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清晨陽光,穿透一塵不染的窗玻璃照射在床邊的鞋子上;黑色和紅色的兩雙鞋,好像天真爛漫的小夥伴緊挨在一塊兒說了一宿的悄悄話,舍不得分開。靜止了一晚的塵埃,見到光亮,不安分地迎著溫暖重新浮動起來。
紫嫣輕輕地撫摩著陸逸塵的手臂,小聲地呼喚:“陸大哥,起床了……”或許是美夢正酣,她接連叫了幾聲,陸逸塵才戀戀不舍地醒來:“幾時了?”
紫嫣笑著答:“辰時了。起床洗漱吧,路上讓司機開快些,我好趕上幫婆婆做個午飯。”
“麵還沒見著,婆婆叫上了。你不怕娘不待見你嗎?”陸逸塵笑著問。
“不怕。婆婆不喜歡我,大不了沒有飯吃。”
“放心吧,你這麼賢惠,娘見了肯定歡喜得很。”
紫嫣笑了笑,話鋒一轉:“能說說倩兒姐嗎?”
陸逸塵臉色驟變,沉默了一會兒,說:“她是杭州女子師範學校的學生。我和爹娘在她學校門口賣早點,她和同學經常來吃飯,一來二去,我們認識了。有一天,店裡來了幾個小混混,那些人垂涎她的美色,對她動手動腳;我看不過去,勸了幾句。他們生氣了,砸店裡的東西;我忍無可忍,打了他們……”
“後來呢?”紫嫣認真地聽著,陸逸塵停頓,忍不住追問一句。
“後來就很戲劇了,我們相愛了。天意弄人,那天我和倩兒西湖泛舟,又遇到了那幾個渾蛋;他們仗著水性好,把我們的船掀翻了。我和倩兒不會鳧水,幾個畜生站在船上大笑著看我們在水裡掙紮;我們淹得隻剩半條命了,他們才把倩兒拉上船。我是彆的船救上岸的,上了岸我拚命地找他們,找倩兒;過了兩天,我找到了她,在西湖裡……全身浮腫、赤身裸體!後來我終於找到了那幾個畜生。我把他們的手筋腳筋全部挑斷,拖到西湖邊,扔進了湖裡;看著他們在水裡掙紮,慢慢沉下去,我笑了。我要他們死,我要讓他們全部給倩兒陪葬!”陸逸塵越說越激動。
紫嫣看著怒目圓睜的陸逸塵,不自覺有些害怕,這跟她印象中的陸大哥可不一樣。
每個人都有過去,有些人的過去,不能碰。
呼嘯而過的小車,像風流倜儻的才子,引得路麵的塵土傾情跟隨又不做停留地飄然而去;此時的塵土倒成了深情厚意的女子,意中人離去好遠,依然乾傺再見那難舍的身影。
進入杭州城區,陸逸塵指引司機七拐八繞地穿梭在狹小的街道。來過兩次,司機還是溟濛於這兒的道路。來到一個貌似熟悉的竹籬笆院牆前,陸逸塵讓他停了下來。
陸逸塵推開殘破的院門走進,衰敗的情景不堪入目!這兒,是自己的家嗎?原本漂亮的小竹樓去哪兒了?眼前麤冗的竹樓,頂子全部坍塌,樓內沒有移出的家具結滿厚厚的灰塵,有些因雨水浸泡有了腐爛的跡象。幾隻膽大的老鼠在露出衣服的衣櫃來回地遊蕩,旁若無人地嘰嘰叫喚。竹樓旁的廚房要好一些,裡麵有一口土灶和一張堆滿衣服、亂七八糟的床。
和頹廢的建築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樓後的菜地;偌大的一片土地收拾得平整有序。分割得麵積大小差不多的一壟壟長方形地塊上,種著許多的蔬菜,有烏塌菜、黃心菜、雞毛菜、鳳尾春芥等。
陸逸塵走近生機勃勃、鬱鬱蔥蔥的菜地,細膩地回味原先的生活,愈回味,愈百感交集!
“這是爹和娘整理的菜園。沒想到爹不在了,娘把它照顧得這樣好!”陸逸塵小聲地對紫嫣說。
一根光滑的竹扁擔兩端,分彆係著一大一小兩個裝著青菜的網包。好在青菜所剩無幾,否則扁擔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一定很難承受它的重量。大網包裡的青菜緊緊地倚靠在婦人的背上,小網包則隨著她步履維艱的步伐輕輕地搖擺。
婦人見停在自家院子前、好似來過的小轎車,停下了腳步,想:淞滬的那個有錢人又來了!
司機看著後視鏡裡有過數麵之緣的倔老太太走近,丟掉香煙下車打招呼;和以前一樣,老太太對他依然愛理不理。陸逸塵和紫嫣回到院子,一年多未謀麵的母親迎麵走來。
“娘。”陸逸塵輕聲地呼喚著。
婦人停下腳步,抬起頭見說話的人竟是日夜牽掛的兒子,意外得說不出話。陸逸塵走到母親的跟前,接下她肩上的扁擔,深情地凝望多苦多難的母親——花白的頭發亂糟糟地堆在頭上,有些粘結在了一起,很多日子沒洗的樣子;滿是皺紋的臉,如同被霜覆蓋般慘白,沒有一絲生機;佝僂的腰身,仿佛隨時都有向前摔倒的可能……
這樣的身軀,竟然還挑著扁擔!
“娘,兒子不孝,讓您老人家受苦了。”陸逸塵流下了淚。
婦人撫摸著兒子的臉,說:“我兒回來了,回來就好。走,進屋,娘給你做飯。”
“娘,您不怪我了?”陸逸塵抬起疑惑的臉。
婦人答:“不怪了。娘想通了,人啊,都是命。你爹死得冤,倩兒死得更冤,咱能怎麼辦?既然王法不能給咱一個公道,咱就替天行道,殺,殺儘天下該死之人!”
“是我連累了爹,連累了您。”陸逸塵抽泣著。
“多大了,還哭鼻子?娘不是說了嘛,不怪你。你爹是明白人,地下有知更不會怪你。”婦人說完,看著紫嫣問:“這丫頭是誰?”
“哦,她叫紫嫣,是您沒過門的兒媳。”陸逸塵拉過紫嫣答。
紫嫣兩手握在身前,雙膝微微彎曲,道:“紫嫣給婆婆請安。”
婦人點了點頭,伸手拉過紫嫣,笑著說:“多俊的孩子呀!”
紫嫣看著婦人伸來的手,微笑的麵容定格了,這是怎樣的一雙手啊——像黒油布一樣發出亮光的手背沒有一根毛孔;手掌的關節連接處像是被刀劈過,產生了很大的距離,如果不是厚實的皮膚包裹,好似隨時都能散開,這也讓她的手顯得特彆大,跟身材不成比例。
一定是高強度的勞作使她的手變為畸形的。紫嫣想。“婆婆,您一個人照顧不好自己,跟我們去淞滬吧。我和陸大哥好好孝敬您。”她強忍著淚水說。
婦人笑了笑,說:“知道我兒找了這麼好的媳婦,我放心了;我老了,活不長了,哪兒都不去了。等我死了,你們把我和你爹埋一塊兒吧;倩丫頭也在,我陪著他們。”
陸逸塵安慰道:“您的身子骨硬朗得很,彆說不吉利的話。我不光有個好媳婦,還有個好大哥,還有一大幫好兄弟,他們都能幫我照顧您。您還沒看見孫子呢,彆胡思亂想;我和紫嫣商量了,儘快結婚,讓您老人家儘早抱上大胖孫子。”
“好好好,早點抱孫子!”婦人笑著說,“你大哥是上回來的那位吧?他人不錯,你們好好處。娘餓了,咱先吃飯?”
陸逸塵點頭道:“吃飯,去杭州最好的飯店,我陪娘多喝幾杯。”
婦人笑著點了點頭。
連日的車馬勞頓,孫建凱及其部眾倒無關緊要,苦的是景騰的家人——每天停車吃飯、吃完趕路的生活讓他們很是難受。孫建凱同樣感到“難受”。拿簡單的洗澡來說吧,急行軍沒那個條件,男人們也就罷了,一千多人的隊伍除了景顏和彩蝶,還有幾個如花似玉的女通訊兵;作為全團最高指揮官,他隻能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無計可施。一進入淞滬駐地,他趕緊安排非常“麻煩”的女人優先洗澡,男兵抓緊時間整理內務。
孫建凱環視著空蕩蕩的營區,不住地搖頭苦笑——除了幾個負責通訊的女兵、文員和門口的衛兵,先期駐進來的第312團的一千多人馬全部被景騰拉出去錘煉了;雖然因為這出空城計被師長敲打了幾次,“目中無人”的景大團長依舊我行我素。全師三個團,師長率領一個坐鎮燕京,景騰的第312團和自己的第314團現全部駐屯淞滬;遵照師長的命令,戰爭一旦爆發,第314團和第312團協同作戰。景騰的作戰風格能按套路出牌?到時找不著他人就尷尬了。自己管不住他,難道讓他決定兩個團的排兵布陣嗎?這些問題還是留待以後慢慢考慮,眼下有更棘手的事情需要處理——順道捎帶來的兩個年輕人不啻一次提出留在第314團。通過幾天的觀察,睥睨世事、頗有城府的高進倒是有幾分成為合格軍人的潛質,也合自己的脾氣;但他那個沒過門的媳婦好像不希望他當兵,景傳誌似乎也不想。油腔滑調的景飛做事毫無章法可循,不好管理,這種性格適合當偵察兵;這是塊燙手的山芋,扔給和他性格有點像的哥哥最好。
紫嫣和陸逸塵苦口婆心的勸說,終於使婦人改變了態度;她決定跟隨他們去淞滬頤養天年,臨行前,想去倩兒及丈夫的墳上看看。本來準備去墓地的陸逸塵一聽老太太提這個要求,迫不及待地答應了。
午飯後,司機在客棧休息,他們三人徑直去往了埋葬倩兒爺倆的地方,燒了些紙錢,傾訴了一番離彆之苦,直到夕陽西下,神情恍惚的婦人才讓陸逸塵攙扶著回了家。
紫嫣麻利地取出麵粉做起了手擀麵,陸逸塵幫母親收拾換洗的衣服。
“娘,隨便帶兩件吧;到了淞滬,我再給您買新的。”陸逸塵看著破破舊舊的衣服,疊也不是,不疊也不是。
婦人笑著說:“這都是你爹買給我的。舊是舊了些,穿上它們卻能時常想起你爹,想起咱們年輕那會兒。人老了,愈發懷念過去的時光了。”
“您想帶,都帶上吧。”陸逸塵想到了父親,傷感地說。
婦人點了點頭,說:“今晚我還在這兒住一晚。吃完飯,你們去客棧,明早來接我。”
“我和紫嫣留下來陪您,正好一塊兒說說話。”
婦人指著屋角的小床,說:“怎睡得下三個人?你們去客棧吧,大夥兒都能睡個安生覺。”
好不容易讓娘答應了去淞滬,還是滿足她的要求吧,畢竟在這兒生活了一輩子,突然要離開,舍不得是人之常情;休息好,也能減輕路上的顛簸之苦。陸逸塵想到這兒,順從了母親的要求。
加入水的麵粉在拳頭的擠壓下,慢慢變成了一個光滑的麵團;紫嫣拍了拍,感覺夠擀成麵皮的硬度了,從木盆裡拿出來放在了麵板上。擀麵杖來回地滾動,麵團漸漸被推碾成一張超出麵板麵積的麵皮;撒上一層麵粉,將麵皮折疊,再撒上麵粉,折疊……等到菜刀容納了疊在一起的麵皮的寬度,她把它移到了砧板上,切為了若乾段。
有說有笑地吃完飯,陸逸塵燒了一大盆水給母親洗腳;一直把老人家侍候睡下,他才擁著紫嫣向客棧走。
夜晚,北風呼嘯,婦人坐起,穿上了整潔的衣服,呆立了一會兒,取出火柴點燃了蠟燭;火焰照亮了房間,清晰地顯現她蒼老的麵容。她笑了笑,拿起蠟燭,扔在了枯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