過家家的?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穩住,長官自會考慮什麼時候該你們表現;你們眼下要做的,是高標準地完成作訓大綱,知道自己在某一階段該做什麼。”景飛有板有眼地說。
“老兵,聽說日本兵是野獸,”一個學生兵顧慮地說,“為了生存下來、打贏戰爭,他們在沒有糧食的情況下吃戰俘和己方的傷兵……是真的嗎?”
景飛心頭一震,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逡巡地三緘其口;殺人如麻的他對於曾經圍剿困獸鬥的日軍、發現他們醃製的人肉製品依然心有餘悸!
“堲讒!”一個學生兵疾言厲色地反駁,“人吃人那是在遠古時代、野蠻的民族的確有之,現在怎麼會有呢?”
“不一定!”另一個學生兵說,“五胡亂華時的遊牧民族不是把漢人的女子當成了‘兩腳羊’嗎?黃巢的軍隊也把敵方的俘虜殺了吃。好好的人,怎麼成了牲口,成了果腹的糧食了?”
“如果讓你們選擇,”李少強走了過來,嚴肅地說,“你們是願意讓日本兵殺死、扳下你們的肋骨紅燒、剁下你們的大腿骨和野菜熬湯、肚子和大腿上的肥肉製成熏肉和臘肉,還是殺死他們,吃他們的肉?”
學生們低下了頭,不知如何回答;他們不太情願地相信了,人吃人,在野蠻的原始社會有,在殘忍的日軍軍隊也的確是存在的。
“吃人肉的人,拉的屎是黑的,心肝脾肺也是黑的。”李少強麵無表情地說,“對待這樣的對手,你們要比他們更‘黑’!”
戰局於第200師不利——55師團和第200師的武器裝備相差無幾,人數卻是第200師的一倍;此外55師團先進入緬甸,對緬甸的地形及人文有了一定的了解,他們利用緬甸人強烈的民族獨立情懷和對英國的統治心懷不滿等尖銳的現實問題,指使特務和緬奸散播消息,說中國軍隊入緬是幫助英國人加強對緬甸統治。緬甸人因此仇視中國軍隊。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兵者之所以將人心的向背看得比時機和地理重要,是因為人能靈活地運用善變的它。
景騰聽了韋卓異傳回的第200師傷亡近半的消息,出現了很少會有的坐立不安;權衡利弊,他命令訓練了一個多月的學生兵奔赴戰場支援苦鬥的第200師——他不能?等中國唯一的機械化師被日軍消滅,自己做壁上觀;他不敢想象無定河邊的可憐屍骨依然是春閨夢裡人的淒慘與傷感。他有妻兒,懂得妻兒對他的重要和他對妻兒的重要。
烈日晞滅了瘴氣,也使得叢林中的暑氣升騰。兩軍士兵在燥熱的叢林都使出渾身解數,找出隱蔽的對手全力剿殺。
沒有製空權的遠征軍最怕日軍航空兵投擲的炸彈,因為分不出落在頭頂的究竟是炸彈還是毒氣彈又或是□□——貓耳洞或散兵坑以及壕溝能夠減小被炸彈的衝擊波和彈片擊中的幾率,但如果是無孔不入的□□和毒氣彈,缺少有效的應對措施會造成非常慘重的人員傷亡。
戰爭,可以用血肉之軀衝擊和抵擋鋼鐵洪流,但那一定是飛蛾撲火。
日軍加強了重炮陣地的防守,在韋卓異炸毀了他們的兩處重炮陣地的13門150mm加農炮、殺光了近百名炮兵之後。
連續的得手和己方愈發艱苦的戰況,讓十一名作為“影子”的憲兵加快了進擊的步伐;在他們朝隆隆作響的敵炮兵陣地推進時,措不及防地遭到了“歪把子”的掃射。兩個士兵應聲倒地,一個一動不動,一個痛苦不堪地哆嗦。
“暗堡!”韋卓異大叫著提醒戰友。
一個士兵摸出手榴彈,拽掉拉線,扔向了張開機槍的散發惡臭的嘴巴罵街的暗堡。
“飛機和大炮都轟不破,投手榴彈是白費力氣。”韋卓異喊道。
“狙擊手瞄準機槍口打,壓製暗堡的火力,先把兩個兄弟救下來。”何冰冷靜地說。
兩個士兵精準地朝射擊孔射擊,瞬間壓製了暗堡的火力輸出。韋卓異大手一揮,另兩個士兵收槍躥出,抱起戰友奔至山隈。
“何冰和小齊繞到暗堡的後麵,找出給暗堡供電的汽車,抽出汽油灌進暗堡。”韋卓異大聲地命令。
兩個士兵爬向了暗堡的側後方,在一輛墨綠色卡車的駕駛室取出扳手,卸掉了油箱。
雙方的重炮都顯出驕傲的樣子,無休無止地發射炮彈。落入陣地的炮彈不時掀起石塊、樹木和人的殘缺不全的身體或身體的某一部分——手臂、大腿、頭顱、屁股……
何冰掩護扛著油箱的小齊從暗堡的視線盲區接近暗堡,確認沒有槍口指向他們,他每走幾步即射殺一個炮兵。站在暗堡的上方,何冰提起小齊肩上的油箱,擱在了圓木上,旋去油箱蓋,顛覆,汽油嘩啦啦地從射擊孔流進了暗堡;暗堡內的士兵見有液體流進來,確定是汽油後狂暴地大喊大叫,無計可施地豎起槍口朝暗堡頂射擊,卻隻射穿了鐵皮。圓木與鐵皮之間的土壤以為擺脫了禁錮,興高采烈地從鐵皮的窟窿落下,不料被汽油牢牢地拽住;心浮氣躁的它剛要發作,瞬間遭火焰吞沒。
某些物體在熟悉的地方生活久了,習以為常於周圍的一切,坐井觀天地認定天下的事物都是如此;等到了新的、與之前完全不同的環境,遇到沒朝它希望或想象的方向發展的事物,立刻氣急敗壞的吐槽、唯我獨尊地認定新鮮的事物都是錯的,不肯站在第三者或旁觀者的角度審視自己。這是吹毛求疵的心高氣傲,還是孤陋寡聞的自以為是呢?
火龍翻滾著,抓住急於逃離危境的士兵,按在地上摩擦。艱苦地爬起,慌不擇路的士兵像移動的火球左搖右晃著,盲目地穿過了作為寢室的二層,找不到滅火的工具,又心急火燎地邁開皮開肉綻的雙腿艱難地來到底層,跳進了水泥池的水裡滅火,卻事與願違地燒得更旺了;火籠罩著的士兵放棄了垂死掙紮,萬念俱灰地倒在了地上,成為了火的幫凶,炙烤、引燃了糧食和彈藥。轟隆的巨響夾雜著劈劈啪啪的清脆聲響,將儲備彈藥和糧食、集睡眠與作戰於一體的三層暗堡掀了個底朝天。
韋卓異衝向了受傷的戰友,其餘的六個士兵加入到點燃暗堡後射殺炮兵的戰友的隊列。救下戰友的兩個士兵淚流滿麵地看了一眼韋卓異,又悲哀地望向了一死一傷的親密戰友。
韋卓異嘴巴哆嗦著,說不出話。
“營長,咱在一起……五年了;”傷兵擠出一絲笑來,“幫……幫我,給我一槍……我好……痛……”
韋卓異一一摸過傷兵胸部的傷口和腹部的傷口,想阻止它們流出血,但手抖得厲害,怎麼也做不成;他的心也在哆嗦,像有刀劃在上麵。
重機槍的射速太快,不僅擊中了傷兵的要害,還穿透了他的身體。
“幫幫我!”傷兵艱難地懇求,“這兩個小子平時跟我稱兄道弟,緊要關頭,一點舊情都不念……他……們不幫我。跟兄弟們在……一起……我很舒坦;如果有來生,我還跟著……營長……跟兄弟們一起……殺敵報國!”
“好兄弟,你安心的去吧;”韋卓異控製不住,眼淚奪眶而出,“我們兄弟隻要有一個人活著走出緬甸,他都必須用餘生全部的精力贍養其他死去的兄弟的父母妻兒。哥哥對不住了,哥哥送你上路。”
“謝了。”傷兵由衷地感激。
韋卓異撫下傷兵的眼簾,拔出手槍,對準了傷兵的心臟;在他扣動扳機前,救下傷兵的兩個士兵尖叫著,握緊槍,瘋狂地衝向了日軍……
槍聲近了,遠了;近了,定格在了一片區域。
“營長,敵人的援兵來了,兄弟們正在阻擊。”小齊退回來說,“我們先背二位兄弟撤,何冰他們掩護。”
“能頂多久?”
“兄弟們火力全開,迫擊炮和火箭筒都用上了。半小時之內,日軍甭想前進半步!”
“壞人,我來做吧。”韋卓異悲哀地說。
小齊不懂營長的意思,詫異地看著他。
“帶上二位兄弟,我們都走不遠。把他們埋在這兒吧。”
小齊心有不甘地咬著牙。
韋卓異扒掉了從暗堡滾來的油桶裡的泥土,和小齊合力,將犧牲的戰友艱難地塞了進去……
兩座突起的土堆光禿禿的,充滿悲涼與憂傷;噘著嘴的它們似乎在抱怨韋卓異為什麼不劈開一截木頭、做成漂漂亮亮的長方形、寫上逝者的名字,堅實地夯在它們的麵前呢?
“仰光被日軍占領;援軍遲遲未到;英軍不聲不響的撤退了……第200師孤掌難鳴,這個仗還怎麼打?!”激烈的槍聲,難掩韋卓異的悲痛欲絕,“英國人承諾的通訊設備、運輸士兵和武器彈藥的車輛都沒有實際的履行,我們的第5軍、第6軍和第66軍因此推進緩慢,戰線排列過長,不能統一行動,猶如一盤散沙……眼下臘戌又落入敵手……我們的遠征之路,何去何從啊?”
“先和旅長會合吧。”小齊說,“我們的彈藥不多了。”
“青山有幸埋忠骨!”韋卓異悲傷地多看了幾眼清冷的新墳,下達了屈辱的命令,“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