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到福利院的時間比他們預計的時間早。
原因是宋眠想和院裡的小朋友們先熟悉一下,以此來減輕他演出時的心理壓力。
江凜幫著福利院的老師將教室打掃了一遍,又把弄亂的塑料小板凳重新碼正,讓它們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方格線上。
他從角落拉出一個大袋子,掏出裡邊的東西,放在小板凳上。他經過的每個小板凳上都放著不同的禮物,有的是毛絨絨的娃娃,有的是飛機模型,也有書籍一類的。
這些都是宋眠昨天跟這兒的老師確認好人數,之後跑到附近的玩具城裡現買的。
今早江凜去接宋眠的時候,宋眠就是拖著現在他手裡這個袋子,從小區裡走出來的。他雖然有些意外,但是想想,這確實很符合宋眠的性格。
不過讓他更驚喜的,是他看見宋眠背上背著的黑色琴盒的時候,他很確認那裡麵裝著的是小提琴。
至於為什麼驚喜,是因為昨天宋眠的反應,江凜認為他答應這件事的可能性很低,也不是完全沒有想過,隻是沒料到會這麼乾脆。
全部分發完成,江凜直起身,抬起胳膊抹去了額頭的汗水,聽那名年輕的女老師對他說了聲謝謝。
她姓穆,全名穆瑤,是和宋眠對接的主要負責人。
“不用客氣。”江凜並沒有看她,而是扭頭尋找宋眠。
視線掃了半圈,他透過窗戶望見了那名背著琴盒,站在小孩子堆裡的青年。青年維持著俯身的動作,看上去有些無錯,他微微歪著頭,應該是為了更方便孩子們跟他說話。
“都收拾好了,大家排好隊進來!”穆老師在教室門口拍了拍手,孩子們的焦點很快被她吸引走,然後有序地站成兩列,走進教室。
隊列並不是很整齊,甚至有些散,宋眠跟在隊伍的末尾。
“哥哥,這是你送的嗎?”
率先進來的小女孩朝著江凜舉起位子上的兔子玩偶,臉上的笑容溢進了話音裡:“謝謝您!”
其他陸陸續續站在位子前的孩子,也一臉感激跟著小女孩道謝。
聲音此起彼伏,江凜心裡不免也有些觸動,他抬眼看向門口處,宋眠還沒進來。
“不是我送的,是門外的那個哥哥。”江凜蹲下身子,語氣儘可能放得溫柔,對小朋友們說,“等他進來,你們能再跟他說一遍謝謝嗎?”
“當然可以!”
這句話鏗鏘有力,來自一名男孩,他雙手緊緊將奧特曼摟在懷裡,看樣子是喜歡得不行。
江凜笑了下:“謝謝。”
男孩說:“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孩子們又跟著附和。
宋眠剛剛在想事情,所以並沒有注意到屋裡的動靜。他還沒踏過門框,才露出一條腿,門旁的穆老師忽然喊了句;“一、二——”
“哥哥,謝謝您的禮物!”
像是短暫的此起彼伏的歡快合唱,撥動了某根神經,宋眠在所有人的注視中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不客氣。”
“好了。”穆老師走到中央,右手食指的指尖頂在上方的左掌上,示意他們噤聲,“待會兒也是這位哥哥給你們表演,聽的過程要保持安靜,知道了嗎?”
“知道了!”
宋眠已經將小提琴從琴盒中取了出來,他站在講台中央,下巴抵在腮托上,眼神似河流般,順著琴弦流了出去,不知去向何方。
坐在最後一排空座的江凜看得一清二楚,他蹙了下眉,沒有說話。幾秒鐘後,他看見宋眠拿起琴弓放在了琴弦上。
琴弓劃過弦,音樂隨之奏起。
宋眠拉的是一首耳熟能詳的兒歌,因此輕而易舉地煽動了小朋友們的情緒。
他一直閉著眼睛,不知道下邊有幾個孩子興奮得仿佛要蹦起來,也不知道有人跟著他的音樂緩緩哼唱,因為他們沒有出聲,由於穆老師說過要保持安靜的原因。
可江凜看得見,略微揚起的嘴角就連他自己都不曾發覺。
一首完畢,宋眠將琴和琴弓提在兩側,習慣性地鞠躬,回應他的是熱烈的掌聲。
“好帥!”那個抱著奧特曼的男孩情難自禁地喊出聲。
宋眠看著這幅景象,心裡為之不正常地跳動,難以言說的愉悅感直衝靈霄,可同樣的,他藏在寬闊褲管裡的雙腿在發抖。
“謝謝。”他站在講台後,旁人看不出,他保持表麵上的平靜,笑笑溫聲說,“你們有什麼想聽的嗎?”
“我想聽《奇跡再現》!”
話沒說完,又疊加另一道歌名,“《蟲兒飛》!”
“可是我想聽《魔法時刻》!”
場麵亂哄哄的,誰也不讓著誰,穆老師再次拍手,孩子們即刻安靜下來,耷拉著腦袋。
“要保持秩序,一個個說。”
孩子們不為所動,睜著大眼,乾巴巴的聽,讓穆老師有些為難,她扭頭瞧了瞧宋眠,對方領會到並幫忙圓場:“這樣吧,今天每個人回去,把你想聽的歌寫下來,交給穆老師,然後穆老師統計過後交給我。”
“我每周都會來,所以大家都能輪到,但下次可能不是小提琴,換成唱歌,這樣可以嗎?”
“可以!”
台下的小腦袋打起精神來,宋眠無奈笑了笑,對穆老師說:“麻煩了。”
“這是我的份內工作。”穆老師朝他擺擺手,為現在該如何感到頭痛。
轉頭掃過江凜時,她想到了個折中的辦法,對孩子們說:“我曾經教過你們,客從遠方來,我們要給予尊重,保持禮貌,哥哥給你們帶了禮物,那我們把第一次點歌的權利交給後邊的那個哥哥,好不好?”
“好!”
江凜忽然對上無數目光,他沒有做出第一反應,而是慢慢越過去,和另一道視線相交。
腦海裡倏地浮現久遠的畫麵,像是老舊的電影,一幀幀播放著。
那是他高中時期的一個夏夜。
晚自習的課間實在嘈雜,他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吹吹風,然後他就想到了社團活動室所在的那層,因為這個點那兒已經沒什麼人了。
長梯通向昏暗的樓道,江凜隱約聽見樂聲,越是靠近就越是明晰。
他踏上最後一步台階,好奇地看向音源方向,光亮穿透門口的小玻璃,從裡側的教室內透出來。
應該是交響樂團的活動室,江凜猜測道。
但這和他也沒什麼關係,他隻是來吹風的,抱著這個想法,他徑直向儘頭的窗口走去。
途徑那間活動室,他還是好奇地瞥了一眼。
門上的矩形小玻璃恰恰好將屋內的青年框起,青年正閉目拉著小提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許是察覺了什麼,青年驀然抬起單隻眼皮,目光鎖定隱匿在黑暗中的偷窺者。
江凜試圖看清他的臉,可惜不行。那張他莫名感覺漂亮的臉,仿佛被漫長的時間模糊掉了。
半晌,他看見青年停下演奏,朝自己勾了勾唇。他感到短暫的心驚,站在原地沒動。然後,他看見青年漫步走來,門把向下轉動,發出響聲。
哢嚓——
像是一個信號,記憶像是壞掉的播放機,畫麵卡住了,重複在開門的時刻,門縫越拉越大,可卻是一片黑暗。
無論怎麼回憶,他都想不起那張模糊的臉,哪怕青年當時的每一個表情他都清楚。
“《夏日的最後一朵玫瑰》。”
江凜直勾勾盯著宋眠,若有所思,那張臉好像打破了時間的詛咒般,誘導著某種不確定因素,讓他點出了一首曲子。
宋眠微微睜大了瞳孔。
恩斯特的《夏日的最後一朵玫瑰》,著名的小提琴炫技曲之一,對演奏者的要求十分苛刻,需要精通各種高超的演奏技法。
講台上的人很果決,他說:“可以。”
小提琴被重新托到肩前,這位演奏者作好預備動作,和上回唯一不同的是,他沒有再閉上眼睛,而是垂簾凝望著手中的樂器。
江凜坐在觀眾席裡顯得有些突兀,但他的神情和在坐的孩子們一樣,認真的,有重量的,充滿期待的。
關節很快就牽動肌肉運動起來,拉弦的角度如同萬花筒般,令人眼花繚亂。濃重華麗的旋律,高難的變奏在他手中化作夏日裡的一場雨,雨勢變幻莫測,試圖抓住夏天的尾巴,挽救窮途末路時,偶然遇見的一朵將要凋落的玫瑰。
可誰又能阻止自然規律呢?
沒有。
玫瑰的生命延續到琴音的終點,花瓣落下了,它凋零了。
霎那間,掌聲爆發,江凜在孩子們參差不齊的誇獎中默念,很厲害。
“謝謝。”宋眠聲音有些弱,“今天就到這裡吧。”
穆老師上前說:“辛苦了宋先生,我送你們出去吧。”
“不用麻煩,我來就行。”江凜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邊上。
“好,那我就不送了。”穆老師朝他倆笑笑,沒跟他倆瞎客氣,轉頭跟小朋友們說,“哥哥們要走了,我們要說什麼呀?”
“哥哥再見!”
“再見,今天謝謝您!”
宋眠覺得這幕很是溫馨,他很想笑一笑,可是他沒有力氣,隻好簡短地說:“下次見。”
“再見。”
江凜禮貌性地回了句,急忙帶著宋眠回到車上,彎腰替他係好安全帶。
宋眠嘴唇很淡,眼皮沉重地闔著,他靜靜地躺著,頭歪歪地靠著,看上去蒼白又無力,像件易碎的藝術品。
“宋眠。”江凜叫了他一聲,語氣添上幾分憂慮。
對方沒有反應,江凜伸手晃了晃他,聲音帶著難以克製地急和凶勁兒,喊他:“宋眠!”
掌心濕濕的,是宋眠身上的虛汗,對方還是不回話,隻有不太平穩的呼吸。江凜迅速回到駕駛座,車門被他狠狠砸上,關門發出的巨響就知道那人的煩躁。
江凜發動了車子,時不時就會睨宋眠一眼,叫他的名字。
可宋眠一點反應都沒有。
江凜將油門一踩到底。車子行駛在高速路上,不斷減速,換道,加速,超過前麵一輛輛車。
心臟就像裝了顆定時炸彈,到醫院的距離成為懸在眼前的倒計時。
而餘光裡,江凜在宋眠身上感受到的那股熟悉也在沉默的不安間放大。
“方時韞……”他無意識呢喃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