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翾飛的螢火蟲……(1 / 1)

歲月如戈 泊岩j 3871 字 7個月前

翾飛的螢火蟲,欲與皎潔的月光爭輝;雖然它的光亮晶瑩,卻也輕浮、短暫,不及月光持之以恒的閃耀。二者的區彆,宛若霤水和滂沱之雨。

千愁萬緒的景傳誌和心情沮喪的高智平盤腿坐在樹下抽煙。即將離彆的原因,平時滔滔不絕的兩個人,此刻卻鮮有話語。

“嫂子還不吃飯嗎?”景傳誌先說話了。

高智平吐出一口煙霧,答:“晚飯又沒吃。我出來時彩蝶在做麵條給她,不知道吃沒吃?慢慢來,會好起來的。”

“難為你們了。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嫂子。”

“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你帶著孩子外出,什麼事都得仰仗你,你也多保重。”

“都是自家孩子,我會照看好他們。”

“景騰還沒消息嗎?”

景傳誌歎了口氣:“自從他去了關內,從沒來過信。不知道他怎麼樣了?死活都不知道!”

“彆想那麼多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景騰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一定福大命大的。”

“但願吧。經過燕京,我順道找找看。”

“燕京那麼大,找一個人談何容易?”

“先到東北軍的駐地打聽一下。騰兒是副營長,頂著這個頭銜應該好找的。”

“有道理。”高智平點了點頭。

景傳誌的目光轉向了自家房子,說:“高兄,我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隻要我能辦到,義不容辭。”高智平望著景傳誌,誠摯地說。

“我走之後,請你幫忙照看我這幾間屋子;有漏雨的地方,你費心刈些茅草修葺一下。這是我和永芳置辦下的家業,雖說她不在了,但我感覺這屋子處處有她的影子。以後我老了,還是要回來的;到哪兒,這都是我的家!”

高智平拍著他的手臂,勸慰道:“彆說了,兄弟,你的心思我懂;放心吧,以後你回來,隻要我高智平在,你就一定有個可以回的家。”

幾頓水米未進的王月仙側身彎曲在床上,無視床頭櫃上冷了熱、熱了冷的麵條;掛在她臉上的淚水和呆呆的麵容,傳遞出她內心的極度痛苦。坐在床沿的彩蝶和站在一旁的景飛,把會說的安慰人的話說了幾遍,她沒動彈一下。

“姨,我再去把麵熱一下,您多少得吃點啊。”彩蝶摸著王月仙的胳膊,小聲地說。

“彩蝶呀,你怎麼來了?”王月仙慢慢坐起來看了看彩蝶,又看了看景飛問,“顏兒呢?進兒呢?”

彩蝶和景飛互相看了看,想:不早來了嗎?看來姨是心裡難過,亂了心智。

“小妹和高進去後山了。”景飛答,“還沒回來。”

王月仙看了一眼窗外的暮色,慌忙下床,急切地說:“這都幾點了,為什麼還不回來?你們快領我去找。”

景飛扶著她說:“姨,您彆去了,我去找吧。”

“是啊,讓景飛哥去吧。”彩蝶拉著王月仙說。

勞心傷神的王月仙剛站起來,即感覺天旋地轉般的眩暈;她知道此刻自己去不僅找不回兩個孩子,還會成為大家的負擔。她拉過景飛的手,說:“孩子,你替姨走一趟,趕緊讓他們回來。”

“我這就去。”景飛說。

“景飛哥,早去早回。”彩蝶說。

走到門口的景飛轉身對彩蝶點了點頭,拿起火銃,喚上“旺財”,走到父親的身邊,說:“爹,我走了。”

景傳誌怔怔地看著他:“你去哪兒?”

意識到話沒說清楚,景飛接著說道:“小妹和高進沒回來,我去找他們。”

“他們還沒回來?你不說,我都忘了。”高智平說,“那你去吧,注意安全。”

走在熟悉的小路,聽著蟋蟀清脆的鳴叫,景飛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景顏和高進走出鬆樹林,迎上了景飛。景顏詫異地問:“二哥,這麼晚你來乾嘛?”

“姨擔心了,我來找你們。”

“我們正準備回去呢。”景顏說,“走吧。”

“旺財”在前麵跑,彎曲的大尾巴忽左忽右地擺動。

“日本兵把殷虎哥抓走時還砸東西了。”景顏依然恐懼。

高進冷冷地說:“我猜到了。爹也是他們打的吧?”

“是的。那些人咿咿呀呀地吵著我們聽不懂的話闖進屋裡,看見受傷的殷虎哥,用槍托使勁搗了兩下,架走了。”景顏心有餘悸地說,“姨一聽是日本兵,衝出來和他們拚命,一邊罵,一邊撓他們;有個日本兵要打姨,叔趕忙跑過來護著,結果被那個人打了臉。那些人好凶的,他們……看見我動手動腳的。叔和姨護著我。後來一個拿長刀的人吼了幾句,他們才罷手。”

景飛說:“這兒不安全了,我看還是讓叔和姨跟我們一塊兒去淞滬吧。”

高進搖了搖頭,說:“爹和娘不會去的。”

“為什麼?留下來等爺爺奶奶嗎?”景顏問。

“嗯。”高進答,“爹說,放排的爺爺奶奶那天在江上漂著呢,不知怎麼從上遊來了一大波水,把人和木頭都衝散了;一起去的十幾個鄉親,隻有三個回了家。那年爹才二十出頭,這麼多年過去了,爹依然堅信爺爺奶奶會回來;他要在家等著,等待爺爺奶奶回家。”

從高進的話語中,景顏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舍不得丟下爹和娘;但現在的形勢,如果讓嫉惡如仇的他留下,一定很危險。

“叔和姨的身體還好,暫時不需要我們照顧;我們先去淞滬,等他們老了,我們再回來給他們養老。”景顏說。

“哎呦,我好感動!”景飛捂著胸口說。

“二哥,你又笑我。”景顏嬌嗔道,“不理你了。”

高進對景飛說:“以後你還不是一樣回來照顧彩蝶姐的家人?”

“是啊,要回來的,這是責任。老人家不容易,我不能讓爹和彩蝶的爹娘孤獨終老;但……等我們回來,家不知道是什麼樣子呢!”景飛歎息道。

“我要當兵。”高進堅決地說,“想有個安安穩穩的家,就要使國家外不受辱、內無憂患。亂世對於普通人,也許受的難會多一些,但機會也多,參軍也許會戰死,也可能出人頭地,還可以名正言順地殺日本兵。”

看著麵無表情卻義正辭嚴的高進,景顏懷疑是不是在夢中?走在身邊的這個人,還是她那個心地善良的高進哥嗎?國仇家恨會改變一個人,但不會改變得這樣快吧?

景傳誌和高智平依然坐在那裡絮絮叨叨,又有了說不完的話題。彩蝶和王月仙站在門口焦急地等待,直到牽掛的人進入了視線,才放下懸於心尖的擔憂。

棲息於樹枝的草雞,經過一宿的休養生息,黎明時分醒來,氣宇軒昂,爭先恐後地從枝頭落下;落在田間,落在屋頂,落在趴在地上的“旺財”身邊。一些雄雞走動了一會兒,不安分地豎起脖子吼叫,漸漸地,變成了競賽般的響徹雲霄。肚子緊貼地麵的“旺財”,輕搖著尾巴,偶爾東張西望,不因突如其來的高分貝煩躁不安。

和景顏麵對麵躺在床上的彩蝶,惺惺相惜地矊脈眼前的美人——烏黑濃密的秀發半遮住白裡透紅的粉嫩肌膚,精致的五官、長長的睫毛,還有那吐氣如蘭的呼吸,像極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景顏“嗯嗯”地輕呢了兩聲,睜開了一閃一閃水靈靈的大眼睛;見彩蝶全神貫注地看著自己,她揉了揉眼睛,羞澀地輕笑道:“彩蝶姐,想什麼呢?”

彩蝶從思緒萬縷中抽出神,感歎道:“我在想,誰娶到你這樣的美人,該是他多麼大的運氣!”

景顏笑著說:“彩蝶姐,要說好看,你比我好看;照你這麼說,我二哥的運氣一定很好了?”

彩蝶笑著搖了搖頭,說:“起床做飯吧。叔說今天早點趕路。”

翻來覆去一夜沒睡的高進聽見廚房的聲響,穿衣走了出來。收拾好行李的景傳誌見到他,說:“吃飯吧,吃完趕路。時間還早,讓你爹娘再睡一會兒,我讓顏兒留飯給他們。”

高進點了點頭。

飯桌上,比起景傳誌和高進因要離開家鄉、離開親人所流露的淡淡憂傷,景顏和李彩蝶表露的是興奮和喜悅。少不更事、無憂無慮的年紀,此刻的她們已經在憧憬另一種生活環境下的多姿多彩啦!

高進草草地吃完,起身來到了父母的房間。床上的王月仙還在側身躺著,像雕塑般。床的另一頭,貌似也一夜沒睡的高智平一聲不吭地抽著煙;一團接一團的煙霧,升騰著,纏繞著他那憔悴、呆滯的麵容。撲通一聲,高進跪在了地上,聲音顫抖著說:“爹,娘,孩兒出去闖闖,很快回來。孩兒不在,二老多保重身體,有不順心的事切記忍住,一定要平平安安等孩兒回家。”

低頭走進來的景顏扶著高進的肩膀跪下,說:“叔,姨,既然我和高進哥訂了親,就是高家的兒媳婦了;這輩子,我生是高進哥的人,死是高進哥的鬼,二老就是我的父母。爹,娘,孩兒不孝,暫時不能在你們身邊儘孝了;我們不在的日子,請養好身子,等我們回來。”

高智平吐出了一口煙霧,一字一句地說:“去吧,孩子;記住爹的一句話,不論身處何地,必須堅定地湣護對方。”

“我們記住了。”高進拉起景顏說,“爹,您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娘。”

高智平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離彆總是傷感的,既然決定了,早一點分離,大家的內心都能好受一些——可以藏在心裡的痛,沒必要顯露出來。

王月仙早已醒了,卻連看一眼將要離去的骨肉的勇氣都沒有;她不知今天的離彆,此生還能否再見?淚眼婆娑的她,心裡苦啊!

背起行囊的景傳誌站在屋外喊道:“哥哥嫂子,小弟帶孩子去了;你們多保重,記住我們的約定。”

“兄弟多保重。”高智平走到門口說,“記住回家的路。”

景傳誌點了點頭,朝著遙遠,大步走去。

紅日的炫目光束從樹的枝丫一穿而過,毫不吝嗇地將光和熱揮灑向了大地,照在遠行的人身上。路邊一些零星的角落,喜陰的鐵線蕨正放肆的生長。陽光雖好,始終有它照射不到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