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到廬州一千多裡。李靖乘了蕭瓛贈送的快馬,沿江而下,一路無話,第三日黃昏時分,到了廬州城外。
看著熟悉的城郭,李靖如在夢中。對於蕭岩叔侄的許諾,作為少年的李靖不可能不動心。其時雖不如戰國時代各國有誌之士皆可自由來去到他國任職,但也並不禁止。北人南下做官、南人北上任職,雖不普遍,亦屬尋常。譬如劉洎出身於南陽劉氏,其祖父劉之遴在梁國做到都官尚書,侯景之亂後才避難返鄉;來護兒本是陳國治下的江都人,現在隋軍中任職。蕭梁王朝興盛時期,重視門閥世族與寒門學子並駕齊驅的用人政策,北方才德之士紛紛來投,文化經濟發展迅速,鑄造了梁國輝煌。
然而李靖清楚,所謂前程仍由舅父或父親作主。事實上,蕭岩叔侄看中的是韓擒虎的聲威和兵權。若無韓擒虎,江陵絕不會給李靖一官半職。這些關節雖未說破,李靖豈能不知?
到了城南兵營,李靖下馬,自報姓名,讓守門的甲士入內通報。一名甲士飛跑入內。不多時,營中列隊跑出二十名甲士,把李靖圍了起來。領頭的道:“接軍令,押解李公子入營!”不由分說,奪馬解劍,用牛筋反綁了雙手,推著李靖進了營門。
李靖自知與軍士們說不通,心想等見了舅父再說。於是由著他們帶到演武廳。一人甲胄整齊,負手背對案幾,手一揮,解押的軍士把孤星劍放在劍架上,都退了下去。那人緩緩回身,卻是來護兒。
李靖暗驚。廬州總管府是舅父軍營,來護兒怎會來到此處?
來護兒見李靖神色未變,輕輕點頭:“李兄弟經此曆練,已變得沉穩乾練。不過,來某將令在身,隻得把你關押候審,還請勿怪。”
李靖問道:“來將軍,舅父何在?”
來護兒道:“韓總管已赴長安述職……廬州軍營,暫由賀若弼總管代管。賀若總管軍務繁忙,命我暫署廬州軍事。”
李靖瞬間明白了:所謂“述職”,定是因小天罡的事,皇帝命舅父回京當麵審問。不過自己一路護送皇帝私生子平安入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為何要關押自己?
來護兒當即解惑:“韓總管麵聖,自會澄清原委。至於你,在韓總管未脫罪之前,不得擅自行動。”
李靖突然想起,在沉船之後,來護兒曾找他暗示不要再與美娘來往。來護兒在賀若弼軍中任職,但從一路行事來看,確為晉王心腹。以楊廣的精明,豈不知他與美娘之事?回想起樅陽血案,李靖對這位二皇子的手段極為清楚——來護兒親自關押,恐怕已接到秘密指令,要取自己性命!
於是他坦然道:“來將軍不必為難。既是奉命行事,在下聽憑處置便是。是就此動手?還是在牢中密殺?”
來護兒極為尷尬,來回踱步。末了,歎道:“李兄弟,皇家欲加罪責,臣下隻得遵從。當初在江邊我那破屋之後曾勸誡兄弟,然而後來發生的事,非我所能逆料……實言相告——令尊所在的趙郡已改為趙州,朝廷已派新任刺史就位,令尊永康縣公之爵位尚存,但已致仕;韓公功勳卓著,然而是否能保總管之位亦很難說。我念你為人忠義,小小年紀就奮不顧身,這才向你言明。不過要讓我放你離營,卻是萬萬不能。”
李靖心中難過,抬眼看著來護兒:“就算羅織罪名,也得有個說法。不知在下所犯何罪?”
來護兒道:“共有三罪:其一,包庇朝廷欽犯,縱火燒船謀害上百人,視同不道;其二,夥同江湖劍客,斬殺大隋官兵十六人,視同謀反;其三,勾結敵國強人,泄露大隋水軍機密,視同謀叛。按大隋《開皇律》,你已犯“十惡罪”中三條,且年齡已過十二歲,身高更是超出量刑尺度。所以,這其中任何一條,都是死罪。三罪疊加,罪無可赦。”
李靖突然覺得好笑。大船縱火,是陳國將軍蕭摩訶、王善可所為;山神廟楊奢被殺,是巫山漁女命顧木生所為;至於《王氏船譜》,大隋能拿到仿本亦有自己努力,如何就成了泄露軍機勾結敵國?要說罪責,隻有一條——偶遇蕭美娘並互生情愫,讓晉王楊廣心中嫉恨,欲除之而後快罷了。
他居然擠出了笑容:“來將軍,這些事你最清楚,我也不必辯解。按律,我也應到長安,由大理寺詳細調查審判,將軍似乎不可定奪。”
來護兒道:“此為軍中之事,亦可軍法從事。”他頓了頓,“就算由大理寺審理,你以為你到得了長安?就算平安到長安,審判你的人會讓你活著?”
李靖黯然道:“將軍是直性之人,這帳中也無第三人,就直說吧——你是奉晉王指令,定要取我性命,是也不是?”
來護兒閉口不言。
李靖慘然笑道:“現在美娘姐姐已成晉王妃,他還要怎樣?感謝來將軍向在下言明,小人至少不是糊塗鬼。”
來護兒突然猛喝一聲。兩名甲士入內,上了重枷,押了李靖,關押在廬州總管府西北角的牢房之中。
由於戰事未起,牢中關押的犯人不過是些違反軍令的軍士,隻有十數人。李靖雖年紀尚小,但身形高大,被上了板枷腳鐐,關進重犯牢房。先前,李靖曾隨舅父視察營中各處,但從未到過牢房,料不到此處汙穢滿地,蛆蟲橫行,不見光亮,臭味熏人欲嘔,地上連根乾草都沒有。鐵門關上之後,李靖雙眼不能視物,整個人處於黑暗之中。原來這間小小的牢房,連扇窗也沒有。
李靖處於黑暗之中,雙手不停發抖。他護送袁天罡入蜀,一路遇險無數,從未心生恐懼。然而處在這牢房之中,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突然害怕起來。他暗罵自己怯懦,用頭去撞牆壁。堅硬的石牆如同鐵盾,震得他後腦勺生疼。舅父上京凶吉未卜,父親解職事出有因,如今身陷囹圄投告無門,隨便一個兵卒都可將他殺死,剩下的隻有絕望。
他乾脆閉上眼,去想在三原老家時的快樂童年,想跟著舅父時的刻苦訓習,想袁天罡的純真笑容……然而思來想去,腦中浮現的總是美娘那似笑非嗔的神情。美娘在來護兒護送後即與楊廣在一起,直到江夏。串連前後因果,美娘定是為了楊廣奪得王氏船譜,才故意讓文仲元之子文士弘“抓獲”。此外,楊奢率軍斬殺謝船主手下、追殺小天罡,都是楊廣之命,那麼就有三種可能:一是來護兒將情由告知楊廣,二是張軻告知,三是美娘告知。從來護兒行事來看,若要殺李靖和小天罡,早就可以下手,不必多此一舉;張軻生性恬淡,後來也有意將美娘許給李靖,斷不會有害人之舉;至於美娘……李靖不敢往下想,但又克製不住去想。
從美娘行事來看,此女智計頻出,在劉村渡口時遭楊廣調戲卻表現出“享受”的樣子,然而在大船起火後對待李靖亦是真性情,特彆是星潭盟誓斷非戲言……李靖想不通,也想不透。“你想嫁王子就嫁,何必又來誆我?既已許身於我,何必又要出嫁?”黑暗中,李靖聽到一個聲音說道。他一驚,隨即發現就是自己在喃喃自語,不禁啞然。
他在牢中左思右想,覺得這個世界充滿謎團。這些謎團結成了網,網住了自己這條小魚。不僅是他,連舅父、父親,也都是魚。而布網之人,是高高在上的皇權。楊堅、楊廣、獨孤皇後,才是真正的漁人。美娘曾在星潭邊將她自己比作魚,想逃出潭水所限到更大的世界,然而她是否能真正自由?謝康途苦心經營船行十數年,一朝禍事來臨業敗身殘、心血儘付東流,他也是魚;巫山漁女武功卓絕,然而因情網受製,不也是條魚麼?能一箭雙雕、威震漠北的長孫晟,遵照皇帝的指令秘密結網打探消息,他若脫離這張網則無任何價值,不也是結網自縛?青城袁氏兄弟訓習天、地、人一百多名死士,青城一地固若金湯,然而離開青城山則難有作為;江陵蕭岩叔侄圖謀複國,清江文家、普照法師暗自結網,但若要逆勢反轉難如登天……
李靖身於黑牢之中,唯有不斷思索方能勉強抵禦恐懼。然而越是多想,越是麻亂。由於腳上有鐐,打坐也無法完成,隻能半倚著冰冷的石牆,強迫自己入睡。然而腹中饑渴,心情焦燥,入睡極為困難,隻能時而起立,時而坐下。這樣折騰了兩個時辰,終於疲憊不堪,倚牆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靖被凍醒,忽聽牢門有響動。他頭腦昏昏,睜眼看去,原來是一獄卒,拿了一碗水、一個乾硬的飯團,喂狗一樣放在門後,鎖上牢門離開。李靖大喊一聲:“軍爺……請解枷鎖……”不過聲音出口,已然沙啞,根本無人理會。李靖心頭有氣,心想廬州總管府就算換將,這些兵士仍是舅父舊部,至少入牢房後應當給犯人開枷解鎖,怎會如此殘酷!
他拒絕吃喝,然而過不多久就頭暈眼花,屎尿實在憋不住隻能拉在□□裡,當真是欲哭無淚,絕望與無邊的黑暗慢慢侵蝕他的心靈。李靖這才明白,在這牢獄之中,用不著嚴刑拷打,隻須關在這黑屋之中,不瘋也得癡傻。他咬牙用力一振,木枷發出哢哢聲響,但仍堅硬若磐石。原來,這軍中枷鎖重達三四十斤,用的都是上好楠木,若不開鎖,恐怕隻有孤星劍這樣的利器才能劈開。身體虛弱至極後,李靖渾身又在發抖。無奈之下,隻得以枷杵地,跪步前行,黑暗中朝門的方向尋找食物。不管飯食如何,飯團再硬,水再難喝,他也隻能吃了吊命。
也不知過了多少天,李靖再也聞不到臭味,隻覺渾身僵硬,腿傷卻又發作起來。求生的欲望使他重燃希望。他按巫山漁女所傳功法,凝神調息,逐漸感覺氣息稍有通暢,一股熱流開始流向全身。
這一日,門突然又打開了,一名獄卒跨進牢房,啞聲道:“今夜奉命取你性命,可有遺言?”說罷拔劍揚起,定在半空。
李靖心中害怕,屎尿齊出,但仍咬牙回複:“請轉告韓將軍,李靖來生再為他牽馬墜蹬;父親母親,兒不孝,來世再見……”
那獄卒又問:“再無牽掛?”
李靖陡然間想起美娘嬌美的麵容,心中不甘,歎息道:“願美娘姐姐安樂……”
寒光一閃,那獄卒揮劍下斬。“哢嚓”一聲,劍鋒斬在李靖兩手之間,連枷帶鎖劈開。隨即,斬了他的腳鐐,動作乾淨利落。黑夜之中,如此精準手法,斷然是位高手。
那人不再說話,一把抓住李靖,將他負在背上,出了牢房,步入通道。借著微光,李靖見陰暗的通道裡有幾具屍體,都是獄卒服色。
出了大牢,星光閃耀。那人飛身上縱,如一片枯葉飄上高牆。突然,身後傳來呐喊聲,羽箭飛射上牆頭。那人左手一振,衣衫如雲一卷,羽箭儘被卷落。他從容躍下,正好落在牆外一匹灰馬背上。那馬長嘶一聲,四蹄用力,如箭矢般沒入黑夜深處。
郊村渡口,初夏夜半,濃霧淒迷,蛙聲一片。
那人下馬,把李靖扶了下來,在地上鋪了一塊氈子,從包袱裡取出一支烤羊腿,再拿出一個水袋,遞給李靖:“趕緊吃喝。稍後追兵到來,就不大方便了。”
李靖聽他說話有些耳熟。正要感謝,那人把獄卒服飾脫掉扔了,露出麵容來。星光下,他俊秀的麵容讓李靖如在夢中。
正是聶雲峰。
聶雲峰道:“兄弟,本來早該到了,害你受了兩天苦。”
李靖喝了口水,拜倒在地:“聶大哥救命之恩,小弟沒齒難忘……”
聶雲峰道:“不用謝我,應當謝來將軍。他捕你下獄是職責在身,找我救你是心存仁念。這些你不必多想,現在有何打算?”
李靖驚魂未定,羊腿也沒胃口吃了。“還請聶兄指條明路。”
“大隋境內,恐已無法立足。”聶雲峰把孤星劍連鞘帶劍還給他,“至於究竟去往何處,你慢慢斟酌。”話語仍然冷硬。
此時,一條小船從蘆葦叢中鑽了出來,船頭劃槳之人漸漸近了。
李靖一看,正是老艄公甄士誠。
聶雲峰起身,側耳傾聽,說道:“追兵已不到三裡,我先騎馬引開。就此彆過。”又對正將小舟靠岸的老艄公喊了一聲:“甄老爺子,後會有期!”飛身上馬,朝著廬州城方向疾馳而去,須臾隱入霧中不見。
李靖卷了氈子,充作包袱,登上小船。
老艄公也不答話,默默劃船,向南巢進發。
半年前,李靖曾在此地護送袁天罡上船,相遇美娘。光陰流轉,物是人非。他呆坐艙中,思緒隨著嘩嘩的水聲變得如同這濃得化不開的霧。舅父、父親是否安好?來護兒為何要救自己?神出鬼沒的聶雲峰從何而來?身為逃犯的自己又該向何處去?
他無法知道。
或許,人生就如同一葉扁舟,漂泊江湖,從何而來,去往何處,又有誰說得清楚?
(第一部 完)
2019.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