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美娘皺眉道:“這似乎不合常理。始興王府儘在叔祖掌握之中,為何單單逃掉了一個三四歲女童?”
蕭摩訶道:“這女童小名阿月,最得始興王疼愛,特地請了一位張姓琴師來教阿月。據王府奶媽供述,這琴師以前是個江湖浪客,始興王在街上聽其撫琴時請回府中,不知是何來路。事發當晚,始興王府上下,隻有這名琴師和阿月不知所蹤,我也沒再追究,以全誅王府上下之情回奏主上。不想數月之後,主上召我入宮,聲色俱厲,說有宮人在長江航船上發現阿月蹤跡。我主斥責我欺君罔上,密令我三十日內捉拿阿月歸案……”
李靖聞聽此言,不禁對這個陳國君主有些失望。斬草除根這樣的事兒,在曆代皇室中並不稀奇,但一般隻限男丁。這陳朝皇帝竟密令大將軍親自捕拿一個女童,未免失了器量。
張軻道:“也真是難為大將軍了。”
蕭摩訶歎息道:“主上對始興王恨之入骨,卻又擔心臣民非議,因而密令我追查阿月下落。我受命以來,夜不能寐,與數十名手下喬裝搜尋。今日在濡須口接報,說本船之上有三四歲孩童,不料卻是公主藥童……”
蕭美娘道:“叔祖不必焦慮,我想這阿月或許仍在建康城中。”
蕭摩訶諤然:“公主何以見得?”
蕭美娘道:“最危險的地方,或許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那琴師不過是受了始興王好處,斷難為其舍命,隻是帶著阿月藏匿市井罷了。況且一個三四歲女童,又能如何?縱使長大成人,亦不能為父報仇,最多隻有空懷遺恨罷了。”
蕭摩訶點頭稱是,起身告辭。走了幾步,又折回身來:“還請公主指點明路,我該如何查訪阿月?若是不能完成使命,不僅職位難保,恐怕要丟性命……”
蕭美娘一轉眼珠,問道:“陳國皇帝是否見過阿月?”
蕭摩訶應道:“主上未曾見過……不過,阿月後頸有朱砂痣一項,奶媽提過,我亦向主上奏明……”
蕭美娘道:“一顆砍下的頭,是否有朱砂痣?”
蕭摩訶訝然。隨即肅然行禮,大步而去。沉沉的腳步聲震得艙板咚咚作響。
蕭摩訶走後,李靖把呆了似的孤星扶直坐好,整理他被撕破的衣衫。一場虛驚終於告一段落,然而李靖心頭更驚——蕭美娘為蕭摩訶指點的“明路”,三四歲的孤星不明白,但他是明白的,就是讓蕭摩訶尋找一個年齡相仿的女童殺了,冒充阿月交差!
蕭美娘請舅父坐下,斜睨李靖,說道:“木兄弟是否有更好的辦法?”
李靖搖頭道:“姐姐的辦法好是好,未免過於殘忍。”
蕭美娘笑道:“木兄弟本是男兒,怎的有了婦人之仁?陳叔陵滿門抄斬,阿月本是在劫難逃,能在重兵圍困之下走脫,這琴師必有過人之處,蕭摩訶豈能尋得著她?但尋不著又麵臨責罰,隻能殺個女童充數,難道還有彆的法子?”
張軻歎息一聲:“皇命難違,看來也隻好如此了。”
李靖沉思片刻,說道:“我看那阿月,保不準就在船上!”
張軻三人一怔。蕭美娘眼波一閃:“木兄弟,你且說來聽聽。”
李靖道:“那位謝船主直奔我們而來,當然是船主或手下瞧見咱們上船。然而我們剛剛住下,他就前來告知,明顯有引蕭將軍前來的意圖。”
蕭美娘笑道:“似乎有些道理。但一名船主,為了避嫌,引蕭摩訶前來捕人,有何不可?”
李靖道:“看似常理,實則有些異常。試想,若張公是船主,自然會在蕭將軍亮明身份後協助查人,但為何不與蕭將軍一同前來?而是先行告知我們?還有一點,謝船主曾在江陵見過張公,知道張公是梁國國舅,還有可能知道蕭將軍本是梁國宗親,所以才引蕭將軍前來。”
張軻道:“木兄弟言之有理。當時,謝船主在我耳邊說,有陳國將軍前來捉拿孩童,讓我設法回避。”
李靖道:“這就是了。試想,本船有客艙上百間,就算動用百人查找,也非易事。他前腳提醒,後腳就來了蕭將軍,足以說明謝船主有意讓蕭將軍來到此間,發現確有孩童,卻不是要找的阿月。”
蕭美娘眼波流動,盯得李靖不敢看她。她笑吟吟地問道:“這麼說來,這謝船主是用了聲東擊西之計?”
李靖道:“怕是如此。不然,船主怎會如此矛盾——既要配合陳國將軍查人,又要讓被查的人安然無恙?”
蕭美娘笑得更甜:“隻有一個解釋——謝船主知道阿月的藏身之處。”
房間頓時安靜下來。半晌,張軻說道:“美娘,木兄弟,我等隻盼平安到達江陵,不想多生事端。既然無事,兩位小兄弟還是跟我回房吧。”
李靖正要起身,蕭美娘卻說:“不忙。我看蕭摩訶並非好糊弄之人。他雖然離去,但船未靠港,仍然會在船上搜尋。若是再次返回,發現我們有異,必起疑心。”
張軻認為有理,獨自回房去了。
李靖本以為蕭美娘會繼續說話。然而張軻一走,美娘和青妮又都緘口不言。李靖隻得和衣斜躺。這次他無法入睡,耳畔是蕭美娘勻勻呼吸,但剛才發生的一幕,讓李靖對身旁這位美人多了一分認識——那嬌美的麵容之下,似乎多了些心機,少了些仁慈。
就在這時,有叩門之聲響起。李靖趕緊起身,開門一看,正是那位謝船主,手裡提了一個灰色布袋,微笑著站在艙門邊。
蕭美娘身起道:“請問尊駕有何事?”
謝船主行了拜見之禮:“小人謝康途,是本船船主,特地前來拜見公主。”
蕭美娘隻得請他入內。謝康途關上艙門,把手中布袋放在地上。李靖以為船主提了禮物來送公主,卻見謝康途把布袋解開,從中抱出一個女童!一直沒說話的青妮捂上了嘴巴,以免尖叫失聲。
那女童頭盤雙髻,黑發白膚,瞳如點漆,灰布衣衫皺皺巴巴,約莫三四歲年紀,雖然麵部和衣服上沾了塵泥,但神色頗為鎮靜。蕭美娘麵上閃過一絲驚異,說道:“若是我沒猜錯,這位女童名叫阿月。”
謝康途點頭道:“正是。此時,蕭大將軍正在盤查下層各艙室,隻要公主高呼一聲,這孩子斷難活命。”
蕭美娘平靜地說:“謝船主認為,我不會告知蕭大將軍?”
謝康途道:“小人無法判定,全在公主一念之間。”
蕭美娘略一思忖,說道:“船主將阿月送來,欲意何為?”
謝康途道:“小人知公主信佛,隻求公主念我佛慈悲,相救兩條人命。”
李靖一愣。若美娘收留阿月,或可活命,但阿月隻有一人,何來兩條人命?
蕭美娘道:“謝船主不用擔心,就算蕭大將軍查知你藏了阿月,看在你是船主的份上,或有責罰之舉,但不至於取你性命。”
謝康途道:“小人之命,如同螻蟻,死不足惜。小人指的是這位小爺……”說罷抬手指向榻上的孤星。
李靖和蕭美娘同時一驚。
謝康途繼續說道:“情勢緊急,船上已有強人在追查這位小爺。為今之計,隻能將這位小爺交給小人,由小人暫時照顧。”
李靖心頭忐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蕭美娘道:“謝船主,這位小兄弟是隨木兄弟一起來的,是走是留,還得木兄弟拿主意。”
謝康途探手入懷,取出一塊布巾遞給李靖。李靖接過,展開一看,其上寫道:
船主可信韓重
韓重是韓擒虎近身隨衛,一直忠心耿耿,平時有暇亦同李靖共習書法,因此雖字跡潦草,但李靖一眼就認出是韓大哥的筆跡。當即向謝康途行了一禮,回身撲在小孤星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小孤星聽懂了,翻身下榻。謝康途把他抱起,放入布袋之中,係上袋口,又回身抱起阿月,將她放在榻上,低語幾句後,再向蕭美娘行了一禮,提著布袋出門而去。
這時張軻聞聲進艙,聽了美娘簡述,眉頭擰成一團。一直沒說話的青妮此時再也忍不住:“要我說,這些事與我們何乾?還是不惹麻煩的好!”
李靖自小孤星被謝船主帶走,心頭空落,一片茫然。不過,看到韓重大哥的字跡,也猜想舅父最終還是不放心,派遣韓重暗中保護,說不定就在這大船之上。想到這裡,李靖精神一振,說道:“我們兄弟一路行來,連累了你們,深感歉疚。”
蕭美娘碰了一下青妮:“小妮子,麻煩已經在了,你又何必心焦?先前遇水匪之時,若不是木兄弟挺身相救,我們早已做鬼。青妮,做人不能忘恩,不許你再說!”
青妮這才閉嘴,扭頭看著舷窗外。卻見艙外有一座高塔,塔下隱約有房舍,船也慢了下來。
張軻走近窗邊,瞧了瞧外頭景物,深呼了口氣道:“總算是靠岸了。”
李靖回身看那阿月,隻見她清澈的目光盯著自己,小嘴巴一張一合。李靖蹲下身,小聲問道:“是不是餓了?”阿月點了三下小腦袋。李靖趕忙把自己沒吃完的胡餅掰開,塞在她手裡。小阿月低頭吃餅。由於吃得急,竟打起了嗝兒。李靖趕緊取出羊皮水袋,拔開塞子,送到她嘴邊。就在阿月低頭喝水的當兒,李靖瞧見她粉藕似的後脖頸上,果然有一顆黃豆大小的朱砂痣。
船上響起了悠長的嗚嗚聲,隨即大船放碇係泊。李靖所在艙室位於左舷,可以看到岸邊有軍士把守,檢查上下船隻的客人。由於船樓很高,天氣陰晦,隻能看一個大概,無法辨識眾人麵目。
正在這時,又有叩門之聲傳來。李靖開了門,一位玄衣黑帽、蛇眼鼠須的瘦高漢子,如同一根竹竿立在門口。見了李靖,二話不說,一掌推來。李靖隻覺勁風逼到,身不由己地順著對方掌力摔倒。那人向榻上的阿月伸過手去,一把抓了起來。阿月受驚,一下哭出聲來。
蕭美娘怒道:“放下孩子!你是誰?”
那人半眼都沒瞧蕭美娘,右手提著阿月,左手扯開衣襟。當看到是個女孩時,來人“咦”了一聲,把阿月放回榻上,不顧蕭美娘發怒,四處查看。艙室隻有九尺見方,其間並無櫃櫥,隻有兩張矮榻。
那人並起二指,蹲身敲擊矮榻一側。敲擊完兩榻,似乎並不甘心,突然抽出短劍往榻內猛戳。
青妮嚇得往屋角直躲。李靖抱著阿月,輕輕拍擊後背。阿月止住哭聲,小聲抽泣。蕭美娘忍無可忍,喝道:“何方賊人?竟敢對本公主無禮!”
那人冷笑道:“你做你的公主,我做我的事,有何乾係?”
青妮忍不住朝前兩步,尖聲道:“這是陳國的地盤,蕭大將軍剛來拜見過公主!還不退下!”
那人蛇眼一翻,伸手就給了青妮一巴掌。頓時,青妮俊俏的小臉腫起,不由得“哇”的一聲哭出聲來,捂臉望著主人。那人聲音如同蛇鳴,嘶嘶作響:“陳國梁國,在我眼中如同狗屎!再敢囉嗦,小命難保!”
蕭美娘見此人心狠手辣,趕緊綻出笑臉:“這位官人,有事好好說。出手傷女人,非英雄所為。”
那人冷哼一聲:“我知道蕭摩訶來過這裡,但他在我眼裡形同枯骨,你少搬出他來。”又看了眼李靖,問道:“小娃兒,你可看到有一個三四歲男童在船上?”
“看到過。”李靖鎮定回答,“在濡須口上船時,一個背琴的老人拉著一個三四歲的孩童,在酒肆用飯,不過好像沒看見上船……”
那人伸出如雞爪似的枯手,掐著李靖的喉嚨,冷聲道:“小子,敢對老子說半句虛言,就把你撕成兩半!”
李靖被他掐得眼冒金光,但目光仍然堅定,隻是不住點頭。
此時船號響起,看樣子又要開船。
那人把李靖扔在榻上,掉頭而去,身形如鬼魅般迅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