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對望一眼,皆在彼此眼裡看到了不忍。
“往村子深處走走看吧。”鐘離玨說。
灼熱的氣息炙烤著大地,宛如置身一個巨大的蒸籠,急速攫取著三人體內的水分。
想來大旱已經持續了很久,這是一座無人的荒村。
沿著村子中軸線深入,入目隻有一戶戶空敞大門的泥瓦土屋,院內外殘垣斷壁,寸草不生,隻餘下一片乾涸的土黃色和死一般的沉寂。
村子裡的人似乎都搬走了。
比想象中好一點的是,暫時沒有見到什麼屍體,如若不是剛才看到的小孩,這裡仿佛就隻是災世中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村落。
三人緩步朝村子最深處行進著。
溫故劍已出鞘,虛虛橫向斜前方,狀若不經意,實則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將鐘離玨與寧知都護在身後半步。
鐘離玨與寧知都不會武,此刻感知不到靈氣,若赤手空拳對上隊伍壯大的災民,後果不堪設想。
於是鐘離玨靠左一步,與溫故一左一右默契地將寧知圍在中間,警惕向前。
“嗬……嗬……嗬…………。”
隨著三人深入,一陣微弱的呻/吟聲,傳入耳中。
三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順著聲音來處將目光停留右前方一座破敗的小院落裡。
大半的院牆已經坍塌,一眼便能望儘院內三間土牆圍成、茅草做頂的屋子,而院中裸露的黃土之上更是印刻著一個個奇怪的印記。
“是齒痕。”鐘離玨看了半晌方能確認。
“……人類的?”寧知心驚,那齒痕整齊而規整,縫隙緊密,看上去不似野獸。
溫故握緊劍,緩步欺身向前,輕聲道:“大旱災年,缺衣短食,若有野獸,早成了人們腹中食物,留不到現在。”
“他們……太餓了。”已看清屋內情形的溫故,收起了劍。
裡麵隻有一個垂死的老人。
瘦削得幾乎隻剩一把骨的老人,滿臉青灰的死相,皮連著筋骨的手掌裡還虛虛握著一把黃土——她連將土塞進嘴裡的力氣都沒了。
更可怖的是在這羸弱的軀體上,竟有著宛如6個月身孕一樣大的肚子。
那些都是為緩解饑餓,而塞入腹中的泥土。
寧知手忙腳亂翻找著乾坤戒:“我這裡有肉,還有瓜果,靈酒她能喝嗎,會不會一下太補了?”
乾坤戒裡的食物,被她儘數取出,堆在了地上,可老人的□□聲逐漸微弱下去。
“泥土吃得太多,已經沒辦法正常進食了。”鐘離玨輕聲道,似乎怕嚇著蹲在地上翻找東西的寧知,他的聲音聽上去仍然那麼冷靜。
可寧知冷靜不了。
她抹了一把臉,將眼淚逼了回去,緩緩扶起老人,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裡,試圖喂她喝下自己釀製的靈酒。
老人家久未進食、清洗的身體混合著將死之人的腐爛氣味,陣陣傳來。
很難聞,但寧知沒有半點猶豫。
“喝一點兒吧老人家,努力喝一點,這是靈酒,喝下去就可以消化你肚子裡的土了。”寧知輕柔開口,哄勸著不知還有無意識的老者。
不管有沒有用,她隻知道自己沒法做到冷眼看著一個無辜的生命在眼前消逝。
行不行,至少都要試一試。
——不是說她做的食物靈氣充沛嗎?
——不是個個都誇她天賦異稟嗎?
——那就讓她看看啊。
一個凡人的命而已,難道修仙界眾人引以為傲的靈氣,連這樣一個凡人的命都救不了嗎?
溫故不忍地偏開頭去,不願看寧知的徒勞無功。
鐘離玨歎了口氣,修道千年,三千凡世,這樣的事屢見不鮮,他已見過太多太多,多到心內再難起波瀾。
可他的小師妹不這樣想。
“放開我婆婆!”一個憤怒卻虛弱的聲音自院外響起。
是先前在村口見過的小男孩,他赤紅著眼看向寧知,手裡還拎著那截不知從哪尋來的斷腿,像一頭未經馴服的小狼崽般發狠衝來,眼看就要撞到寧知身上。
有兩個師兄在,寧知不閃不避,隻伸手去掰開老人家的嘴,強硬地將靈酒灌注下肚。
果然,溫故伸手一攔,就將小男孩輕巧地提了起來。
——實在太輕了。
男孩一口便咬上溫故的胳膊,磨尖了的牙齒輕易紮進了肉裡,便要向後撕扯,竟是想生生將溫故的肉撕扯下來。
溫故表情不變,嗤笑了一聲:“小狼崽,看好了,我師妹可是在救你婆婆。”
小男孩掙紮的動作立時停了下來,臉色煞白地看向自己的婆婆:“我婆婆……她怎麼了。”
“她快死了。”溫故將他扔開,“若你想她死得更快,儘管去打擾。”
小男孩看向地上淩亂一片的食物,和仍在給奶奶喂食液體的寧知,緊緊咬住唇,湊到婆婆身邊,抹著淚一疊聲地喊:“婆婆。”
“嗚……婆婆你彆死。”
“我帶肉回來了,我走了好遠……走了好多好多個村……才撿到的肉。”
“都給你吃,你彆死好不好……嗚……嗚嗚……”
小孩哭得幾乎要斷過氣去。
鐘離玨把他扶起來,拍著他的背給他順氣:“彆哭了,你婆婆會沒事的。”
“真的嗎?”他抬起頭,眼淚迷蒙,想要在回答裡找到一點支撐。
“那當然,我師妹可是仙子。”溫故抱著劍,下巴一抬,語帶興奮,“你快瞧!”
一瓶又一瓶的靈酒不間斷灌下,肉眼可見的變化發生了。
老太太臉上死寂般的青灰色緩緩淡去,孕肚般的腹似乎也變小了一些。
隨著微弱的呻/吟聲再度響起,幾人都是鬆了口氣。
“靈氣將土塊化去了。”鐘離玨觀察許久,終是下了定論。
寧知臉上終於揚起了笑。
“這些食物就留給你了小朋友,等你婆婆好一些,你們再慢慢吃。”寧知說完轉頭看向鐘離玨,“走吧,找找去京城的路。”
這已經是她能為這個可憐的孩子做到的全部了,剩下的,她也無能為力。
在這樣動蕩的大災之年,可憐人太多,而一個人的力量太有限。
“等等。”小孩喊住他們,下定某種決心似的,“你們要去京城嗎,我可以給你們帶路,就當……就當謝謝你們救了我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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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告訴他們,自己叫王賀年,他們所在的王家村地處京郊,到京城也就大半天的腳程。
大旱三年,顆粒無收,村裡的人早就搬走了,他婆婆斷了腿,沒法挪動,所以就陪著婆婆留下來。
王賀年說,頭一年還能靠河裡的魚蝦過活,到了第二年河水就徹底斷流了,隻能啃食樹皮草根,如今進入第三年,路邊已經到處都是死人屍體了。
溫故拍了拍他的頭,沒說什麼。
倒是王賀年勉強擠出一個笑,問他們:“你們不像本地人,是來京城投親的嗎?”
寧知衝他笑了笑:“是呀,來找我的師姐。”
“那你師姐一定和你們一樣,是個大好人。”王賀年自顧自道,“這京城好人也多,可惜都是些明麵上的好人。”
溫故被他這老氣橫秋的語氣逗笑:“哦?怎麼說?”
王賀年笑得諷刺:“這些大好人從來不管普通人死活,他們將所有災民都攔在城外,不讓大家進城尋找活路。惡人做到底也就罷了,偏又設置些布施的棚子,給災民發飯,還不都是為了博一個好名聲。”
溫故:“真是人小鬼大,這你都懂。這樣的人怕是不少,都是宮裡的達官貴人吧。”
王賀年撇了撇嘴:“最叫人惡心的,還是那位安平公主——這大洛王朝誰人不知,她是天生的熒惑災星,這場大旱就是因為這個女人引起的,不是她,這麼多人怎麼會死!”
“可她卻日日出來布施,整日招搖過市,以為誰稀罕她那點吃食麼!這個始作俑者!”王賀年越說越憤怒,說到後麵竟是捏起了拳頭。
寧知皺起眉:“什麼亂七八糟的,大旱是天象,跟一個女子有什麼關係。”
連鎮日裡都溫溫和和的鐘離玨亦是斂了笑意,麵帶薄怒:“荒唐。”
溫故和寧知奇怪地看了一眼鐘離玨,很少見他這般喜怒形於色。
王賀年:“真的。你們竟沒聽說過熒惑災星這個傳聞麼?”
寧知攤手:“傳聞往往是用來騙無知小兒的。”
王賀年認真道:“我說的都是事實。這位安平公主是我們大洛皇帝最寶貝的女兒,出生時天降異象禦花園內萬花齊開,皇帝十分寶貝她,認為她是上天降於我大洛王朝的祥瑞。”
溫故:“那不是挺好,配得起公主的排場啊。”
王賀年又道:“可奇怪的是,禦花園的花開了不過三日,竟全部凋謝了!大家都說小公主不是祥瑞,是災星。”
寧知懶散開口:“一會兒祥瑞,一會兒災星,你們大洛朝的百姓的判斷標準還真是隨便。”
溫故來了興致,催促他繼續往下講。
王賀年:“這災星體弱多病,克死了自己的母親不說,自她降世,皇帝的身體也逐漸萎靡下來。大家都勸說皇帝將公主送離身邊,可皇帝不信,直到災星十歲那年,宮裡來了個道士。”
“道士說她是熒惑災星的命格,一生克親克友克夫,孤寡至死。且如若將她繼續留在王朝之內,必將天降大災,生靈塗炭致使王朝覆滅。”王賀年恨聲道,“上天已經喻下明示,皇帝老兒偏不信邪,不肯殺她,所以才有了今日這場大旱三年不是麼!”
寧知在心內冷笑,不愧是封建王朝,彆管什麼天災人禍,總之推一個女人出來背鍋就對了。
古往今來,這類女子數不勝數,往往都身居高位,且貌美如花。
如此,便集齊了愚昧世人眼中,將一個王朝傾覆的必要條件。
她看了眼一臉認真的王賀年——家庭貧窮,沒有讀書的條件;適逢亂世,是亂世首當其衝的受害者。找不到出路,又不敢責備上位者不力,於是這樣荒謬可笑的傳聞,便成了他最好的憤恨寄托。
是個可恨且可笑的可憐人。
溫故摩挲著下巴,咂摸道:“不對吧,這公主又不管朝政,縱使王朝覆滅,乾她何事?再者說,大旱三年,又非人力所為,將一切都苛責於她,實在奇怪,皇帝不殺親女才是明智選擇啊——這公主後來呢?”
王賀年見三人都不同意自己的觀點,臉色也冷了三分:“後來?嗬,能有什麼後來,自然是皇帝大興土木給她建了無數座行宮,好吃好喝嬌養在行宮內咯。”
“路我帶到了,無論你們如何不同意我的話,還是謝謝你們對我婆婆的救命之恩。”王賀年朝他們一拱手,“喏,那邊在布施的,就是這位大名鼎鼎的安平公主了。”
寧知抬頭望去。
擠嚷卻有序的人群在布施棚裡排起了長龍,隊伍之外,一位不施粉黛卻極明豔的女子,正蹙著眉在和身側一襲青衣的男子交談。
那男子氣節如竹,清秀俊逸,他附耳不知說了些什麼,引得這位女子展顏。
這一笑,舒展了遠山如黛的眉,將天地光彩都攬於一身,萬物都是灰撲撲的寂,唯她豔麗張揚,動人心魄。
是安平公主——她的二師姐洛雲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