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9章|石陣驚魂 入三峽商人悟道……(1 / 1)

軍神·李靖傳 懷舊船長 4847 字 10個月前

文仲元極為平靜,不管岸邊喧嘩,在前引路,上了一艘小舟,擺渡到一艘中型船隻之上,再把謝李二人迎接進客艙。艙中早已擺好酒席,蠟燭突突燃燒。“愚兄略備薄酒,給賢弟壓驚。酒足飯飽,船主可放心入眠。”

這時船工來報:蕭摩訶追到江邊,無法上船,大罵普照。

文仲元笑道:“蕭大將軍是個急性子,不用管他。謝兄,我們飲酒。”

於是二人飲了三杯。李靖不善飲酒,但還是用左手握杯敬文仲元:“這一路行來,多謝文公相助。”

文仲元飲了,對李靖道:“小兄弟,若無你悉心照料,謝船主寸步難行。放心,我這快船可直達巫山,你們隻管吃喝睡覺,再厲害的高手,也無法在這大江中行凶。”

隨著快船移動,文、謝二人飲酒敘舊。李靖不明白為何張軻、謝康途、普照、文仲元配合如此密切,於是照實問了。文仲元笑道:“這有何稀奇?知交做事,自然心有靈犀,還用得著提前商議麼?”

李靖放心不下美娘,又問:“我們走後,國舅一家該當如何?”他說“一家”,其實擔心的隻是美娘。美娘主錄圖譜,現在謝船主已無法繪譜,天下隻有美娘能繪——至於那些文字注解都好辦,而繪圖之法,他人仿製恐難奏效。

謝康途脫困,精氣神一鬆,滿麵疲憊之色。他強笑道:“公主和國舅隻要交出船譜,即可置身事外。不過,王氏船譜究竟如何,天下除我之外無人知曉。就算有人將真跡、錄本拿去,也難識其精微,多半還是不會使用。”

李靖恍然:“莫非謝船主並未繪完全譜?”

文仲元道:“船譜自然是繪製齊全,不然怎可瞞過陳國?就說那蕭摩訶,此人不僅有萬夫不當之勇,還懂得馭船之法,一看圖譜即知真偽。若瞧出是偽譜,公主、國舅必有麻煩。”

李靖左右想不通,隻得不住搖頭。

謝康途道:“小兄弟可知曆代行軍,均有勘合之法?”

李靖點頭。這是朝廷節製將帥的辦法:兵符用金、玉、銅、木等打造成虎形,一分為二,右半留在國君手中,左半交予將帥。若有戰事,經皇帝禦批,快馬遞送另一半兵符,將帥當眾勘驗無誤,諸軍方可調動。這是防止將帥反叛或傳令有誤而設立的調兵製度,千百年來都是如此。

謝康途道:“小兄弟,若是把我繪製的圖譜給你,你是否能造出無敵舟師?”

李靖道:“目前不能。若在我成年之後,給我足夠錢糧、兵員、工匠,或可造得出來。”

文仲元哈哈大笑:“小兄弟將來若投軍,或可為將帥。錢糧、兵員、工匠,確為水師必須。無錢糧,則無法選擇良木、搭建船塢、招募工匠。然而有了工匠,並不能按圖造作。造馭船隻,需要訓練能工巧匠,每一名工匠必須有五年木工、三年水工的底子,再由經驗豐富的上師監督,方可造出精良艦船。而這造船上師,非二十年以上功力不可。建造一艘兩艘倒也不難,然而要形成百裡連營的龐大水師,最少需要上師一百、能工一千。請問小兄弟,縱使你有黃金萬斤,到何處募集這等人才?”

李靖道:“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把建造舟師想得過於簡單。如此說來,不僅是建造舟艦異常艱難,駕馭舟師也得通曉天文、地理、水勢、灘浪、攻守、救護等,恐怕得訓習數萬人方可。”

文仲元擊掌讚道:“小兄弟果然聞一知十!不錯,水戰不比陸地兵馬廝殺,建造難,駕馭更難。不瞞小兄弟,方才謝船主說的‘勘合’,就是有了圖譜,還得有行家。圖譜為虛,行家為實。虛實相合,方可成就大事。”

李靖心中頓時明白——文仲元數十年經營建造船隻,看似為了營生,實則蓄勢待發。若有機會,文氏控製的上萬能工巧匠即可大展身手,文仲元即為“上師中的上師”,難怪蕭摩訶對他頗為忌憚。

謝康途道:“二十年來,文公三大塢所造船隻約五千餘艘,至今仍暢行於江海之上。北人不通航務,南人鮮習水戰,隻有文公潛心此道,足以左右局勢、傲視古今。”

文仲元笑道:“小兄弟,這是船主抬舉我。我雖有人力,但若無圖譜,也是束手無策。這些年來,幸得謝船主無私相助,我數萬兄弟才得以養家糊口、安身立命。這次抽身回清江,就是報效國家的時候到了。”

李靖頓時明白:文家是下了決心要助梁國複興。然而他隱約覺出,梁國國弱民貧,夾縫圖存,蕭巋又寡斷多病,就算能收複失地,越來越強的大隋皇帝豈能讓他劃江而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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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李靖和謝康途在船艙中入眠。次日天明,船到宜都。文仲元想請客人下船以儘地主之誼,但謝康途執意要前往巫山。於是文仲元催促船工,滿帆航行,快船逆水而上,行駛也極迅速。若逢險灘,船上三十二名船工充作纖夫,沿路拉纖。進入三峽,白天但見艙外危崖蔽日、懸壁森森;夜晚狂風大作、猿猴悲啼。李靖常常擔心船沉落水,有時顛簸得厲害,隻得把入腹的飯食吐儘。謝康途和文仲元顯然早就習以為常,談笑自若。

第四日傍晚,船到巫山之下,隻見霧氣彌漫,山嶽起伏層疊,若隱若現。大江如長龍般穿過峽穀,看不到頭尾。山嶺之上,間或有猿猴啼叫,被轟然的江水聲淹沒。文仲元下了船,吟道:“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沾裳。”

謝康途在李靖背上道:“這是巫山漁歌。當年我第一次來這裡,聞聽此歌,淚如雨下。如今我要重回北方,隻怕今世再也見不到這雄壯景色。”

文仲元道:“今日天氣陰晦,上山道路極為艱難。小兄弟辛苦,日後若到清江,無論遇到何人,隻須拿出這個腰牌,即可見我。”說罷解下一塊兩寸見方的玉牌遞給李靖。李靖謝過接了,見上麵刻著一艘小船,想必是文仲元的信物。

文仲元與謝康途揖手而彆。李靖發現,這對摯友分彆時沒有贈言,也不囉嗦,似乎毫無眷戀之情。然而或許如此作彆,才是知交所為。

李靖負著謝康途,沿山路向上行進。山風嗚號,路上不見行人。爬過一座小山,眼前出現一條大河,奔流的河水注入江中,江麵大為開闊。謝康途示意李靖暫歇。李靖抹了把汗,把他放在一塊巨石上,扶他坐好。

李靖指著河江交彙處道:“謝船主,這裡水麵開闊,山上又多奇材,是否可以在此造船?”

謝康途道:“此處看似開闊,但山勢險峻,不易運送良材。溯江而上一百餘裡的白帝城下,倒是一個絕佳造船之所。巫山上的木材可從山峰之上用滾木平行運送,再從陡峭山崖用繩索放到江中,極為便利。此外,白帝城盛產桐油、柏油、生漆、桑麻等,是艦船防水的必備材料,就地取材最是得宜。”

李靖道:“原來這造船還需因地製宜。宜都以上地域已是大隋疆界,若船主繪圖為隋朝所獲,恐怕這一帶要成造船熱土。”

此時天色將晚,霧氣濃重,李靖擔心今夜要露宿荒野,不顧疲累,背起謝康途大步趕路。謝康途數次勸說,李靖咬牙前行。幸好他從小習武,體格健壯,加之謝康途斷腿後體重減輕,倒也能勉力堅持。

穿過一條清幽峽穀,再沿獨路上山,天已漸漸暗了下來,隻見兩山之間有塊穀地。兩山如同刀砍斧削,雖猿猴不能攀援;穀地被石林填塞,望不到邊際。那些石頭奇形怪狀,拔地而起,有的兩三丈高,有的厚若城牆,似是渾然天成,但其間又有無數通道,隻是黑黢黢、陰森森,透著一股子陰氣。

李靖大膽走了進去,一群寒鴉突然衝出,黑壓壓一片,掠起一陣陰風,聒噪著四散飛去。李靖不禁打了個寒戰,咬牙繼續往裡走。越走光線越暗,那些石柱、石墩、石牆鬼魅一般,似乎要張口把人吞沒。

突然間,陰風四起,石林中隱隱傳出慘呼嘶吼,並夾雜著刀槍撞擊之聲。李靖雙腿發軟,拚命向前奔跑。然而,這石林似乎永無窮儘,道路越走越遠,李靖的喘息聲越來越重。謝康途見狀道:“小兄弟,你且停下。”

李靖止步。謝康途摘下頭上的帽子掛在一根突起的石棱上。李靖不明其意,繼續前行。陰風更甚,鬼哭狼嚎聲越來越清晰。李靖拔足狂奔,想尋找來時路,然而陷身石林,其間道路無數,不知哪條路才是正途。突然,他腳下一滑,險些將謝康途甩出去。在這一瞬間,他右手疾伸,手中似乎抓住一物,才穩住身形。拿起手中物件,不由毛骨悚然——原來是一個骷髏頭!

李靖大駭,扔了骷髏繼續奔跑。跑了不知多久,謝康途喊停。李靖停下,抬頭一看,石棱上掛著帽子。

這下李靖明白了:這石林就是一個石陣,是高人按上古陣法設置,若不精通九宮八卦,根本走不出去。看來剛才摸到的骷髏,是被困死在陣中的來客。

此時,他心中突然想起,巫山漁女在江夏山莊時對他講過,石陣不能硬闖,必須等候有人來領他上山。

於是他輕輕放下謝康途,把包袱墊在地上,扶船主原地坐下,講了原由。

謝康途道:“既然如此,我們候著便是。”

等他們停止走動,石陣中的駭人聲響也停了下來,隻是陰氣籠罩,寒意逼人。李靖取出蕭美娘為她做的新衣,蓋在謝康途身上,說道:“女俠不知我們何時上山,看來今晚得露宿在此。在下與謝船主相識以來,尚未單獨相處,心中有些話也正好請教船主。”

謝康途道:“小兄弟何必客氣?你我相逢,本是緣分。隻是我已成廢人,在麵謝女俠之後,隻能北歸終老。”說罷一聲長歎。

李靖道:“其實船主正值春秋鼎盛,隻是行動不便而已。我觀先賢為事,莫不是因困境而發憤。姬昌被拘禁推演《周易》,孔丘因窘迫撰寫《春秋》,左丘失明而有《國語》,孫子臏足而著《兵法》。就說商聖範蠡,也是功成身退離開越國後才白手成業,造福天下百姓。以小子淺見,建功立業,不在於肢體健全,而在於心強誌堅。田夫野老五體安泰,隻會漁樵耕獵;賢人國士弱不禁風,卻能帷幄運籌。謝船主可為當代陶朱公,豈能因肢體殘缺而心灰意冷?”

謝康途定定地看著李靖,半晌才抱拳道:“謝某苟活半世,不如兄弟這般見識!兄弟一番真言,勝我十年體悟,愚兄拜謝!”他將“小兄弟”的“小”字去除,是已在心中對這位少年起了敬意。

李靖趕緊回禮:“還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謝康途道:“兄弟指點,謝某求之不得,但說無妨。”

李靖道:“在江州船行那天夜裡,我聽到女俠與船主談及尋找張羽公子之事,謝船主也應允了……”

謝康途道:“這是自然。我與張閒先生相識相知,張公子自當要去找尋。”

李靖道:“然而,女俠為何要將她門下弟子許給你?”

謝康途把目光移開:“此事萬萬不可……當時我已斷然回絕。”

李靖道:“女俠心高氣傲,但若無她相救,恐怕你我早已身亡。女俠救你,有道義的一麵,也有私人的原因。她對張公子似有虧欠之處,因此四處找尋,但她也知道若無得力親信服侍你,你就算儘力也難尋得張公子。就算尋得,張公子豈能因你一席話就回巫山?以女俠縝密神思,自然將各種因由都考慮進去,才提出讓侍女越秀服侍你。你是怕耽誤彆人,但你怎知那越秀跟了你就會委屈?難道一代經商奇才,居然沒有信心給予妻子幸福?人生在世,若都怕麻煩彆人,彆人也怕麻煩你,那天下之事多半停滯,何談事業前途?”

良久,謝康途沒有出聲。

李靖又道:“當年範蠡經商,也是坐鎮定陶,行商天下。船主二十多年來,足跡遍天下,已對南北城鎮風物了如指掌,就算不居長安,也可組建商旅。隻是你行動不便,需要得力人長期照顧。這些日子以來,我雖照料船主起居,但畢竟難以精細周全。天長日久,還是女子更為合適。”

謝康途道:“兄弟良言,愚兄心領。不過那越秀姑娘本是女俠高足,又正值青春,若是因逼迫而服侍我這個中年人,總是心中難安。雖說婚姻大事都由長輩作主,但她本人若不情願,也難和美,況且我現在這個樣子,本就是個拖累,哪個女子願意照顧我?”

李靖細想也是。若是蕭巋將美娘嫁給一個她不喜歡的人,這一輩子也難有快樂。

“若是有人願意呢?”一個聲音不知從哪裡傳出來。謝康途還以為是李靖,但李靖沒有說話。這聲音平平淡淡,就如同街市上熟人的問候,既不熱情,也不冷漠。

陰森的霧氣中,一名女子緩緩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