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離踏入房門之後,便順著將門關了。
這家客棧內,隻有一間房,一張四方桌,帶著幾條板凳,茶壺裡連二兩水都倒不出來。
高庭煜打開衣櫃,裡麵的塵氣漂了出來,嗆得他直咳嗽:“這裡是得有多久沒人住了啊?”
程離摸上床沿,指腹沾灰:“不知,此地氣息十分古怪,陰陽雜糅。要小心為上。”
程離雙腿盤起,坐在木椅之上,雙手結印後各放在兩膝之上入定:“床你睡吧,我在此打坐修行便可。”
高庭煜朝那唯一的光源走去,燭火在他的臉頰上跳躍閃爍:“我見那兩個男子都不是什麼好人,你勿怪我謊稱我們二人成親了。”
程離搖搖頭:“這裡閉塞偏遠,尋常定無客至,我們二人出行十分惹人耳目。還未至戌時就不見人影家家閉戶,十分蹊蹺。”
高庭煜微微蹙眉道:“看來這邪祟不容小覷啊。江上的紙人也不知道是何來頭,等天亮了我們再去探探虛實?”
程離點點頭。
這燭光實在是微弱,僅僅隻能讓人辨清物什,所有的東西打上一層朦朧的暖黃色,稍微深一些的顏色都是一團模糊,看不真切。
火紅的燭淚在燈盞上滴滴凝結,那盞台斑駁,上的黑漆已在歲月的蹉跎下剝落,落下的燭淚如同一朵朵散開的花,高庭煜微微低頭,輕輕將它吹熄。
萬籟俱寂。
月光透過紙糊的窗格,一截截灑落在程離身上,她一半在月光裡,一半又隱沒在黑暗之中,程離閉著雙眼,如同一尊白瓷塑像。
高庭煜摸黑上了床,他翻身想蓋個被子,怕晚上著涼,但是隻是摸了摸那棉被,將手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臭味就直衝心頭:“這棉絮,不知道都幾十年了,黴味這般重。”
他心中腹誹,當兵的裹腳布常常洗也不至於這般臭啊,也不常去曬曬。
程離周身凝結著淡淡的光輝:“這人走客罕見,興許店家也並不上心。”
“我去打開窗子吧。”他起身,晃得床板吱呀直響,仿佛隨時都能塌了似的。
高庭煜輕輕推開窗,一抬頭隻見那一輪月亮正一半隱沒在雲霧之中,蒼穹之中點綴了幾顆寒星,客舍後麵是一塊田地,竹架上是爬藤綠葉,掛著幾顆要大不小,青黃不接的果子,一叢叢開墾好的麥苗在夜風之中彼此摩挲著身子。
高庭煜立在床前,想來這外麵倒是沒有黴味。
一道狂風吹來,卷起幾片枯葉,那一輪月亮不知道何時被烏雲遮蓋,一瞬間天地無光,隻能從雲層之中施舍幾道光束。
也是,晚間風大。
正當他準備離去的時候,他輕輕瞥見那瓜藤之下背後躲著一個紅衣小女孩,她約莫七八歲,盤著總角,半邊身子背著一個白色的囊袋。
隻見她的臉慘白若月光,臉頰紅得不正常,那唇色如朱砂一般火紅,瘮人得很。
這一片本該是田地,誰家的小孩大半夜不睡覺還在這裡玩?她站在藤架之下,影子迷幻而飄渺仿佛本來就不存在,孤伶伶地立在那裡,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人。
高庭煜正準備喊她一聲,讓她彆到處跑不安全,但是那紅衣小姑娘突的笑了,生硬地勾起嘴角,做出一個根本不像人的表情來。
她張張嘴,似乎要說些什麼。
高庭煜終於知道哪裡不對勁了!常人隻需要輕輕轉動眼球就能做出張望的動作,而她不能轉動眼珠,所以隻能轉動脖頸!
又是一陣風來卷起淡淡塵沙,雲散月出,寒鴉聲淒切,四周彌漫著一股寒氣,枯枝張牙舞爪地指向天空。
高庭煜伸出袖子遮擋,再定睛一看——那地方竟然什麼都沒有。
他一陣惡寒,連忙將窗子關上,疾步走過去牽著程離的胳膊坐下:“道長,我撞邪了!”
月亮打在程離的臉上,她漆黑的睫羽顫抖著,睜開雙眼就看見近在咫尺的高庭煜。
高庭煜道:“剛剛我一打開窗子,往下一看就看見了一個紅衣女娃娃對我笑,她就和一個紙人似的,隻能動脖子!”
“刮了一陣風來,就什麼都沒有了。”
程離略微思索了一番:“你的陰氣應該比她重,她傷害不到你的。這不算什麼撞邪。”
你比他們更邪。
“好吧。”高庭煜還是不鬆手,“哎,血啊,骷髏啊我倒是不怕,這……真的是瘮人得很。並且,我們在江山遇見的那兩個紙人和這個娃娃一樣,眼珠都不能轉動,應該是同一人的點睛之術。”
“我絕不會看錯。”
程離點點頭:“想來這邪祟不僅在江中,還在鎮中。她既然敢在你麵前露麵,一定會再來尋你的。”
高庭煜看程離這正襟危坐得模樣,言辭懇切,心裡一下子更沒底了:“道長,我害怕。”
“我一定逢年過節給她們燒點紙衣裳紙娃娃,莫來尋我,哥哥也才重新做人不久,沒什麼經驗的!”
最讓人恐懼的並不是一截斷掌,汩汩地湧著鮮血,也不是一截骷髏埋在土裡,臭氣引來蒼蠅、蛆蟲。最可怕的是笑吟吟的新娘,是走夜路冒出的小孩,是多出來的一雙繡花鞋,把一切尋常的事物放在不尋常的地點。
高庭煜心裡都涼了半截。
他和程離同坐在一根板凳上,兩隻手死死攥著程離不鬆手,程離微微閉上眼又開始打坐。
子時已過,正是一天之中最寒涼的時刻,程離周身流動著溫暖的光輝,高庭煜挨著她,生怕那紅衣女孩過來找他。
樓梯口踢踏有腳步聲傳來,野貓不知在哪裡,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哀嚎,高庭煜豎起耳朵,搖了搖程離,示意她往門那邊看。
門外有人點起了一盞燈籠,顯現出兩個人的輪廓,他們佝僂著背,似乎在低聲交談著什麼。
“他們應該都睡著了……”
另一人偶爾應和兩聲。
萬物寂靜無聲,似乎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程離屏住呼吸,眼見那窗戶紙上被人捅破了一個洞,一根竹條插了進來,那圓口出開始冒著一陣陣白煙……
有人在吹迷魂藥。
那白煙順著那口子嫋嫋升起,如絲綢般順滑的飄入房內。
高庭煜心裡覺得自己實在是倒黴,他和程離不過才住三次客棧,就有兩次是要謀財害命。不過他們並不害怕這凡人的雕蟲小技,程離本就是修道之人,高庭煜更不是人,這不能對付他們。
隻是片刻之間,外麵突然刮來一陣陣狂風,吹得樹葉娑娑作響,那一聲聲風嘯就像是低沉的洞簫,有野鳥振翅離林而去,狂風不斷地拍打著窗戶,像是有人在叩擊。
“鐺——鐺——鐺——”
程離知道那並不是風拍著窗戶,而是真的有人在敲擊窗欞。
此刻,月亮一定滿照人間,因為整間屋子被月華打上了一層白霜,屋外風大而飄渺,那窗格的中央突然顯現出半截人影,人影搖頭的時候那兩個發髻也一起動,影子一邊伸出手扣著窗戶,一邊唱起了一首童謠:
“天黑黑,霧慘慘,一座山裡長人來。”
“阿娘生了七個女。”
“最後全部沒頭來。”
童聲邊唱,還不時地嬉笑兩句,耳畔是風聲狂嘯,配上那詭異的童謠,高庭煜聽得心裡發麻。
身前是來曆不明的野鬼,身後是要謀財害命的凡人。
高庭煜望向程離,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窗戶,另外一隻手握著劍,似乎隨時準備出鞘。
那鬼影還在敲門,但是風聲卻漸漸息了,那門邊的迷魂煙倒是斷了,隻是同時響起兩聲驚吼:“鬼啊——”
那一杆迷魂藥突的摔倒在地,高庭煜推開門一看,掌櫃的和張青兩人口吐白沫翻著眼睛已經躺在地上了。
程離蹲下來摸了摸他們二人的氣脈,發現他們還剩一口生氣,並未被邪祟吸走陽氣,一抬頭,透過木欄杆之後,那個紅衣小紙人正一腳踏在門內。
半扇月光透露出來照亮大堂,而她就站在月光中央,她歪著腦袋頂著程離,高庭煜被她那眼神看得心裡發毛。
她朝程離揮揮手,血紅的唇角勾起,童稚的聲音在整座客棧邊環繞:
“天黑黑,霧慘慘,一座山裡長人來。”
“阿娘生了七個女。”
“最後全部沒頭來。”
……
“嘻嘻,最後全部沒頭來。”那女孩微笑著,眼睛裡卻依然沒有一分光彩,她對程離招招手:“你要跟我來嗎?”
程離立即翻身下樓向那幼童追去,那小紙人微微一笑,如一陣風一般消失在門後。
高庭煜來不及顧那兩個人,隻見程離已要沒了蹤影,便朝程離大喊一聲:“道長,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