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自己姓甚名誰,舊籍何處,家中可有父母,若是不修道,這一輩子又該如何度過?
在一片溫暖的不像話的夢境裡,周圍都閃爍著柔和的光彩,星羅棋布的山舍,碧波如洗的鏡湖,舊夢重重,那廊亭外又站著誰?
“你來啦。”有一個女子背對著她,站在那朱紅色的廊亭的儘頭。她明明沒有回頭,但是程離還是聽見了她的聲音。
程離追尋著她的背影不停走,風吹得帷幔搖擺,紗拂過臉上輕柔,她想看一眼那人到底是誰……
“等我……”那條路越來越長,像是如何也到不了的彼岸,她隻能伸手往前,但是怎麼也無法觸碰到那個女子。
程離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聲更比一聲快,馬上就到了……回頭啊……
她猛地睜開了眼。
高庭煜與她挨得近,低垂著眼眸猶疑地注視著她,一副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不過隻消片刻,他又換上了一副笑兮兮的模樣,關切道:
“你醒啦,喏,喝一碗糖水。”他端來一盞白瓷碗,將舀滿一勺的糖水放在程離的唇邊。
打趣道:“你剛剛做了什麼噩夢,很著急的樣子,被邪祟追?”
程離搖搖頭。
“道長,可還有哪裡不舒服麼?你已經昏睡一天一夜了。雖然你早已辟穀,但還是嘗點東西罷。”
程離來不及回應他,便感到自己的腦袋傳來一陣鑽心的疼,她捂住腦袋,紛擾的過往成萬千碎片,就是怎麼也無法將記憶拚湊起來。
她的額頭浮起虛汗,麵色蒼白,過了許久才啞著嗓子道了謝,但是忍不住垂下頭來低低的落淚。
她想,那墓中的一切,果真是墓鬼為自己設下的幻境麼?可是為什麼,她從沒有那段記憶,仿佛一切都是憑空出現一般,硬是塞進了她的腦海中。
那人放下白瓷碗,取來一塊漿洗得乾淨的絹布,為她細細擦著額頭上的汗:“你睡覺的時候總是不踏實,嘴裡迷迷糊糊叫著誰,但總不醒來,像是魘住了……我怕你醒來瞧見我不在,又疑慮我是不是自己跑了,便在這裡坐著守著你……”
“在墓中你耗儘太多真元,估計現在一時半會兒也難以恢複,還是妥帖休息好,免得留下什麼病根子。”高庭煜仿若嘴碎的婆子媽一樣對她嘮嘮叨叨,指著她的胳膊又念:“你看你,也不知道心疼自己,那麼狠心給自己劃幾道口子,嚇死個人。”
好在他早已不做人多年,嚇不死。
程離緩和了一會兒,偏過頭悶悶回了一聲:“多謝。”
“白朝呢?”
“他睡得可香了。估計又在做自己討老婆的夢吧,嘴巴咧得像破殼的豌豆莢似的。”
程離接過高庭煜手裡的白瓷碗,嘗了一口,不知道裡麵加了些什麼,雖然喝起來特彆甜,但是仍舊是能聞到內含的苦澀。
“我托大夫又在裡麵加了好幾味補氣血的藥,你是劍修仗氣而行,有放了自己那麼多血,多吃點補品總是沒錯的。”
“我新鮮買了一隻五色雞,活雞現殺,現下就在灶屋裡麵燉著,熟了就用文火細細煨著,熬了一天,我去給你盛一碗過來。”
程離聽聞這句,冒出無數個問號來:他們有錢麼還能胡亂買東西?既沒解決好案子拿到賞錢,殺了國師的人還捅了簍子,他一個陰氣那麼重的,還能挨得住五色公雞?雞血可是辟邪的好物。
還沒等程離開口,他就推門走了。
程離扶額歎了一口氣,對這幾天的遭遇實在是很難評價,隻能說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
她嘗試著下床,但是腳剛挨地,便下身一軟,提起裙擺仔細一看才發覺原來自己的小腿不知何時已被白布包紮了,想來是打鬥的過程中留下的傷。她那時候全神貫注不敢鬆懈,事後才發現原來身上有累累傷痕。
吱呀一聲,高庭煜已經推門而入,嗓子裡卡了一句:“我來了——”瞧著程離正撩起裙子看自己的小腿,便以為她在換衣服便又重重闔上門,摔得門哐當作響,他轉過身子長長呼了一口氣,說了句: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他端著雞湯又在門外踱步,最後還是輕輕叩響門:“程離,實在是對不住,我……我不知道你在更衣。現在好了麼?我給你進來送湯喝。”
程離回到:“沒有,我剛剛想下床才發現腳受傷了,隻是在看看傷勢。”
得到她的同意後他便順勢又進來,在門前猶疑了許久到底是先邁左腿進還是右腿,但是總之他進來了。
高庭煜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將湯擱在床邊的小桌上,但兩手空空,又隻能絞著自己的袖口,他最後還是端了起來,道:“你手臂有傷,還是我來喂你吧。”
“多謝。”
說完這句冠冕堂皇的話,四皇子感到自己的臉都要燒了起來,不過好在他不是人,眼下估計程離隻能看見他一片瑩白的臉,他身子時常忽冷忽熱,他估摸著月相,最近隻該越來越冷。
幸好不會臉紅耳朵紅,否則可太丟臉了,死了都幾百歲的人了,還是那麼不害臊。
程離也稍覺得有那麼些不自然,他說得自是沒錯,自己的手心與胳膊都有劍傷,牽扯起來倒是不方便。另外自己已經辟穀許久,尋常吃食對她沒有太大滋補作用,但是也不好謝絕他的一片好心。
看見那一勺混著肉和湯的白瓷湯匙已然送到嘴邊,她還是張了張嘴咽了下去。雞肉燉得很香,吃起來軟而不爛,又帶著藥材的苦香味,約莫是放了冰糖紅棗的緣故,咂摸出一絲甜來。
高庭煜並不表露些什麼情緒來,但是一顆心都懸在了嗓子眼,若是他現在還尋得到一刻完整的心來的話。
他覺得自己要說些什麼。對著程離這張疏冷、仙氣飄飄的臉,此刻因為受傷而又帶了三分雪色,遺世獨立似隨時都要羽化飛升似得,麵中隻有口唇與那眼角的朱砂痣是鮮豔的,他覺得自己有些……有些奇怪。
這有些異樣的感覺,自他汾穀關第一次出世初見程離便有了。好似每時每刻和她呆在一起都有這般的,如貓爪在自己的喉嚨、胸膛撓似的,有什麼話要講給她,但是自己又說不出來。
自己實在是昏了頭了!
他一邊喂程離湯喝,一邊又把從前在汾穀關的話打了一個腹稿,準備再說一遍,為了顯得用情懇切,他想著一回生二回熟嘛!
“程離,我……”
“你們沒事吧!”白朝一推門就看見這二人對坐在床邊,他吸了吸鼻子,揉了揉自己那泛紅的眼睛:“我剛剛又做夢了,醒來發現你們都不在,還以為自己早就死了!”
“尋了小二才問到你們就住在我隔壁,嘿嘿。”他走過去盯了盯高庭煜的手,“這是什麼,好香!”
高庭煜沉住氣,忍下罵他的衝動,指了指外麵,頭也不回冷淡道:“我燉的雞,在灶屋裡,自己去舀。”
白朝聽聞便拖著步子去夥房了,他回來的時候說自己喝了兩大碗,因為實在是太香了!
高庭煜眼皮抬也不抬,心理暗自腹誹道:他和八戒師兄吃人參果似的,果真是山豬吃不來細糠,連骨頭帶皮咽,瞧瞧人家程離吃相多文雅!
他打了許多遍腹稿,果不其然又被程離義正嚴辭拒絕了,並且勸他外修道法,內修佛法,早登極樂,得大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