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紫色的霧氣從竹林間往不遠處的寺廟彌漫,如一雙輕柔的大手一般向前伸出,將偌大的寒鴉寺整個包攬在了臂彎裡。
徐澄照跟著溫澈向前走去,走了沒幾步,他停了下來,轉頭直直地盯著溫澈。
溫澈好奇道:“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你受傷了。”徐澄照看著他,眉頭緊皺,眼神中流露出幾分悲傷。
溫澈伸手撫平他的眉心,“我沒事。”
徐澄照抓下那隻手,語氣嚴肅:“我以後不會這樣了,我不想讓你受傷。”
他的手掌寬大溫暖,能將溫澈的手完全包住,一瞬間,溫澈心跳得飛快,臉也開始漲紅起來。他下意識想抽回手,低頭道:“那是你血脈裡流淌著的詛咒,你控製不住也情有可原。”
“我會控製住的。”徐澄照沒有鬆開他的打算,反而握得更緊,抓著他的手繼續向前走去。
溫澈跟在他身後,忽然明白了自己臉紅心跳的來源,可他卻不知道原因。
為什麼對著從前的十二從來都遊刃有餘,可對著失憶的這人卻變得這麼奇怪?難道自己……
是在對他生氣?
氣他和從前不一樣了?
算了,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
溫澈低著頭,非常緩慢地收緊了自己的手指。
二人順著紫霧,走到了寒鴉寺的後門,眼前緩緩顯出了一道紫色的門。
看著那紫霧流淌的虛影,徐澄照道:“這是什麼?”
溫澈道:“或許是那羅刹和瘋子設下的結界,進去看看。”
兩人拉著手往前走去,那道門在身後逐漸隱去不見,結界內的天空變了顏色,弦月高高地懸掛在詭異的紅色天幕上,山石樹木、廟宇院牆上都泛著一片紫紅色的光。
溫澈抬頭看天,思索道:“紫色月亮……這應當是名為‘溯洄’的幻境。我曾在魑棽卷上見過紫月亮的記載,這是以施術者自身過往經曆結成的幻境,這麼看來……那兩個家夥手裡的殘頁應當不止一頁。”
徐澄照搖晃著他的手,心不在焉地問:“和‘洄夢之術’一樣嗎?”
溫澈正凝神細思,無暇關注他的動作,“洄夢之術隻是向旁人展露過往,一切事物都與觀者毫不相乾,而我們此時,正身處在幻境之中。”
徐澄照看著地上二人貼在一起的影子,用拇指摩挲他的手背,“哦,所以在幻境中若是受了傷,也是會死的?”
“嗯,”溫澈點頭道,“幻境中的一切都由施術者掌控,施術者能根據自身過往中的一切,創造出極為強力的怪物,並且對他們任意改造……糟了!”
溫澈變了臉色,匆匆往廟裡跑去,徐澄照看了一眼自己空落落的掌心,趕緊跟上,“怎麼了?”
“那一百個人也被他們關進了幻境裡,小騙子也在其中!”
幻境中的寺廟人聲鼎沸,往來香客絡繹不絕,嫋嫋青煙升起,在紫色月亮的照耀下卻顯得分外詭異。廟中的和尚同他們見到的行屍走肉不同,動作靈敏輕快,並無半分遲鈍。
除溫澈和徐澄照外,來來往往的都是一些虛幻的影子,待到兩人走到近前,它們便消散成一縷霧,離遠之後又重新聚成人形。
二人搜尋一圈,找不到通往地下石室的路,那一排房子如今是一片菜田的模樣,四五名僧人的虛影正在田間挑水施肥。
溫澈閉上雙眼,黑霧從他掌中蔓延開來。
二人沿著利箭般射出的黑霧走向正殿,在門口見到了先前躺在通道裡的蛇頭人,溫澈心生疑惑,走入正殿,裡頭卻空無一人。
他盯著大殿正中供奉著的大佛眉心那點紅,抬手圈著下巴思索道:“有什麼人施下了術法,將正殿隔絕在了幻境之外……實力應當不在你我之下。”
徐澄照既想拿下那隻手,又想將他的下巴放在自己手裡,問道:“那是什麼人?”
溫澈搖頭:“不知是敵是友。”
他走出正殿,站在蛇頭人麵前看了一陣,開口道:“既然這蛇頭人在這裡,地下法陣中的人應當也都被那施術人帶出來了。若那人是前來除魔的修士倒還好,可如果是彆有用心的魔修之人……”
徐澄照突然開口:“會是柳牧嗎?”
溫澈道:“你可曾在他身上感受到什麼高深的內息?”
“很弱,比我差遠了。”
“那就不是他。”溫澈笑了一聲,凝神細思,無意識地咬著下唇道,“會是什麼人呢……”
徐澄照心猿意馬地轉過頭去,溫澈突然看他:“你當時在地下是不是說過,少了兩個人?”
“什麼?”徐澄照盯著他濕潤的嘴唇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點頭道,“司空家那群人一共有十二個,地下法陣中隻有十個,有兩人不在其中。一個是掏錢給小騙子的矮子,披著一件楓紅色鬥篷,看著不是很聰明;另一人靠著他睡覺,眼睛沒睜開過,好像是個瞎子。”
“這麼說來,或許是司空家的人……”溫澈點頭,相識這麼多年,仍然還會為他過目不忘的能力而驚歎,心內生出一陣埋怨,“嗬,明明記憶這麼好,怎麼還會失憶?”
“我……”徐澄照臉上露出內疚的神色,“對不起。”
看著他低眉順目的模樣,溫澈心又軟了下去,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徐澄照抬眼看他,抬手覆上那隻手,輕輕撫了一把,掩在人.皮.麵.具下的眼神灼熱。
溫澈猝不及防被燙到,分不清那溫度是來自徐澄照的眼睛還是他的手,趕緊收回了手。
徐澄照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溫澈慌亂的模樣,隻覺得替他挑的那些魚刺都紮進了自己的心裡,不可置信地問:“溫澈,你嫌棄我?!”
他好幾次去牽溫澈的手,總是被他掙開,難道那個做梳子的家夥的手比他的好牽?!
“我沒有……”看他一副受傷的可憐模樣,溫澈能想象得到麵具下是一副怎樣的表情,過往的許多片段一瞬間將他淹沒。他轉過臉去,“我不嫌棄你。”
“怎麼沒有?”徐澄照不依不饒,走到他麵前,低頭盯著他,“你為什麼不看我?”
溫澈兩手捂臉:“我沒有。”
“你就有。”徐澄照去抓他的兩隻手。
溫澈低下頭去:“我真的沒有……”聲音裡似乎帶了哭腔,“我要是嫌棄你,怎麼會守著你十年呢?”
徐澄照一楞,鬆開他的手,放輕了語氣:“我知道了……你,你不要難過……是我不好……”
明明都決心不再去計較那人,可他卻又沒有控製好自己的情緒,又讓溫澈這麼難受了。
溫澈輕輕搖頭,“我隻是……我不明白……而且……你現在不還什麼都沒想起來嗎?為什麼……為什麼你會連我都忘記呢?”吸了吸鼻子,一滴管不住的淚珠即將墜落。
“我,我……”
溫澈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徐澄照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脆弱的模樣,隻感覺自己的心也跟著碎了,也不敢伸手抱他,低頭道:“對不起,是我不好。”幾乎馬上就想跪下去。
“算了,沒關係……你醒了我就很高興了。”溫澈用手背捂著眼睛,過了片刻後,抓過他的衣衫蹭了一把臉,轉身向寺廟外走去,“走吧,我們去找找看還有沒有其他人也被關了進來。”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徐澄呆在原地,一瞬間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紫月亮高高地懸在天邊,溫澈走進紫色的虛影之中,好像要回到天上去。
見身邊沒人跟上,溫澈停下腳步,轉過頭來:“悶葫蘆,你還愣著乾什麼?”耳下兩個墜子搖搖晃晃,閃著晶瑩的光。
一瞬間,有什麼東西在徐澄照的腦中破土而出。
“來了。”他快步上前,和溫澈並肩。
夢境也好,現實也罷,溫澈在他身邊,他就在人間。從前如此,現在也一樣。
兩人走出寺廟,站在正門口遠眺,紫色的天空一直綿延到遠處山下的秋雨村中。
溫澈皺眉道:“那兩隻怪物竟然能撐得起這麼大的幻境,我們去山下看看。”
徐澄照跟上他,“十七,你從前沒叫過我悶葫蘆。”
溫澈回頭看他一眼,轉過臉去:“哼,你從前也不會叫我溫澈呢,就叫你悶葫蘆怎麼……你,你,你?”一臉不可置信地又轉過頭來。
“嗯,隻要你高興,你願意叫什麼,我就是什麼。”徐澄照笑了笑,往山下走去。
溫澈愣在原地,偏著頭一陣費解:他到底是想起來了,還是沒想起來?
沈堯走出正殿,見到天邊竟然掛著兩個月亮,銀盆一般的皎月照亮了遠處的大地,而紫色的弦月卻如同一道虛影,遼闊的天幕上出現了一道明顯的分界線。
清冷詭異的紫紅色月光籠罩了整座落霞山,沈堯向前遠望,道:“山下的秋雨村好像也在這術法範圍裡。”
丁羅接話道:“葉勝應該到了秋雨村吧。”
“什麼?!”
葉影衝出寺廟,瞬息之間已經到了秋雨村。
二人趕緊跟上,沿途路上不僅沒看到人,鳥獸都不見一隻,村內更是淒冷荒涼,仿佛這片土地早已死去多時。
丁羅站在一處枯井前,踹了踹一旁的那顆大樹,六角形的樹葉紛紛揚揚落下,落到了樹下的三個墳包上。他撿起一片樹葉,遞給沈堯,道:“你看,這葉子好奇怪,我都沒見過這種樹。”
沈堯道:“這是‘六角木’,鋫州特有的樹。”
“這裡不是靈州嗎,怎麼會有鋫州的樹啊?”
沈堯擺手:“我也不知道。”
丁羅嘀咕道:“村裡的人都被關進幻境中了吧,就算紅崖秘卷上有這麼厲害的術法,可葉聽泉哪來那麼大的本事呢?”
葉影盯著那口枯井,冷聲道:“他手裡有寒血珠,那是翎上城十萬百姓的怨念凝成的珠子。”
“原來那珠子這麼邪門,老不死怎麼還讓葉勝去找呢,這下好了,他也被關進去了吧。”丁羅歎了口氣,接著道,“我知道這種幻境很厲害的,隻有殺了施術者才能破解,關在外頭的人也不能再進去了。那施術者肯定在裡頭哪個角落躲著呢,哪能那麼輕易找得到……”
感受到葉影身上散發出來的寒意,沈堯伸手在丁羅的頭上拍了一下,丁羅趕緊閉嘴,雙手捂著腦袋躲到了他身後。
沈堯道:“大哥,不用太擔心,那溫靜流是葉勝的叔叔,我們方才沒有找到他們,說不定也到幻境裡去了。”
丁羅附和道:“是啊,他為了探查葉勝下落,三番五次來犯葉家弟子,用心良苦啊。”
葉影轉頭看著他,黑紗後淩厲的視線令人不寒而栗,丁羅嚇得一抖,往沈堯背後縮了縮,探出一雙眼睛,道:“不過老大,你肯定是葉勝最好的舅舅,都把你所有親信都派去保護他,連我們都……”
“你們跟著我隻會拖後腿。”
“哦,老大,你這麼說我有點傷心了。不過你還是一個非常好的舅舅,又是教射箭又是教耍刀,還釀酒給他喝,還給他做扇子,還親手做糕點……”
“閉嘴。”
“哦,我閉嘴了。”
沈堯問:“大哥,我們該做些什麼?”
“去找一張門,”葉影抬頭看著湛藍色的天幕,冷聲道,“找到了,砸碎它。”
“是,大哥。”沈堯一口應承下來。
“啊?找什麼門?”丁羅一臉疑惑,葉影卻已化作黑霧離開。
他從沈堯背後鑽出,嘀咕道:“老大釀的酒都沒什麼酒味,做的糕點也沒拿去給葉勝,是不是給你吃了,什麼味道?”
回想起大哥若無其事地把那一疊不可名狀卻散發著桂花香味的東西放在他桌上的時候,沈堯語氣嚴肅:“我勸你不要好奇。”
“你這麼說我更好奇了,到底是什麼味道?我也想嘗嘗!”
“你記得七年前,我中毒的那次嗎?”
丁羅點頭:“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此種奇毒,你倒在我房門口,就跟死了一樣,我給你紮了三天針才醒。那時候我真的以為你死了,可是哭了好久呢。”說著,他抱住沈堯,頭靠在他胸口哭了起來。
“好了,彆哭了,一時半會還不會死。”沈堯拍了拍他的背,腦海中浮現出他一邊哭一邊把自己紮成刺蝟的往事,若有所思道,“我們以後都不可能再吃到大哥親手做的糕點了。”
丁羅在他衣服上蹭乾淨眼淚,抬起臉來,一臉惋惜地搖了搖頭:“那還真是太可惜了。”
一陣風吹過,兩人身旁那顆大樹被吹得嘩啦作響。
葉勝見到幾片樹葉掉落在麵前的井裡,將倒映在井中的月亮擊碎。
“好冷,怎麼突然刮風……”他抱緊自己,搓了搓雙臂。
慕容真脫下外衣披到他身上,見到井中蕩開的漣漪,愣在原地:“這不是枯井麼……你方才跳下去的時候,裡頭沒有水吧?”
葉勝警覺地看向四周,天空不知何時已變了顏色,一輪紫色的弦月緩緩升起,高懸於赤紅的天幕上,仿佛觸手可及,另一輪圓月隱沒在遠處的群山之中。
二人身側的大樹已經不見了,那間草屋也不如先前破舊,從半開的窗口中能看到屋內一家四口坐在桌旁,一個白發紅瞳的幼童被一名少年摟在懷裡,睜大眼睛看著窗外的二人。
慕容真道:“那小孩是個天煞。”
葉勝道:“既然有人,那就進去看看,說不定還能讓他們帶我們去寒鴉寺。”
慕容真無奈道:“我的大少爺,你心可真大啊……”
白發的幼童伸手指著二人,口裡喃喃道:“阿怪,怪,怪物……”
少年輕聲哄著他:“塵兒乖,該睡覺啦,哥哥給你講妖怪的故事好不好?”
二人順著幼童手指的方向回頭看去,慕容真頓時被嚇得毛發悚立。
一個體無完膚、鮮血淋漓的影子蹣跚走來,每走一步身上都掉落一塊不知是衣服還是血肉的碎片,星星點點的痕跡滴了一路。那人慢慢走到井邊,悄無聲息地栽了下去,沒有激起半點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