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雞鳴三聲,柳牧便醒了過來,見趙遇塵還在昏睡,他辭彆二人,找村內其他人帶路去寒鴉寺了。
直到晌午時分,趙遇塵仍然沒有醒來的跡象,溫澈和徐澄照在村內轉了一圈,從村民處聽來了不少情報。
那些愁眉苦臉的婦人們口中所言,與趙遇塵所說一致:半月前寒鴉寺擴建,村裡的男子們前去幫工,自上山之後,便再也不曾回過村裡,田間菜地的繁重事務全都落到了婦人們的肩上。
每走一戶,溫澈便花高價從那家主人手中購買一些吃食,村中的家家戶戶都走過了後,兩手空空出門的二人滿載而歸,往趙遇塵的家裡走去。
搓得細細一根的蒲葵葉將徐澄照十指勒得通紅,草編的絡子裡油鹽醬醋、蔬果青菜等一應俱全,木劍劍柄上還掛著一隻村人幫忙宰殺清洗好的母雞。
他看向抱著一袋米、手中握著一把小蔥的溫澈,問道:“溫澈,你怎麼這麼有錢?”
溫澈道:“溫如給的。”
“他怎麼那麼有錢?”
“見羽給的,他是鬼王,不缺錢。”
“哦,那我有錢嗎?”
溫澈並不接話,微笑看著他。
徐澄照點頭:“看來是沒有的。”
看著他若有所思的模樣,溫澈道:“你要錢做什麼?我給你。”
徐澄照避開視線:“不做什麼,不要你給。”
二人回到趙遇塵的小草房子內,溫澈在徐澄照掌心寫下幾道術法,生火煮起飯來。
徐澄照驅動現學的禦水術將院落灑掃乾淨,從角落裡找到一個瘸了腿的小木桌和幾張落滿了灰的破舊條凳,用溫澈教的術法修補好;又從碗櫃裡翻出一摞破破爛爛的碗碟,照樣修補一新。
炊煙嫋嫋升起,不一會兒,小小的草屋裡便飄蕩起一陣飯菜的香味。
趙遇塵鼻子動了動,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剛坐起來,就聽到身側一個冷淡的聲音傳來:“你醒了。”
趙遇塵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大叫一聲滾到了另一側的床下,隻露出一雙眼睛看著徐澄照,瑟縮著開口:“彆,彆殺我……”一手緊緊攥著自己的衣服,另一手捂著後脖子,仍對昨晚的事心有餘悸。
徐澄照淡然點頭:“嗯,不殺你,出來吃飯。”
眼看著他出了門,趙遇塵吸了吸鼻子,用力擦乾淨自己的眼淚,磨磨蹭蹭地走了出來。
隻見家裡的一切都被打掃得乾乾淨淨,那張破舊的飯桌完好地擺在堂屋正中間,桌麵上擺得滿滿當當,魚肉俱全,還有幾道時令小菜。徐澄照將一碗飄著蔥花的金黃雞湯擺上桌,灶台旁的溫澈正從大鍋裡拿出一小桶米飯來。
看著眼前這副光景,趙遇塵肚子“咕——”地叫了一聲,他揉了揉眼睛,隻覺得腦子裡有似曾相識的片段一閃而過,耳邊隱約還有幾聲孩童的笑鬨聲。
他搖了搖腦袋,看著二人,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這,這些都是你們做的嗎?”
徐澄照坐在桌旁,道:“我掃了院子,他做了飯。”
溫澈將盛米飯的小木桶擺到桌上,在徐澄照對麵落座,點頭道:“過來坐下吧。”
趙遇塵眼睛亮了亮:“兩位道長好厲害!”四處看了一圈,問道,“另一人呢?”
“他見你沒醒,一大早自己去寺廟了。”
趙遇塵點點頭,慢慢地走到桌旁,眼神在兩人之間搖擺不定,輕聲問道:“你們不會殺我吧?”
話音剛落,隻見徐澄照伸出了手,趙遇塵下意識捂著脖子往桌下躲去,徐澄照拿碗的手一滯。
溫澈失笑道:“從前我們去山裡,飛鳥走獸都是這麼害怕你的。”
徐澄照麵無表情地盛了一碗飯,遞給溫澈:“我不記得。”
趙遇塵從桌子底下爬出來,摸著後脖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徐澄照。
溫澈將那碗飯放到他麵前的桌麵上,道:“彆害怕,我們不會傷害你。”徐澄照又重新盛了一碗遞了過去。
趙遇塵猶豫著坐下,拿起筷子,看向徐澄照的眼神中仍然充滿了戒備。
溫澈道:“我們是道士,早就知道你身上有邪祟,隻是想替你驅邪,並無意傷你。”
聞言,趙遇塵的語調提高了幾分:“你們早就知道?”
徐澄照和溫澈對視一眼,淡淡應聲:“嗯。”
趙遇塵繃得筆直的腰背一下子鬆了下去,仿佛卸下了一塊石頭。
他摸了摸自己的白發,低聲道:“我……我自幼和常人不一樣,不止頭發是白的,眼睛也是紅的,多虧方丈爺爺替我驅邪,我的眼睛變得與常人無異,可是這白發……”
“這麼說來,十二道長昨夜所說的那些話,也是說給我身上的邪祟聽的?”
徐澄照默默地吃著飯,微微點了點頭。
眼見趙遇塵低沉的情緒快活了不少,溫澈接著道:“小騙子,我二人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你?”
趙遇塵此時已經不再害怕,又恢複了油腔滑調的模樣,嬉笑著接話道:“那可說不準,那‘黑白雙煞’不也濫殺了許多無辜修士嗎,萬一你們二位也是謀財害命的惡人呢!”
溫澈語氣冷了下去:“那些修士可不無辜。”
“什、什麼?”趙遇塵被他的氣勢嚇了一跳。
溫澈淡淡笑道:“沒什麼,就算我們要謀財害命,自然該去找那些有錢人家的世家子,也不會找你這麼個窮酸的小騙子吧。”
“說得也是,多謝二位道長!”趙遇塵眉開眼笑,端起碗筷來,喜悅道,“我好久都沒在家裡吃過飯了!”
溫澈用筷子敲了他一把:“先去洗漱。”
“好!”趙遇塵高興地應了一聲,轉頭跑出了門。
徐澄照夾菜的手一頓,看著溫澈道:“我洗過了。”
溫澈笑笑:“我知道。”
徐澄照夾起一塊魚肉,耐心地去皮挑刺,把沾著的一點點紅肉也挑出來,將白肉放到溫澈碗裡,道:“溫澈,你做飯真好吃。”
溫澈笑意加深:“這個我也知道。”他心頭感到一陣欣慰,如今十二記憶全失,竟然還記得他吃魚隻吃白肉。
徐澄照拿過一個空碗,用白瓷勺子舀出一碗金黃的雞湯,又將浮著的蔥花一一挑出,放到溫澈麵前,問:“為何要騙他?”
“我哪裡騙他了?魑棽卷上的封印下在他身上,怎麼不算被邪祟附身?”溫澈把那碗雞湯擺到趙遇塵的位子上,道,“不過,這小子居然是天煞,先前看他的眼睛與常人無異,我還以為……”
他停下筷子,細細思索:“這麼說來,老和尚不止是封住了他的記憶,也在用禁咒替他續命。”
徐澄照又舀了一碗湯,照樣挑出蔥花遞給他,問道:“天煞是什麼?”
“自幼魂魄不全之人。”溫澈接過喝了一口,接著道,“出生之時便是白發紅瞳的模樣,常被視作不祥之兆,都難逃被拋棄的命運。不過因他們自幼魂魄不全,就算不被拋棄,通常也都活不過十二歲。”
“用殘頁續命,活不過十二歲……”徐澄照若有所思。
溫澈低聲道:“見羽的確是天煞。”
“嗯。”徐澄照點頭,聽到外頭一陣腳步聲和荒腔走板的歌聲傳來,沒有再多問。
趙遇塵蹦跳著進了門,手裡還抓著一小捧五顏六色的野花。
溫澈道:“跑去哪裡了,後院不是有一口井嗎?”
“那口井早就枯了,我去了附近的小溪邊洗漱,還摘了許多花,好看吧?”趙遇塵獻寶一樣地將那束花捧到二人麵前。
徐澄照麵無表情,聲音冷淡:“這種路邊的野花也就隻有你們這些小孩……”
溫澈趕緊捂住他的嘴:“好看好看,過來趁熱吃,吃完帶我們去寺廟。”
“好!”
趙遇塵高興地將那捧小花插到了一個缺了口的白瓷瓶子裡,仔細地將缺口轉到朝著牆的那一側。
寒鴉寺在秋雨村附近的落霞山,三人出了村,沿著小路走了許久,直走到夕陽西下的時分,才終於見到坐落在山頂的寺廟。
黃色的琉璃瓦掩映在參天綠樹間,朱紅的牆下幾名僧人正在掃灑落葉,厚重的大門外,左右兩邊鎮守著兩隻石獅子,顯出一派莊嚴肅穆的氣氛來。
寒鴉寺地處偏僻,平日裡往來的香客也不多,三人沿著山門前的石階往上,前頭走著的隻有兩名修士模樣的青年。
越往上走,那兩名修士的臉色越發慘白,腳步也有些虛浮起來。
直到走到了正門口,一人晃了晃腦袋,終於忍不住開口:“我,我頭好暈,有些想吐……”
另一人接話:“我我也是……”
二人一同轉身,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
趙遇塵好奇道:“怎麼見了寺廟會頭暈,他們不是什麼化作人形的妖怪吧?”轉頭看著身後的二人,“好了,我將你們帶到啦,接下來就不用我再跟著了吧?”
溫澈道:“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方丈爺爺,好久都沒見到他老人家了,不知道他的胡子是不是又長長了呢。”
溫澈點頭,眼見趙遇塵轉頭往寺廟走去,又叫住了他:“等等。”
“怎麼了?”趙遇塵回頭問。
溫澈拿出兩片金葉子遞給他,趙遇塵頓時喜笑顏開,又有些躊躇:“我,我不要……我收過你們的錢了……”
溫澈道:“這是我們在你家借宿,用了你家灶台的錢。”
“可,可是,那是……”
見趙遇塵猶豫,徐澄照從溫澈手中拿過金葉子,一把塞進他手裡,冷聲道:“拿著。”
趙遇塵渾身一顫,不敢正眼瞧他,餘光瞥見他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頓時點頭如搗蒜:“我,我拿著,多、多謝二位道長……”說完,扭頭往廟裡跑去。
趙遇塵的背影匆匆遠去,徐澄照收回視線,道:“這座廟的氣息和空明山很像。”看了看不遠處掃灑落葉的兩名僧人,“那些和尚身上的氣息,也很像山裡的怪物。”
溫澈點頭:“嗯,這便是魔魂的氣息。整座寺廟都被魔化了,普通人察覺不到,低階修士承受不了這樣的魔氣,就會出現方才那兩名修士一樣的症狀。”
徐澄照回想起在空明山的時候,他和溫澈上山的途中,也見過一些完全沒有受傷卻倒在路旁的修士,他當時還以為他們是在路旁睡著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果然很強。”
溫澈道:“我早就說過了,你對這件事有什麼執念嗎?”
“溫澈,我總覺得我傷害過你,或者說,有人傷害過你。”徐澄照轉過頭來,視線定在他的臉上,“如果我足夠強,那就能保護你。”
溫澈愣了一下,隨即笑逐顏開:“你還是和從前一樣。”
徐澄照心中激蕩,他這次也沒有把自己和彆人作比較,不由得有些得寸進尺:“溫澈,我知道你很厲害,不需要任何人保護……”
他頓了一下,才隱含期待地接著開口:“你願意被我保護嗎?”
溫澈的笑僵住了一瞬,隨即點頭道:“求之不得。”
徐澄照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見他點頭,隻覺得一陣柔風吹進了自己的心底,伸手在溫澈人.皮.麵.具底下那顆淚痣的位置戳了戳:“既然你想找那大和尚,為何不同小騙子一起去?”
“沾了什麼東西嗎?”溫澈抬起袖子擦了擦他點過的地方,認真道,“因為我不認識這大和尚,不知道他認不認識我,若他是我從前的仇人,出手傷了小騙子怎麼辦?”
“你果然很善良。”
“哼,我不過是看那小騙子可憐。”
徐澄照揶揄道:“那大和尚應該也是認得你的,畢竟十州之中,人人都知道你溫靜流的大名。”
“又在嘲諷我?”溫澈不悅地踩了他一腳,往寺廟內走去。
“我沒有。”徐澄照笑著跟上。
春風酒樓。
慕容真剛梳洗完畢,便感受到隔壁葉勝房內多了兩個人,那二人並沒有隱去氣息,可他卻探知不到他們的實力深淺,也不知他們是敵是友。他匆匆出門,推開隔壁房門,長發散亂的葉勝正坐在床邊,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身旁還放著一支黃金箭。
兩名麵容精致的黃衣男子站在他身側,二人背上背著銀色弓箭,腰間佩著長劍,劍上垂著黃色流蘇。
“你們是誰?”
慕容真以為自己看花了眼,若不是這二人一看就是青年男子,他還以為又見到了從前的朋友。
葉勝撓了撓頭發,眯著眼睛看著二人,重複了一遍慕容真的話:“你們是誰?”
身形高大的一人開口道:“再下沈堯。”
笑容滿麵的另一人接話:“我叫丁羅。”
又有七人推門而入,穿著打扮與這二人無異,他們在葉勝的麵前站好,俯身拱手道:“見過少主。”
不大的房裡站滿了人,慕容真被這群人高馬大的青年們擠到了角落。
葉勝擺擺手:“都出去。”看著通報姓名的二人,“你們留下。”
“遵命,少主。”
“好嘞,少主。”
其餘人出去後,丁羅讚許道:“不愧是少主,小小年紀就如此有氣勢。”他上前一步,拿過葉勝的外袍,滿臉殷勤,“我來伺候少主穿衣。”
一旁的沈堯單膝跪地,捧起葉勝的鞋子:“少主,穿鞋。”
葉勝瞌睡醒了不少,兩手抱住自己,往床的另一頭挪了挪,皺眉道:“誰讓你們來的?”
另一側的慕容真俯身撈起他的長發,恭謹道:“我來替少主梳頭。”
“走開,你彆跟著瞎鬨!”葉勝抬手將他拍開,轉頭看著二人。
沈堯拱了拱手,道:“少主不必緊張,我們都是你師父的部下。”
丁羅道:“我們是來傳話的,少主要找的那顆珠子,在秋雨村附近落霞山中的寒鴉寺裡。”
“師父?”注意到身側那支黃金箭,葉勝拿起來看了一陣,抬眼看向二人,“傳個話而已,怎麼來這麼多人?”
話音剛落,外頭的七人再次推門進來,一起跪倒在葉勝腳下,齊聲道:“我們從今往後都聽命於少主,無論刀山火海,還是龍潭虎穴,都任憑少主差遣!我等願為少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沈堯和丁羅朝著他恭謹俯身,被擠到一旁的慕容真也湊上前來,學著二人的模樣對著葉勝低頭拱手。
葉勝的視線在滿屋子的人身上掃過後,想起了那些和他一起長大,如今卻長眠在異鄉深山裡的同伴們。他長歎一口氣,看到慕容真也混入了其中,皺眉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一把。
“好痛!”慕容真反手摸著被打痛的後背,低聲道,“這或許是師父在向你賠禮道歉。”
沈堯道:“如果少主有要事吩咐,將你的那支骨哨吹響三聲,無論在哪裡我們都會趕來。”
葉勝低垂眼簾:“知道了,你們退下吧。”
其餘人退下後,丁羅又拿起葉勝的外袍抖了抖,殷勤地問:“少主,真的不用我伺候你穿衣?”
慕容真笑道:“二位省省心吧,他從小就不習慣被人伺候。”
“那還真是令人省心。”丁羅放下衣袍,滿意地點點頭。
慕容真一楞,來不及接話,就聽見丁羅接著道:“那我們走了,有什麼事少主記得吹哨子哦。”
葉勝仍然把玩著那隻黃金箭,頭也不抬地擺了擺手。
目送著如釋重負的二人出去,慕容真表情複雜:“師父的手下也和他一樣,令人捉摸不透。”他看著葉勝手中那支箭,“師父替你找回來了?他果然神通廣大。”
“這不是我的那支。”葉勝搖頭,把箭遞給慕容真。
慕容真接過,箭矢光潔如新,箭頭沒有刻字,果然不是他的那一支。他把箭還給葉勝,道:“無論如何,這都是師父的一片好意,你就不要再生氣了。”
葉勝用力握緊那支箭,黃金箭在他手中化作金色的粉塵消散,他看著自己的掌心,輕聲開口:“你說,如果我沒有帶他們去空明山,那……”
慕容真拿過他的外袍扔給他:“好了好了,彆再想那些了,一覺睡到現在我都餓死了。你趕緊梳洗,先去吃頓好的,吃完就去他們方才說的……那個什麼‘秋雨落霞寒鴉寺’找那顆珠子。”
葉勝從頭上拉下自己的外袍,疑惑道:“這寺廟名字怎麼這麼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