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跡時間 你要不要來我家打球(1 / 1)

人死前都會經曆一段堪稱奇跡的時段,這是生命最後的掙紮。容遠鴻最後一次睜開眼睛,看向了身旁一張張熟悉的麵孔,想要說話,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無數個字句從她嘴邊溜過,像十歲那年第一次拿起球拍卻未擊中的那顆網球,她對此感到驚愕,於是決心與這顆反叛的網球抗爭到底。一戰就是八年,從籍籍無名到中國網球公開賽。

“我贏了。”

容遠鴻喃喃道,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但不確定彆人聽沒聽到。

今天之前,她隻是國內小有名氣的運動員,勉強打贏資格賽拿到中網入場券。所有人都沒想到她能踉踉蹌蹌闖到八強,對陣世界排名第四的一號種子,塔吉亞娜。

7:5,4:6,6:6搶七。

贏了的那瞬間,連容遠鴻自己也沒敢相信,卻又篤定無比。網球就是這樣一項運動,有許多事你沒法掌控,來什麼樣的球,受迫時能把球回到哪裡,到底能不能贏。可有許多事又是牢牢握在手心裡的。

比如最後一球,容遠鴻擊球那刻眼睛牢牢鎖定落點,砰,重響,她的心臟隨著球拍微微振動,像亞馬遜的蝴蝶扇動翅膀。她想,塔吉亞娜接不到。

容遠鴻十歲開始練球,落後現役運動員至少三年,甚至五年。她身體孱弱多病,正式鍛煉前比正常人都差得多,實在不算練體育的料。

幾任教練說,可惜了;打完U14,觀眾說,就是差在年頭和身體素質。連傷仲永都談不上,隻是看到一朵短暫開放的花。

直到今天,容遠鴻贏了,記者們編寫著即將轟炸世界網壇的新聞,球齡僅八年,十八歲小將橫空出世,一號種子爆冷出局雲雲。然後,她走到場下簽名,被塔吉亞娜的狂熱粉絲捅了個對穿。

容遠鴻的眼皮很沉、很沉,她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

在夢裡,容遠鴻看見一麵鏡子,鏡子裡的她身著白色運動裝,卷發梳成高馬尾。古銅色皮膚,寬肩、小頭、高鼻梁,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雙眼睛。她的眼神沉靜、穩定、淩厲,如果單拿出來要覺得過分野心,但作為運動員,便少一分都不合適了。

不甘心、還是不甘心。

她還沒拿到冠軍。

*

再次睜開眼睛,容遠鴻愣住了,她動了動手腳,發現渾身輕鬆,一點兒也不似瀕臨死亡時的沉重。

看著熟悉的天花板,容遠鴻的頭一陣眩暈,旋即,腳步聲傳來,容遠鴻撐著胳膊坐了起來。

“小姐,該起床了,教練已經到樓下了。”

記憶漸漸浮現,眼前的人正是她小時候的保姆孫阿姨,在她十六歲那年,她開始在世界各地打積分賽,居無定所,也就讓孫阿姨退休回鄉了。

這是怎麼回事?

容遠鴻低頭,她的手腳似乎變小了些許。後背爬上了冷汗,她想,是回到了從前,還是之前的一切都是夢?

“好,我知道了。”容遠鴻慢慢從床上起來,拿起床頭櫃上小小的手機解鎖,2013年5月10日,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那道貫穿心臟的傷口似乎還殘留著痛感,容遠鴻緊攥著雙拳,應該是……回來了。

她回到了十歲,她剛開始打網球這一年。

這座房子完全是空蕩蕩的,沒有一點人氣兒,華麗、精美且冷漠地注視著容遠鴻,但她早就習慣了。

她自幼失去雙親,父母生前經商,留下她這輩子花不完的財產。戶口掛在舅舅家,可也沒人想去照顧彆人家衣食無憂的孩子。

容遠鴻簡單洗漱了下,拿起房間裡的球拍,紅色的,她對這個拍太不熟悉。打職業後,她的球拍全部出自定製,她有腱鞘炎,所以拍柄不能太硬,她的握力很差,所以拍柄需要更粗。

這麼說來,她簡直完全不適合打網球。

即使是重生回來,對於她而言也沒有任何金手指,容遠鴻默默地想,她之前確有自己鑽研的一套打法技術,然而對於現在的身體來說,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

容遠鴻沒吃早飯,跑下樓直奔後院網球場。教練李偉明似乎沒想到她這麼快就過來了,推著一車球來到網對麵,“容小姐吃飯了嗎?咱們不著急,你可以吃完飯再來練。”

她的心跳很快,也許是因為剛剛奔跑的速度太快,壓迫了她差勁的心肺功能,也許是因為她甫一踏上這片網球場,渾身上下的血液就變得沸騰不息,瞬間跑熱了她的整顆心臟。

“不用,”容遠鴻盯著那車黃澄澄的網球,“現在就開始練。”

先是體能訓練,往返跑摸球,繩梯練習,容遠鴻的腿沒跑一會兒就酸了。

李偉明是知道她的家庭的,小心翼翼不敢惹惱她,生怕她一氣之下就不練網球,他便再也不好找到這樣的肥差。於是建議道,“要不咱們休息一會兒?”

其實他心裡鄙夷,一個富家女,為了附庸風雅練練網球,多半沒多會兒就嬌滴滴地喊累了,他一寬慰,再隨便教點動作,保證她每個球都能撈過網便是了。

容遠鴻聞言,抬頭看他一眼,若不是她重生而來,十歲的她就要被李偉明哄騙得決定休息了。

打職業有快三年,她清楚她的身體狀況,現在加緊練習體能才是關鍵,還沒練多少就放棄,當然是教練想要輕鬆撈錢,不想儘心儘力地教學。

突然,她頓了頓,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想法。

有可能她的身體素質一直不好,是因為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先入為主地認為不可能好。

就像麵前的李偉明,他已經認定一個瘦弱的女孩不可能堅持下來,富家女更在意身材的苗條纖細,又怎麼會教她如何鍛煉出肌肉呢。

容遠鴻隻是沉默,捋了把頭發,運動T恤因汗漬而緊緊貼在後背,她活動了下緊張的肩膀,腳下步伐不停,忽略酸澀難忍的感覺。

直到反複練到身體極限,容遠鴻輕輕撐著膝蓋喘氣,“您明天不用來了。”

“什麼?容小姐,這……你不想練網球了?”

“想練,但不需要你教了。”容遠鴻拿起毛巾擦汗,太陽下,她的發絲被裹了層金箔,在李偉明眼裡,她的一雙眼睛卻似一把冷刃,直直地劈開黑與白,光與影。

李偉明惱羞成怒:“什麼意思?你自己練你能練懂?網球這個東西這麼深奧,有的你練!還真以為自己是世界冠軍?我看你練兩天就放棄了。”

“你不信我,我憑什麼要請你當教練?”容遠鴻沉靜問。

“就憑我比你多打那麼多年網球,我比你懂得多,沒有人教你練不成!”李偉明翻來覆去便是那兩句話,“你現在打球姿勢有很大問題,我一直護著你的麵子才沒說,你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哦,那你說說哪錯了?”容遠鴻開始在一旁練習揮拍,她揮得很慢,在適應自己突然變小變弱的身體。

她剛憑不過硬的基本功和體能搶七戰勝塔吉亞娜,簡言之,全靠技術。

李偉明現在竟質疑起她從一開始學球的動作就是錯誤的。

“從最簡單的來說吧,引拍就不正確,正確的引拍應該是高引拍,從上……”李偉明一邊說一邊演示,“這樣才能構成完整的動力鏈。”

“再比如拍頭向下,你現在向下不足,也不夠刷拍,帶不了上旋球,以後怎麼打出製勝分?”

“還有收拍,要在肩膀處收拍,這樣才能保證拍的行程最長,推球最遠。”

“當然,你的腳步也不到位,每次打球總是關閉式站位,這樣打球使不出身體的力量。”

容遠鴻皺眉聽完,不語,一百次揮拍結束,她看了眼旁邊唾沫橫飛、臉漲得通紅的李偉明,“咱倆打兩個球。”

李偉明不屑地笑了笑,心道,這十歲的小丫頭剛開始練球不滿半年,還想把他打贏不成?往常就算隔網對拉兩拍,也是儘可能把球喂到她舒服的位置,她現在這麼沉不住氣,還覺得他說的不對?

李偉明站在底線,隨手打了個飄球過來。

容遠鴻側身,雙腿一蹬向後跑出兩三步,保持著李偉明口中的“關閉式站位”,下蹲,膝蓋施加一個向上的力。

平擊。

這顆黃色網球如流星般隻剩一道模糊的痕跡,李偉明幾乎是沒有反應的,下意識拉拍剛到一半,球竟已經撞上了他的球拍。

下網。

“這就是所謂的關閉式站位。”容遠鴻的聲音淡淡傳來,“腿一前一後,能將下肢力量用到極致,而你所說的開放式站位,兩腿平行直挺挺地站著靠腰擰。”

容遠鴻漫不經心地收拍,嘴角隨之嘲諷似的彎了彎,“球速太慢,等著被人打死吧。”

李偉明張嘴想要反駁,卻不知道從何開始說起,十歲的小女孩,剛練不到半年網球,肉眼可見的瘦弱,怎麼可能有這麼強的爆發力?這不可能。

隻有一個解釋,就是容遠鴻的打法確實比他的更適合發力。

他想說絕對力量,想說轉體,想說上旋。

最後憤怒地收拾球包離開了容遠鴻的家。

容遠鴻鬆了口氣,誠然,她說的沒錯,可她的腿部力量不足,大腦也沒法順利地激活每塊肌肉,這些都是需要時間累積來練習的。

剛剛的球她還是沒完全跑到位,沒來得及用上上步的衝力。李偉明隻是一時鬆懈,出乎了他的意料,若是較起真來,她還未必有能贏下一盤的能力。

她倚著後院的牆,牆邊是一棵櫻桃樹,樹上的花開始落了,落得滿地白色,像一場春日的雪。

起風了,樹葉簌簌作響,她擰開礦泉水瓶蓋,往下灌了兩口,準備歇會兒就進去吃早飯。吃完把發球機搬出來練習,再試試聯係個好教練,如今互聯網沒那麼發達,不好找……

“你說得對。”

一道清澈的聲音響起,輕盈的,很快就消逝在風裡。容遠鴻抬起頭來,一片小小的花瓣正巧落在了她的臉頰上,仿佛是這棵樹想給她打上的胎記。

她看見一個男孩坐在高高的後院牆上,晃悠著腿。他有漆黑的頭發和眼睛,襯得皮膚白皙,五官生得極為精致,眼窩深邃,大概是混血。

他安靜地看著她,似乎在思索,似乎隻是單純地在注視,“你球打得真好,是你自己研究的?”

容遠鴻沒答,她既不想太出風頭,也不想給自己的心血冠上他人的名字。

好在男孩並不需要她的回答,“我的教練很好,可我不太愛打,你要不要來我家打球?”

“你家?”

男孩嗯了一聲,指指牆的另一麵,“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