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火 你要敢再說一遍獨自一人,我殺了……(1 / 1)

無二諾 靈籟嵐 7163 字 10個月前

徐澄照整個人泡在木桶裡,長發濕漉漉地搭在桶邊上,那張人.皮.麵.具和他的衣服一起被扔在桌上。他眼瞼低垂,麵無表情地坐在水裡,幾縷濕發貼在臉側,勾勒出麵部的棱角。

氤氳的熱氣裡,依稀可見精壯的身體上零散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劍傷和黑色的印記,那些黑印比趙遇塵手上的顏色更深。

他正心情煩悶地泡著澡,忽然感受到隔壁房裡傳來了一陣不尋常的氣息,來的是溫澈那個鬼氣森森的侄子。

徐澄照起身從浴桶中出來,扯過一旁掛著的布巾隨意地抹了一通身子,抓起外袍裹在身上。剛推開溫澈的房門,黑色的霧氣正好消散。

“溫如來乾什麼。”

“我讓他給見羽帶去口信。”溫澈轉過身來。

耳墜子搖晃的那一下令徐澄照有些心煩,看著他眼底下的淚痣問道:“什麼事情?”

溫澈道:“你現在正要問的事情。”

徐澄照走近他,扯開外袍,露出胸口那些斑駁的印記:“也有和尚給我治過病麼?”

“你這樣會染上風寒的。”溫澈拉上他的衣服,又取來一塊布巾按在他頭上,把他滴著水的濕發用手掬著大力揉搓。

徐澄照老實坐下,任他蹂躪:“為什麼我身上會有這些。”

“這是魑棽卷上的禁術留下的痕跡,我也有。”說著,溫澈停了手上的動作,敞開衣服,深黑的印記在他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更加猙獰。

徐澄照一時忘了要說什麼,抬起一隻手,按上了溫澈的胸膛。溫澈被他手心的溫度觸得一哆嗦,拍開他的手,拉好自己的衣服。徐澄照如夢初醒,收回手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再去看溫澈的臉。

溫澈道:“當年我找到你後,用魑棽卷上的術法為你療傷,忘了消掉這些黑印。”

“還能消掉?”

溫澈神色驕傲:“魑棽卷上雖不曾記載,但我溫氏有去除疤痕的水療術法。”

他拉開自己和徐澄照二人的衣衫,抬起一手蓄氣,口中低聲頌咒。一股水流在他手中彙集翻湧,如在荷葉上滾動著的水珠一般在他身上滾了一圈,又流到徐澄照身上,所到之處,黑印儘去,連他身上那些劍痕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溫澈很是滿意,伸手在他肌肉分明的胸脯上按了按,又用力地拍了兩掌,道:“如此便好了。”

徐澄照裸露在外的胸膛被他拍得啪啪作響,泛起一片紅色,他問道:“這算不算非禮?”

“非禮?”溫澈覺得有些好笑,不以為然地道,“嗬,你從前還跟我一起洗澡呢。”

徐澄照一愣,拉好自己的衣服,冷著臉道:“哦,是嗎。”

聽他語氣不善,溫澈皺眉道:“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那個顏公子,是什麼人?”

“哦?方才那小騙子說起你的事了嗎?”

“顏公子是我?”

溫澈反問:“除了你還有誰?”

徐澄照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心內一陣刺痛,溫澈居然又說謊騙他!

他做不出那麼醜的梳子不說,那通緝令上畫的分明就不是他的臉!

溫澈並未察覺他的情緒,走到他身後,繼續給他擦頭發,說道:“趙遇塵口中那個大和尚,手中應當有魑棽卷的殘頁。我們一會還能在鎮上逛逛,你先前愛吃的餅便是在春風鎮上……”

聽到他提起趙遇塵,徐澄照更是煩躁,之後的話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腦子裡反反複複都是小騙子的幾句話:形影不離,琴瑟和鳴,顛鸞倒鳳……

若那姓顏的真是自己,若二人真的顛鸞倒鳳,他怎麼可能會全都忘記?!

更何況……那小騙子說“顏公子”親手斬殺了溫澈,他又怎麼可能做得出這種事來?!

徐澄照極力克製,不讓情緒從話語中泄露出來:“趙遇塵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

“說什麼了?”

“說你和那住在離境觀的顏公子,情投意合,形影不離,同吃同睡……”他緩緩捏緊了拳頭,“琴瑟和鳴,顛鸞倒鳳……”

溫澈本來一臉疑惑,聽到後麵,嗤笑一聲:“你明知那是個油嘴滑舌的小騙子,怎麼連他的話也信?”

徐澄照指關節微微泛白,就算沒有顛鸞倒鳳,可在世人口中卻都被這樣傳頌,二人關係也可見一斑。

形影不離,琴瑟和鳴,顛鸞倒鳳……

他忍不住脫口而出:“你明明有一個琴瑟和鳴的舊友?為什麼還整日和我待在一起?”

溫澈一愣:“什麼?”

徐澄照的麵色陰沉,名為嫉妒的火苗已在他胸膛裡熊熊燃燒起來,不僅是肉.體,他的三魂七魄也都快被燒穿了。

他冷聲開口:“你有那麼多事情要做,為何要將時間都浪費在一個睡了這麼多年的死人身上?活著的人不是更好嗎?你結識的那麼多人,哪一個不比我更重要?”

“你大可以去做你該做的事,去找你該找的人,又何必被什麼‘救命之恩’牽絆住,守著一個死人十年?”

徐澄照第一次發覺,自己還能口是心非到如此程度。

溫澈逐漸睜大了眼睛:“你,你在說什麼……”

徐澄照語調清晰,一字一句道:“你守著一具屍體這麼多年,到底是為了報所謂的救命之恩,還是為了承載你無處安放的感情,一廂情願地自我滿足?你真的有期待我這個死人醒來的那一天嗎?”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從前不會這麼對我說話……”

溫澈盯著徐澄照的背影,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失聲喊道:“你從來都不會這麼對我說話!”

徐澄照沒有回頭,聽著溫澈略帶顫抖的聲音,猜想他或許哭了,心內湧上一絲快意。

他終於不再說“他”了,終於對著我說“你”了。

他終於看到我了。

可為什麼還要惦記彆人?

守著我的十年裡,甚至還要留著他人送的定情……

徐澄照最後尚存的理智被徹底瓦解。

“若你要去寺廟找殘頁的話,我獨自一人去離境觀,不連累你帶著我這個記憶全失的累贅。”

話音剛落,便聽到一聲木頭炸開的巨響,身側那張梨花木桌子爆裂開來,碎塊稀裡嘩啦散了滿地。

徐澄照轉頭看著溫澈,卻因他臉上的表情呼吸變得更快了。

“獨自一人?”溫澈瞪著他,眼中似乎要噴出火來,一字一句地問道,“徐澄照,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溫澈連名帶姓地叫他,徐澄照下意識地伸手,看著溫澈怒意高漲的臉,他知道他此時此刻的興奮相當不合時宜。

他的手停在半空,不由自主地笑了一聲:“若你要去尋找殘頁,我便獨自一人……”

“住口!住口!!啊啊啊住口!!!”

溫澈猛地撲了上來。

“你要敢再說一遍‘獨自一人’,我殺了你!!!”

徐澄照舉起雙手,看著近在咫尺的溫澈,他長長的頭發散落,束發的那根簪子正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蝴蝶翅膀急顫,血珠從傷口處湧出來,鮮血沿著皮膚緩緩滑落。

溫澈雙目赤紅,臉上的肌肉跳動著,一呼一吸從齒縫中擠出來,散亂的發絲隨著他的輕顫而晃動。

一陣充滿快感的戰栗如一道急速的閃電,沿著徐澄照的後背衝上了頭腦,他睜大眼睛,喉結滾動了一下,恨不得立馬去親吻那張凶惡異常、美麗異常的臉。

溫澈鬢角旁的青筋突突地跳著,怒火仿佛要點燃頭發,他雙手哆嗦,緊攥著徐澄照衣衫的手關節發出微響。

“我曾在一無所有的時候遇見了你,有了苟且活下去的理由……可是你卻死了十年!我守了你十年,你如今跟我說你要‘獨自一人’?!”

“十年!這兩個字寫出來隻有幾筆,說出來也不過一瞬,可是隻有親身經曆那樣漫長時光的人,才會知道有多麼難熬!我曾以為你永遠不會再醒來!我隻能永遠暗無天日地等下去!”

在守著徐澄照的三千多個日日夜夜裡,他無時無刻不在期待他醒來的那一天,可這人睜開眼的第一句話,卻是“你是誰”。

他設想了千萬種可能,唯獨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忘記自己。

這個人怎麼敢忘了他?怎麼能這樣心安理得地忘記許下的承諾?

說這麼刻薄的話刺傷他就算了,竟然還要‘獨自一人’?

就算徐澄照忘記一切,都決不允許忘記他!

就算徐澄照舍棄一切,也絕不能從他身邊離開!

世人都知道,溫靜流向來睚眥必報,他為徐澄照受的折磨,將來全都要討回來。

他能預想得到,那件事會令徐澄照有多麼痛苦,可他不會說的,他要讓徐澄照自己想起來。

他不會說的,他什麼都不會說。

溫澈咬著下唇,眼睛裡迅速湧出淚水,蓄了滿眶後卻遲遲落不下來,身體因克製而簌簌發抖。

這副引而不發的模樣,在徐澄照看來,比他麵對姐姐死亡之時嚎啕大哭的模樣要可憐得多。

徐澄照左胸疼得厲害,仿佛溫澈剛才劈開的不是桌子,而是他的心。

他在溫澈麵前跪了下來。

溫澈一愣,兩顆豆大的淚珠立刻從眼眶掉落:“你,你做什麼……”

“你說過,道歉和道謝都得下跪磕頭。”說著,徐澄照便準備磕頭。

他這樣的態度令溫澈始料未及,溫澈腦中一片空白,不管是殺意還是報複心全都被拋在了腦後,趕緊伸手攔住他,結結巴巴地道:

“彆、彆彆……磕、磕什麼頭,我還沒死,你,你先起來……”

徐澄照順勢抓著他的手,仍跪在地上,仰頭看他:“不管過去發生過什麼,以後我絕不會再讓你這麼難過,我……”

他在興奮過後,心裡隻剩下無儘的心痛,無儘的悔恨和無儘的自責。

溫澈儘心儘力守著他這麼久,他卻三言兩語將他的所有付出一概抹殺,明知道那四個字刺傷了他,可他卻還故意又多說了一遍……

簡直罪大惡極。

他一輩子都不想再從溫澈臉上看見這般委屈的表情了。

他以後也不會再計較那個做梳子的人了。

“好了,先不要說這些。”溫澈吸了吸鼻子,俯身將他扶起,“等你想起過往再說。”

睫毛上沾著的一滴淚落到徐澄照的鼻梁上,那滴淚燙得驚人,好像在臉上灼出了一道傷口。徐澄照心中一顫,不敢再去看他的臉,低下頭去,低聲開口道:

“我以後再也不會讓你難過,這是約定,也是承諾。”

說完後,過了許久也沒有聽到溫澈回話,徐澄照仍低著頭,慢慢站起身來,往門外走去:“我去把頭發擦乾。”

溫澈愣在原地,一陣風從許多年前的歌山吹來,送來從未蒙塵的過往。

“小道士,以後陪你很多年很多年。”

“這是約定嗎?還是承諾?”

“是約定,也是承諾。”

“那你不能反悔。”

“我向來說話算話。”

……

眼前男人的高大身影逐漸和記憶裡單薄的少年身形重合,十五歲的他站在月色流淌的小院中看向自己。

那道聲音至今仍記憶猶新。

“十七,我一定變強的,我會保護你。這是約定,也是承諾。”

……

溫澈擦去臉上淚水,伸手抓住徐澄照的衣服,將他拖到椅子前坐下。

徐澄照仍不敢正臉看他,餘光見到他動作生硬地將散落在地的桌子碎片撿起來,畫下陣法修補好,把桌子翻過來,用手指在桌麵上寫下術法口訣,抬眼望了過來:“記住了沒有?”

那雙濕潤的眼睛讓徐澄照有些窒息,他慢慢點頭:“記住了。”

溫澈取過那張帕子,扔到他的頭發上,將他的腦袋像麵團一樣蹂躪。

徐澄照好像聽見了眼淚落下的聲音,可溫澈並沒有哭,窗外突然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徐澄照問他:“你為什麼不哭呢?”

溫澈的聲音很輕。

“肚子餓了,肚子餓了……”

他仍在忍耐。

“你……”徐澄照喉頭乾澀,仿佛過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先前……說我愛吃的餅是在春風鎮上買的,我們去買好不好?”

“好……”溫澈哽咽著給自己擦眼淚,“好,好……”

徐澄照轉身看著他:“買完餅,我們就去那個寺廟,好不好?”

溫澈那雙漂亮的眼睛裡,正撲簌簌地落下大顆淚水,長長的睫毛都被打濕了。

徐澄照呼吸一滯,麵上感到一陣柔軟,眼睛已經被他伸過來的手遮住了。

他聽見溫澈的抽泣聲,心裡也下起了一場雨。

不知過了多久,那隻手移開後,徐澄照眼中的溫澈,又恢複成了那般矜傲的模樣,正梳著頭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你不是說讓我一個人去?”

“不,我要跟著你,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徐澄照看著他,此時此刻,不管那張高貴的臉上露出什麼表情,他都照單全收,“若我下次再說‘獨自一人’……”

溫澈手一頓,隨即將發簪束好,揚起拳頭,冷聲道:“我便將你殺了。”

簪子上的蝴蝶翅膀和耳下的兩顆墜子隨著他的動作一起搖晃,徐澄照輕輕點頭:“好,可你舍得嗎?”

溫澈雙手抱臂,橫眉豎目地看著他:“你大可以試試看。”

“不,我不會試。”徐澄照搖頭,“我也舍不得。”

舍不得再看你露出那種表情。

舍不得再讓你獨自一人。

“什麼?”

“方才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徐澄照認真地看著溫澈,抓過他的兩隻手握在手裡,語氣誠懇,“溫澈,對不起,我不該無理取鬨,以後不會了,說到做到。你可以原諒我嗎?”輕輕地晃了晃他的手。

溫澈一愣,心裡像被羽毛掃了一下,殘留下的一點憤懣之情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明明是道歉,看著卻像撒嬌,十二好像比從前更懂得如何讓自己心軟。

“下,下不為例……”

他用指頭撓了撓徐澄照的掌心,徐澄照用拇指摩挲著他的手背,戀戀不舍地鬆開。

溫澈抽回手,捏著徐澄照的下巴令他仰起頭來,另一手驅動療愈術替他止住脖子上的血,徐澄照偏著臉,眼睛微微眯起,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唇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這副有些輕佻的模樣令溫澈又氣不打一處來,瞪著他惡聲問:“笑什麼,不怕被我殺了?”

他生氣的模樣始終如此動人,徐澄照笑意加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溫澈耳尖泛紅,抬手輕輕在他臉上虛虛地掃了一巴掌,重新拿過那塊布巾,走到他身後,繼續替他擦頭發,語氣聽起來很高興:“哼,長大了,可比從前懂事不少了。”

他沒有再提彆人,沒有把自己和“他”作比較,徐澄照也高興起來,卻不想被他當做孩子:“我從前很不懂事?”轉頭看著溫澈。

他掩在濕發下的雙目如幽譚一般深不可測,溫澈的臉莫名其妙地燙了起來。

“那,那也沒有,我、我就是隨口這麼一說……”溫澈推過他的頭,小聲嘀咕道,“你從前可不會下跪道歉。”

下跪道歉就是懂事了?

徐澄照不明白溫澈心中“懂事”的標準,不過若是再讓他受了委屈的話,不管要跪多少次,他都願意。

聽著脖子上傳來的“哢嚓”一聲響,徐澄照麵無表情地正了正臉,原來自己醒來之時,溫澈差點扭斷他的脖子,竟然是無心之舉。

眼見著頭發擦得差不多了,溫澈又拿出了那把參差不齊的木梳,站到他的身前。

徐澄照剛才下定的決心一瞬間動搖了許多,語氣生硬道:“你難道沒有彆的梳子嗎?”

“沒有,我從十八歲開始,便隻用這一把梳子。”

十八歲……

這破梳子他竟然留了這麼多年,還保存得那麼用心……

徐澄照酸溜溜地開口:“這梳子這麼醜,有什麼好。”

溫澈不理會他,徐澄照悶悶不樂地閉上眼睛,隨著溫澈輕柔細致的動作,他腦子裡浮現出一塊模糊的景象。

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裡,有人在窗邊給自己梳頭,窗外春光融融,那人帶著笑意輕聲細語地跟自己說話。

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他無法分辨出來,那是親身經曆的過往,還是他在石台上躺著的十年裡做的一個夢。

溫澈仔細地梳理好徐澄照的長發,取出一根藍色的發帶替他綁了一個高馬尾,乾練清爽的頭發配上這張麵如冠玉的臉,正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人模樣。

徐澄照睜開眼睛,抬眼和他對視,溫澈眼含秋水,瞳孔清亮,臉上帶著明媚的笑意,似清風拂麵,如春雪初融。徐澄照伸出手,將他臉旁遮住淚痣的散發撥到耳後,眼前人的笑容和方才出現在他腦海中那張一模一樣笑臉的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