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籠罩的冬日早晨,許多人剛剛睜開眼睛,容遠鴻已經結束體能訓練回到家裡。她洗了個熱水澡,從衣櫃裡找出校服穿上,今天是開學的日子,在沒有比賽的日子裡,她會照常上學。
坐上車,司機跟她閒聊了幾句,因為經常接送她,所以司機也跟著略懂網球。他問容遠鴻怎麼沒有參加澳網,畢竟是大滿貫賽事。
“膝蓋上的傷又複發了。”容遠鴻輕描淡寫道。
司機沒想到這個回答,“怎麼沒在報道上看見,你小小年紀傷病這麼多,以後可怎麼辦啊?”
“以後再說以後吧。”容遠鴻笑了。
其實她的打法並不容易受傷,隻是跑動和體力跟不上擊球,她又是每個球都不放的拚命類型,因此常常傷在腿和膝蓋上。
可她顧不上那麼多,她要結果,要成績,管不了傷病。一針封閉看看能不能上,複發了就隻好養著,朝不保夕似的態度讓羅韞曾經痛罵她好幾次,也是無果。
不知道三月份的印第安維爾斯她去不去得成。
到了學校,天空隱隱飄雪,於是開學典禮改到第二節課下課的大課間,班裡都在憤怒學校寧可改時間也不願意改為室內。
容遠鴻在一片吵嚷聲中坐下,她翻出稿子默念了一遍,這是她一會兒要在開學典禮上的演講稿。
班主任幾天前發來微信讓她在開學典禮上作為學生代表發言,說她正能量,有積極作用,容遠鴻百般推脫,最後還是被班主任強硬地安排了。
演講稿是千篇一律的勵誌雞湯,容遠鴻看著眼暈,勉強背下來大概意思就收起來了。
容遠鴻出去打了水,回到教室發現班裡空了一半,她覺得奇怪,以為開學典禮照常進行。問其他女生,才知道班裡的男生都去天台了。
出於安全目的,天台和五樓走廊隔著一道大概一米四五的牆,如果爬到牆頂去看,會發現天台比另一邊的走廊還要低上五六十公分。
容遠鴻上到頂樓,一群男生烏泱泱地圍在這裡。少數男生扒著牆好奇地看,還有些男生在牆前研究應該怎麼爬過去更好,真正行動的一個也沒有,隻是聚在一堆合計來合計去。
突然,曲梓朔走過去,作為唯一一個靠近的女生,旁邊的男生暗自瞧不起她,用眼白瞥著。
曲梓朔生得可愛,臉頰肉讓她看上去像一隻倉鼠,麵色紅潤而健康,單眼皮、厚唇、一頭毛茸茸的短發。她是從離B市不遠的農村來的,自小幫家裡乾活,身體靈活敏捷,力氣大,在運動會上包攬所有短跑獎牌。她性格直率,有什麼說什麼,卻經常被評價為沒眼力見。
曲梓朔不太招人喜歡,因為她是男生口中又土又窮又粗魯的村妹。但容遠鴻對她挺有好感,隻是在學校時間不長,一直沒有認識的機會。
在男生們充滿惡意的目光中,曲梓朔助跑了三兩步,整個人一蹬上牆,旋即蹭蹭蹭爬到牆頂,不像以趴姿用胳膊死死扒住的其他人,她半蹲在牆頂,甚至有閒心回頭看了看這一堆人頭。
接著,容遠鴻聽見前方幾個男生竊竊私語。哈哈村妹喪失擇偶權咯,要我說村妹也就是爬個牆行,在絕對力量麵前有啥用,她以後的男朋友有福了,鐵拳警告,她還能找到男朋友,沒個女的樣子,誰會要她。
一陣哄笑過後,容遠鴻的拳頭緊緊攥了起來。
“你們在說什麼?”
男生們回頭,看見容遠鴻,眼神變得很怪異。在他們眼裡,容遠鴻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她神出鬼沒,跟班裡的人也沒什麼交集。他們當然聽出容遠鴻憤怒的語氣,不明白容遠鴻為什麼莫名其妙為村妹出頭。
曲梓朔的聲音傳來,“王煜,你過來吧,我在這裡接你,不用害怕,你可以的,真的很簡單!”
被點到名字的王煜是個男生,他很瘦小,相貌平平,戴黑框眼鏡,臉上青青紫紫變幻了一陣,顯出種被貶低的屈辱。
周圍的男生轉而調侃王煜,王煜人緣不好,他不會打籃球也不會踢足球,沒有人願意主動帶著他玩,於是他假意跟曲梓朔交好,實際上經常放曲梓朔鴿子,對她各種惡作劇,以此為投名狀,才讓男生們跟他關係好了些。
容遠鴻之前不知道,此時此刻也通過他們的臉色看懂了。曲梓朔實心眼,沒想到她的話宛如一把利刃,隻是輕輕一劃,就讓男生們脆弱的內心破碎了。
男生們不爬上那堵牆,是不想嗎?他們想,想得要命才在這裡研究來研究去。可他們誰也不敢去嘗試。
所以當曲梓朔出現在牆頂上的時候,他們詆毀、諷刺曲梓朔,說女生不應該爬牆,這樣才能掩蓋他們的弱小和懦弱。
如果曲梓朔因為他們的話而退縮,從此不再嘗試這類事情,那麼他們就會偷偷地練習。
直到有一天,他們終於爬上了這堵牆,他們會叉腰大笑:男女之間的力量差距這麼大,以至於你們女生根本爬不上來這堵牆。
王煜更是宛如被侮辱一般,女生本不應該比他強,但曲梓朔偏偏要用“不要害怕我來教你”的語氣跟他說話,仿佛他是一個弱者!
他沒有想過,在他過去的十七年人生當中,對女生說了無數遍“我來教教你”。
“王煜,你聽我的,把褲腿卷上去露出腿來,走到這堵牆和走廊的牆交叉的牆角,抬起膝蓋卡在牆上,再抬起手肘,挺直身體往上爬就行了,我就在這裡等你。”曲梓朔還在說。
王煜站在原地,隻覺得難堪。其他男生既想奚落王煜,又害怕下一個被曲梓朔喊去試試的人是自己,一個勁兒地推王煜上前。
僵持了好久好久,曲梓朔從牆上一躍而下,落在王煜麵前,“王煜,沒事吧?”她覺得古怪,又看見不遠處站在人群外麵的容遠鴻,眼睛亮了亮。
“容遠鴻,你來啦,要不要試試?”
容遠鴻看著她的笑容,忍不住也跟著笑了。雖然她在網球運動員中身體素質偏弱,相較於普通人,還是非常過硬的。
她三步並作兩步,輕鬆蹬上牆頂,又麵不改色地跳下來。曲梓朔用崇拜的目光看著她:“你真的好輕盈呀。”
說完,曲梓朔挽上她的胳膊,小聲說:“其實我很早之前就想認識你了,可是你總是冷冷的表情。我昨天還看了你去年在東京的比賽,打得好好。”
容遠鴻瞥了眼神情尷尬的男生們,他們正用“運動員”“練了好長時間”“碰上絕對力量還是不行”這樣的字眼安慰自己,引得她輕笑。
“謝謝。”容遠鴻說,“我也很早之前就想認識你了。”
這便是容遠鴻和曲梓朔的第一次正式接觸,在後來的幾十年裡,容遠鴻懶懶地躺在曲梓朔家的沙發上,電視裡放著喜劇電影時,她依舊會想起這一幕。
也就是這樣的經曆,讓她站在操場正前方時,猶豫了一瞬,她先是按照稿子結束了演講,旋即,她在最後加上了幾句話:
“我們一生當中都會遇見很多詆毀,他們說,作為一個合格的什麼人,你不應該做什麼。實際上,這是他們在掩飾自己對於你的力量的恐懼。我們行事前,如果要衡量,我認為,隻需要衡量一件事,那就是我們自己想不想。”
*
那天以後,容遠鴻和曲梓朔經常通訊,在訓練結束後,前往機場的路上,因傷病而無法入睡的晚上。容遠鴻覺得曲梓朔的身上充滿糖果、草木和陽光曬過的被子的味道,使她忍不住跟曲梓朔說得更多些。
曲梓朔邀請她去家裡玩,容遠鴻答應了。在曲梓朔家裡,容遠鴻第一次明白什麼是家庭。曲梓朔的雙親極其和善,眼神中透出與曲梓朔相同的溫暖。他們的生活不夠富裕,房子不夠大,可總使容遠鴻有流淚的衝動。
飛往洛杉磯前夕,容遠鴻在曲梓朔家裡住下了。她給司機發消息,讓他轉天早晨來曲梓朔家樓下接。
她和曲梓朔擠在一張床上,她們的晚飯吃了蛋炒飯、燉排骨和清炒娃娃菜,其中燉排骨是因為容遠鴻第一次拜訪時多夾了兩筷子,曲爸認為她愛吃,今天又做了一遍。
在新換的小雛菊花紋的床單上,曲梓朔玩著早餐店遊戲,發出叮叮咣咣鍋碗瓢盆的聲音。容遠鴻在旁邊安靜地看著。一切都像是在雲端般柔軟。過了一會兒,她們又聊起天。
“所以你要去美國了!”
“是的,要去參加印第安維爾斯的比賽。”
“那裡好玩嗎?有什麼景點?”
“我不知道。”
容遠鴻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色,光怪陸離,演繹著洛杉磯各色的狂歡與寂靜。在這些著名的城市,迪拜、柏林、巴黎,她從未作為遊客參觀過,她做過的隻有下飛機、到酒店、睡覺、訓練。
這些城市的名字往往和年份、比分、她的輸和贏聯係在一起,她有時甚至想不起來城市的名字,隻能通過“我在那裡贏了伊萬諾娃”回憶。
而她即將參加的印第安維爾斯大師賽,因它的場地印第安維爾斯網球花園而得名,傳說中的最美網球場,位於沙漠中的綠洲棕櫚泉。
也是四大滿貫賽事之外的,第五大滿貫。
2019年3月6日,印第安維加斯網球天堂萬裡無雲,天空藍得像油畫,與藍綠色相間球場交相呼應,1號球場能容納人數更是多達一萬五千以上,不愧於第五大滿貫的名頭。
容遠鴻的膝蓋剛剛痊愈,還算不上能使上全力,以羅韞的意見,本是讓她繼續修養,準備好之後的紅土賽季。
在紅土上,球速較慢,彈跳很高,球員們在跑動間隙可以像在冰麵上一般滑行,對體能要求極其嚴苛,她不能帶著腿上的傷進入紅土賽季。
但容遠鴻還是來了,羅韞沒有隨行,頗有些賭氣的意思,她斷定容遠鴻會在第二三輪淘汰,於是不想跑這一趟——這是假的,羅韞的父親生病住院,容遠鴻主動提出讓她在醫院陪床,不用跟她去印第安維爾斯。
江弋行幾天前在迪拜捧了ATP單打冠軍,一時間風頭無兩,穩穩坐在了國內男網第一的位置。
他來得遲,開賽前一天才到,匆匆忙忙落地倒時差,訓練時容遠鴻帶了另兩個陪練,沒叫他。
昨天晚上,江弋行敲了她的房門,她打開門,就看見江弋行睡得頭發翹起兩縷,看樣子是醒來沒多久,聲音有點啞:“訓練怎麼沒喊我?”
明明身高一米九,整個人長長一條,他的表情卻依舊像她十歲那年仰頭在牆頂上看見的男孩一樣,有點撒嬌的意味,淺淡的,像隻體型巨大的貓咪。
“你不是在倒時差嗎,沒必要叫你。”
“可是我們最近好久沒見了,”江弋行垂眸看她,顯出些許委屈的感覺,“我這個陪練當得不稱職。”
說是陪練,容遠鴻與江弋行天南海北地打比賽,能見的機會越來越少,她的團隊裡也另有專業陪練,這件事也隻有江弋行一人上心。
容遠鴻眨了眨眼睛,“那等比賽結束之後請你吃飯。”
“不要。”江弋行搖頭。
“那要怎麼樣?”
“你明天來看我的比賽吧。”成年之後,江弋行的眼睛顏色越來越偏向淺棕,瑩瑩地折射著光亮,讓他看上去神秘而充滿魅力,卻絕不令人反感,“好不好?”
容遠鴻看著他,停了片刻,她沒有在想什麼,隻是單純失神了,“好。”
比賽第一天,容遠鴻抽的是上上簽,6-2、6-3輕鬆贏下對手,下午三點就結束了比賽。她回酒店洗了個熱水澡。江弋行的比賽在夜場,她吃完飯,不慌不忙地坐進球員包廂,等待比賽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