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爛木板被蕭啟擋在了門口,又拿了條毯子掛上,湊合將夜風擋在了外麵,不至於真就像沈儀華戲謔的那般,跟著九殿下,天為被地為床。
沈儀華躺在榻上,剛開始閉目眼神,卻越躺越睡不著,最後索性睜著眼睛望著虛空的黑夜。無他,旁邊椅子上坐著這麼一尊大佛,換誰都不能高枕安眠。
蕭啟似乎有所察覺,問道:“怎麼?睡不著?”
沈儀華沒有應聲,翻了個身,背對著那人的方向,繼續睜眼與黑夜對抗。
其實相比較陷在其中好似總也醒不來的那些噩夢,沈儀華覺得人更該畏懼的還是夜深人靜時直麵自己的內心。
往事就像一張精心織好的密網,將她劈頭蓋臉罩住,讓她清醒的看著自己在泥沼中一寸寸沉下去。阿耶阿娘,被斬殺在軍中的阿兄,還有烈火中坍塌的宮殿和裡麵那個如鬆如玉的人。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些她都失去了。
但是寒意上來了,四更天,這個時候早春的寒霜大約已經落在了船頭上。
沈儀華煩躁地坐起來,順手拿起床頭的毯子朝地上的人扔了過去。地上的人穩穩接住,在黑暗中泄出一聲悶笑,“還是我明珠兒疼人。”
沈儀華冷哼道:“九殿下切莫多想,怕你凍死在我床邊傳出去名聲不大好聽。”
蕭啟裹了毯子,看著榻上的那道瘦影子重又躺回了衾被中,笑說:“無所謂,死都死了,身後名的事沒那麼重要。”
“殿下豁達。”
沈儀華回敬一句,兩個人又都陷入了沉默中,半晌,蕭啟才問:“那你呢?你在意嗎?”
在意嗎?
沈儀華不知道,她好似已經沒有需要在意的東西了。
“昭寧十年,尹春水患,死千餘人;昭寧十一年,水患,瘟疫,死傷三千餘人;昭寧十二年,又是水患瘟疫,死傷未計,尹春上報匪患生亂,朝廷派兵鎮壓,匪盜被圍困半個多月,最後首領率八百眾投降,而朝廷派過去的內監監軍卻不顧尹春總兵熊成用的勸諫,下令儘數斬殺。”
蕭啟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似乎隻是在平靜地講述。
沈儀華聽罷,無聲應對,聽他繼續道:“去年春汛,在內閣的提議下,朝廷決定重修河堤。朝廷撥不出銀子,戶部采用了一貫的策略,從當地加征賦稅,並借著‘以工待賑’的名義抓了當地那些上交賦稅不足的百姓充當勞工,以至於民怨沸騰,最後又是匪患,又是鎮壓……”
沈儀華笑了笑,打斷他的話,說:“九殿下平白說這些做什麼?這話不應該你對我說,聽著勸告似的,都是為我好,但我用不上啊。朝廷自有朝廷的用意,聖人自有聖人的裁決。”
“況且,如今天下太平盛世,海晏河清,身前名已然鼎盛至極。至於身後名的話,說句不恭敬的,史書如何寫就要看繼任者如何作為了。可到底怎麼也輪不到我等小民置喙,九殿下認為呢?”
蕭啟側首望向床榻,少許,說道:“但不知沈小娘子可曾聽人說過民重君輕,無論為君還是為臣總要有對得起天下人的良心。”
他的話在這寂靜的暗夜中聽來,好似和以前熟悉的那道聲音混在了一起,沈儀華生出一陣恍惚,覺得有些辨不清了。
半晌,她斂神冷聲回說:“不曾聽說。”
“這是先太子在昭寧九年最後一封上奏聖人的折子中的話。”蕭啟說,“是在東宮自焚之後,由錦衣衛查抄呈上去的。”
這些沈儀華知道,他的折子從昭寧九年起就呈遞不上去了。
聖人下了一道讓他暫居東宮讀書,不準接觸朝事的令,然後他就頂著太子的名號被囚禁了將近四年,一直到昭寧十三年,案發,自焚。
他書房案頭上的折子越堆越多,請安的,勸諫的,無一例外,全部都堆在那裡,一本都沒有呈上去。到最後,他的父皇甚至都也不願再聽他說一句話。
沈儀華輕輕笑了聲,“所以東宮落敗了啊。天下歌頌的是明裁聖斷的君王,但好像並不需要悲天憫人的太子呢。我再勸你一句,九殿下,若要成大事,還是心狠手辣些的好。”
蕭啟沒再說什麼。前日長安那邊傳來消息,他才知道原來當年指控沈家與東宮過從甚密的話,並非完全空穴來風的攀扯,隻是與東宮有關係的人並非沈仕,而是沈家的小娘子。
信中說,沈氏女曾在昭寧四年拜先太子為師。
昭寧四年她才多大?
五六歲,那個時候她就跟著自己的二皇兄讀書了。十幾年的師生情誼,加上全家百十餘口的滅門之仇,她焉能不恨!
都是應該的。
蕭啟想,她做什麼都是應該的,都情有可原,包括今晚的這場試探刺殺,包括她設計想阻攔行船速度,當然也包括她無情回絕他的勸說。
他站起來踱到榻邊,俯身將放在衾被外麵的手塞回被中,又替輾轉反側的人掖了掖被角,語氣中似乎帶了些無奈,溫聲問:“所以能安睡嗎?明珠兒。”
沈儀華望著他的麵容輪廓,抬手攀上了他的脖頸,將他拽下來,不無遺憾地喃喃說:“不能也得睡,九殿下看著不像是會唱曲兒哄睡的人呢。”
“如果明珠兒想要的話,”蕭啟笑了下,“勉為其難也是可以的。”
“勉為其難啊,那我不要,我最不喜歡為難人的。”
沈儀華將人攀得更近了些,廣袖順著纖瘦的小臂褪下。
蕭啟隻感覺到領緣處的皮膚像是碰觸到一塊溫軟的暖玉般,漸漸開始發燙。他手撐在床榻上未動,渾身都僵硬,任由榻上的人一寸寸攀附上來,掛在他的身上,像是一隻迫切想要汲取溫暖的幼獸,顫顫發抖。
她將臉貼上他的麵頰,輕輕蹭了下,然後乖乖地依在了他的肩膀上,似是委屈急了,“哄睡的小曲兒不唱也行,總要暖和一點,這裡這麼冷,冷的睡不著。”
蕭啟猶豫了下,少許才抬手將人環住,“這樣會好一些嗎?”
懷中的人半晌才悶聲答:“沒有,又冷又硬!”
蕭啟笑了下,說:“那沒辦法。冷的話明日讓人給你搬薰籠來,至於後者麼,你九殿下又不是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是哪個壞孩子煽風點的火,心裡沒點數嗎?”
“行有不得,反求諸己。九殿下難道不懂?凡事多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彆總抱怨彆人,你自己做不到心平氣和,難道怪我麼?”
“女先生教訓的是,本王領受了,現在就反省。”蕭啟乾脆扯過衾被將人像裹粽子似的裹了,強撐心中的燥熱,哄著人說:“小嘴巴巴的,這麼能言善辯,你是真不怕把你郎君氣死自己當小寡婦。”
“怕啊,怕得很,”沈儀華低低笑起來,有些虛弱地說:“所以郎君無聊我解悶,郎君殺人我遞刀,夠體貼了吧。”
蕭啟一下一下拍哄著,輕笑說:“好,就該這樣,如此方才顯得明珠兒與本王同心同德。”
沈儀華沒再吭聲,輕淺的呼吸漸漸平穩,許久,好似半夢半醒間的囈語般,幽幽歎息一聲,說:“九殿下說笑了。”
*
船隊在沼河下遊的洪昌靠岸時,儲義也領著人緊趕慢趕地趕到了。
金保遠遠地看見自家主子,從馬背上翻下來就提袍往過跑,一到跟前,行了禮,才叫起身便忙不迭訴苦:“殿下,您是不知道,我們這一路上簡直像是在闖鬼門關呐。”
“四次,整整四次!”
他說著伸出四根手指,比劃道:“車隊從一出長安地界,那些個亡命之徒就像是眼睛長在了我們身上似的,走哪追到哪,幸好您有先見之明將救濟糧給轉移了,不然非得叫他們給劫了去不可。”
蕭啟銷量了他一眼,問道:“人沒事吧?”
金保嘿嘿一笑,說:“沒事,奴婢聽了您的話,就跟在儲義身邊。那些人的目標就是搶糧,每次來看著陣仗都很大,但不戀戰,倒沒怎麼傷人。”
他說著看蕭啟的視線落在儲義包紮過得手臂上,未等開口詢問便緊忙解釋。
“戶部那些個郎官實在難纏的緊,沒幾日他們便知道了殿下您並不在馬車之中,不依不饒地開始逼問,有幾個甚至當場就要掉頭回去,要不是被儲義拔刀給震懾住,說不定這會已經麵聖告了您的狀了。隨後就是在劫匪來的時候,我看他們就差沒開口說將救濟糧送給他們了,渾水摸魚,擾亂軍心,儲義就被連累的挨了一冷箭……”
雖然儲義與金保都知道糧並不在他們的車隊中,但是怎麼也要做出拚死守衛的樣子來,否則從長安到尹春水路陸路就這麼兩條路,若是被對方識破,轉頭便會撲到殿下這邊來,那事情可就糟了。
金保話還未完,隻聽自家殿下打斷說:“回去再說。”
隨後他就看到殿下大步朝著從船上款款走出來的女子迎了過去,及到跟前,伸手去扶,還一麵叮囑道:“慢著些,小心腳下滑。”
那女子裹了一件寬大的緋色披風,頓住了腳並未立時伸手,挑著眉笑道:“那接住我啊。”
“好。”
他家殿下笑著應了,金保眼睜睜看著那道身影像隻輕盈的蝶一般從甲板上撲進了殿下的懷中。金保怔在原處目送,半晌都挪不動腳——
殿下不準他們跟著不是自己一人坐船運糧的嗎?這女子又是怎麼冒出來的?還有,那身緋色的披風怎麼看著有點眼熟?
“走吧,愣在這做什麼?”
儲義盯著人將船上的東西都卸了下來,走過來拍了下金保的肩膀,金保回神指著遠處的一對背影說:“當初殿下不是說她不是好人嗎?”
儲義看一眼,不苟言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估計現在好了。”
“好了?”金保驚叫道:“你是說……”
“我什麼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