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人間春意鬨,長安麗人行,京郊熱鬨了起來,而住在那巍峨九重宮闕裡的皇帝卻不大安逸。
因為在石家的滅門案中,沒有如一些人所願那般牽扯到賈隨高,所以大臣們便在早朝的時候吵吵吵,直吵了半個多月,最後是以聖人頭風發作不能視朝而消停的。
但這樣的消停日子也沒持續幾日,北邊一道折子進了京——沼河在尹春端決堤了。
沼河位於大晟東邊,上遊一段乃是大晟與寮國的交界。這裡原本算得上一道天險,曾經大晟借著這個地理優勢將蠢蠢欲動的東南諸國死死擋在沼河以東。
昭寧六年之後在以東宮太傅成徵等人的主張下,朝廷與寮國開通邊境互市,原本隻在下遊屯軍的平原地帶讓渡出了一部分作為兩國互市的場所。
發展到如今,因為水運陸運齊驅並駕的地理優勢,這裡已然成了朝廷與東邊諸國往來的樞紐之地。但是自打昭寧十年之後,原本平靜的沼河卻突然年年在汛期決堤。
“春汛!春汛!”
老皇帝鐵青著臉坐在龍椅上,從看到這份折子起足足有一刻鐘都沒有說話,有些花白的胡須輕輕抖動著,那隻抓握在扶手上的手青筋暴起,儼然已經暴怒到了極點。
禦前大太監糜芳見勢撲通一聲就跪倒在了皇帝腳邊,用略顯陰柔的聲音祈求道:“陛下,陛下,您的頭風發作才好,此時萬不可動氣,您要保重龍體啊!”
由他領頭,殿中的大臣也皆齊刷刷跪倒在地。
皇帝似是在竭力控製著怒火,仰首緩了一陣,他將折子拿了起來,掃一眼,又將視線緩緩移向下跪在地上的眾人。
“又是沼河!又是春汛!年年如此,國庫的銀子流水一樣花出去,朕!朝廷!養著你們這一幫子飯桶還能做什麼?啊?”
底下跪著的一眾人皆是以首叩地,大氣都不敢出,偌大的殿中死一般寂靜。
“去年沼河重建堤壩,負責督工的是誰?”
皇帝這麼一問,眾臣便都知道是要秋後算賬了。與此事無涉的人都不敢開口,更遑論工部那幾位郎官,此時更是恨不得直接從地磚縫隙中鑽進去,千萬彆讓皇帝看到他們才好。
沒人回話,但一個名字盤桓在了皇帝口中——賈隨高!賈隨高!皇帝的話幾欲出口,最終還是被他生生遏製住了,他頓了許久,長長緩了口氣才喚道:“楚王!”
“兒臣在。”跪在最前麵的一位頭戴金冠,身穿蟒袍的男子應了聲,忙又往前膝行了一段,“父皇,兒臣在。”
老皇帝看了看他,少許將手中的折子朝他扔了過去,“你給朕推薦的好能乾的人才!”
楚王雖然表現出了十分的惶恐,但在聽到皇帝這句話之後,心裡已經沒有多少畏懼了。
去歲上負責沼河堤壩修建的人是如今的工部給事中劉元穀,此人乃是賈隨高的小舅子。楚王府之所以舉薦他去尹春河壩督工,除了他一直忠心擁護楚王這一層外,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與賈隨高的關係。
韋玄相給楚王獻策用此人算的就是今日。
聖人當初能在一眾皇子中脫穎而出最後榮登大位靠的是背後世家的支持,但也正是由此,他清楚地認識到了世家權力對於皇權的威脅,所以這些年一直在致力於擺脫世家在朝政決策中的掣肘。他先是啟用一眾寒門士子,並將他們大多安排在東宮當屬官;東宮倒台後,賈家又被扶持了起來,這才有了賈家如今在朝中權傾朝野的地位。
朝臣們尤其是那些言官都在罵賈妃紅顏禍國,賈隨高諂媚鑽營,殊不知背後真正的執棋者乃是當今天子。
如果說錦衣衛首領陸宴是聖人豢養的烈犬,那麼賈隨高便是他扶持起來的靶子。朝堂上最先看清這一點的有兩人,其中一人便是韋玄相,而另一人,是為了救先太子,在大殿之上死諫君王的東宮太傅成徵。
這次在沼河春汛決堤的消息傳到長安時,楚王府上還是慌了一陣子,尤其最近有些偏向他們的賈隨高被滅門案糾纏上了,而陳王那邊的一眾寒門出身的文臣好容易抓住這麼個把柄,自然不會鬆口。但當楚王派人往韋玄相府上去了一趟之後便定下了心來。
眼見著父皇斥責,楚王蕭敬立馬痛痛快快認錯:“是,兒臣有舉薦不明之過,還請父皇責罰。”
“楚王殿下難道僅一句薦人不明便能說得過去了嗎?”
蕭敬音落,立時便有陳王蕭敏那邊的人出言反駁。
出言反駁的人是戶部郎官楊炯,他原本就不滿聖人對石府滅門案的處理,眼下聽楚王如此說便忍不住站了出來。
“尹春那邊百姓連受汛災之苦,戶部這些年光是賑災銀兩花出去的就足有千萬之數,去年重修河堤一項又支出四百萬兩。四百萬兩!幾近是朝廷大半年的進項,若是河堤修好也就罷了,但這才一年光景,春汛又決了堤!”
楊炯慷慨悲憤異常,連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他又向上一拱手道:“陛下,臣請傳劉元穀及當時負責督建沼河河堤的一眾官員當堂核對賬冊!”
聞言楚王立刻駁斥:“楊炯你放肆!當初修建河堤是父皇允準的,花的也是朝廷的銀子,可不是你們戶部的!當堂核對賬冊,本王看你是想……”
“夠了!”眼看著又要吵起來,皇帝提升嗬斥一句,“就知道吵,吵個沒完沒了!吵著就能把河堤吵好了?還是能把春汛給疏通?”
皇帝陰沉著臉,眸光再一次掃視在場眾人,但顯然怒火已經壓下去了幾分,隻是冷哼著對楚王道:“舉薦不明!虧你有臉說得出來,回府上閉門反思去吧,什麼時候能認清人了再出來!”
蕭敬心中暗喜,表麵隻作出恭敬來,拱手道了聲是。
“回去告訴楚王殿下,若是聖人動怒,隻管認下舉薦不明之過便是,其他的無需擔心。人是楚王府舉薦不假,但用人的可是聖人自己。倘若聖人並沒有直接點名要查辦劉元穀的話,隻是斥責殿下舉薦不力,這便是表明了聖人雖然生氣,卻並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動真格,更沒想著動他的人。那此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蕭敬回想著韋玄相這番話,內心不由為他叫絕!這等人才當初若是一心效忠東宮,隻怕如今朝中未必會有他和陳王的一席之地……
朝中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陳王府,蕭敏這兩日因身體不適輟朝在府上休養,聽完了楊炯等人的轉述之後,自是氣憤不已,握拳咳嗽了幾聲才道:“又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父皇他是不是老糊塗了,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偏袒楚王兄也就罷了,竟然連那個罪魁禍首劉元穀都放過了!本王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他了!”
楊炯擰著眉一臉愁容,長長歎了口氣道:“原還想著能借此將楚王那邊的人拉下幾個來,卻沒想到聖人竟如此袒護,我看多半後麵尹春那邊的賑災還是會被他們搶先。”
“我也正擔心這個,若是此次賑災再落到他們頭上,那東南的百姓怕是真的無望了。”另一位郎官也是哀聲不斷。
此時外麵遠遠傳來幾聲春雷,天色陰沉,更顯得陳王府的大堂上氣氛沉悶的幾乎凝滯了一般。
半晌,突然有人想到什麼,轉頭看向坐在椅子上悠閒飲茶的一位青衣男子,問道:“不知崇舟先生可還有什麼見解?”
那青衣男子抬眼,輕蔑笑了下,乾脆利落道:“沒有。”
“你……”
方才問話的人被噎了下,欲要發作,但鑒於陳王在側,隻好又生生忍住了。
但是他的退讓好似讓這位青衣男子更加愉悅,竟直接當著眾人的麵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還邊拍桌子,弄得眾人又是吃驚又是憤怒。方才問話之人更是羞惱異常,不自覺握緊了拳頭,麵帶慍色道:“崇舟先生既無良策也就罷了,何故如此取笑於我?”
這位被喚作崇舟先生的便是一年前自薦來陳王府上的那位神秘謀士。
他初到陳王府便屢獻奇謀,陳王成功在朝中從毫無根基的局麵到現在可與楚王相抗衡,可以說是他一手促成。但是此人性子極為狂傲不羈,沒幾日下來便將擁護陳王的一眾臣子七七八八幾乎得罪了個遍。所以眾人平日都不搭理他,今日這人隻顧著憂慮春汛賑災之事,一時竟將此規則給忘記了,果然召來一頓不痛快。
半晌,這崇舟先生才笑罷,清了清嗓,做足了姿態道:“我笑爾等皆愚不可及也。”
“你!”這下連素來好脾氣的楊炯也忍不住了,“崇舟先生,你素有大才,殿下看重於你,我等也皆對你敬重有加,可是今日你無故這般羞辱我們,可也算得上孔孟門生?”
“哎,急什麼?”崇舟散漫擺擺手道:“我說你等愚不可及,你等自然不服,但聽我講完若是諸位還有彆的什麼高見,再行辯駁也可,或者說我愚不可及不就扯平了嗎?”
楊炯攔住還欲與他相爭的人,忍氣道:“還請崇舟先生道來。”
崇舟站起身,往門口踱了兩步道:“關於此次沼河決堤之事,殿下與諸位皆無需憂心,楚王的人雖沒被拉下馬,但是賑災這件事情上他們再插不上手了。”
陳王心下一鬆,隨後緊著問道:“那先生認為父皇會派誰去?”
崇舟一麵往出走,一麵抬手指了指隔壁,“魏王!”
“魏王?”
堂上眾人皆麵麵相覷,顯然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而那崇舟再連頭都沒回,隻撇下一句:“他背後有高人,殿下留心。”
之後便徑直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