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澈捧著葫蘆,輕輕摩挲了許久,才小聲地開口:“這葫蘆是一件極為強力的法器,你師父當年用來裝酒,你從不喝酒,我便借來替姐姐養魂。你,你從前是同意了的。”
聽著他有些脆弱的語氣,徐澄照抬手,輕輕將覆在他麵上的那層皮囊摘下。正如他心中所想,溫澈雙眼含淚,那張秀美精致的臉上,也染上了一層紅暈。
“我從前同意,現在同意,以後也同意。”徐澄照也拿下自己臉上的麵具,坐得離他更近,“溫澈,若你想說你家人們的事,就告訴我吧,若你不想說,我不會強求你。”
溫澈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今天心情不好,就都告訴你吧。”
徐澄照點了點他那顆淚痣,輕聲道:“好,都說給我聽吧,我想知道。”
溫澈捧著葫蘆,低聲開口:“我的姐姐們,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我大姐閨名一個‘芙’字,到及笄之年,便開始替我爹處理州內大小事物,爹為她取字‘月恒’,寓意著‘如月之恒’。當年全天下人都知道,溫月恒將是翎上城未來的城主……”
溫澈將塵封的往事娓娓道來,周圍景色變幻,二人坐在一棵樹下的石桌旁,正在溫家的一方小院中。
隔著牆能聽到廣場上弟子們練功的聲音,兩個鬼頭鬼腦的小孩子從側門溜進來。
溫澈指了指小的那個:“那是我,旁邊的是見羽,他那時還叫溫羽。”
徐澄照點頭道:“從小就漂亮。”
小溫澈看起來不過五六歲,小手小腳,一張粉雕玉琢的精致小臉上,黑曜石般的瞳孔透露著靈氣和慧黠,笑起來的時候,眼底下那顆淚痣也跟著抬高位置,看著就是招人喜歡的小孩子。溫家雖家大業大,卻一切從簡,從他的穿著上看不出來是什麼世家少爺。
倒是那個大的,雖也穿著樸素的藍色袍子,卻帶著鑲紅玉的金項圈和長命鎖,雙耳墜著紅玉耳環,手腕上也帶著鑲紅玉的金鐲子,走起路來叮叮當當響。
從身形來看,溫羽不超過十歲,頭上戴著一頂帷帽,紗巾從帽簷垂下遮住了臉,徐澄照隻看得見他的下巴,左邊長著一顆小痣。
小溫澈回頭抱怨道:“你小聲點!”
溫羽也有些不滿:“可是爹讓戴這麼多,我有什麼辦法。”
小溫澈的小嘴撅得老高,不高興全寫在臉上:“哼,不知道那個死人臉有什麼好,老是賴在我們家白吃白住。”
徐澄照問道:“死人臉是誰?”
“葉鬆雪,葉無患的長子,我兩個侄子的親爹。”溫澈道,“各大世家都有送內門弟子去其他宗門遊學的傳統,葉家送來的人正是葉鬆雪。他來翎上城的那年,大姐剛滿十二,那時我才六歲。”
溫羽應著小溫澈的話道:“我聽說他爹和我們爹是同一個師父,所以把他送到我們家來。”
“送來乾啥,吃白食嗎?”小溫澈仍然不滿,“還有蘇二那個討厭鬼!他整天都粘著嫣姐姐……不過他身上香香的,每天還會來送花。”
“蘇二又是誰?”徐澄照又問。
溫澈道:“蘇涯,當年同在我家遊學的蘇家二少爺,我的二姐夫。”
回憶中的溫羽道:“送給二姐的花都給你拿走了。”
小溫澈抱起雙臂,仰著頭哼了一聲:“哼!那是嫣姐姐自己給我的!”
他的表情令徐澄照覺得十分可愛,忍不住笑了笑。
小溫澈頓時豎起耳朵,往兩人的方向看過來:“誰,誰在那裡?”
一道人影從二人身後的院牆後走出來,那人身著藍色長裙,雖年紀尚輕,卻生就一副花容月貌,如出水芙蓉一般亭亭玉立。
“那便是我的芙姐姐。”溫澈嘴角帶著驕傲的笑容,輕聲問,“她是不是很漂亮?”
“嗯。”徐澄照接話道,“葉勝長得很像她。”
溫澈笑出了聲,眼睛卻紅了一圈。
小溫澈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朝著溫芙飛奔過來,下樓梯的時候摔了個大跟頭,兩手摸著額頭上的一片紅印,眼睛裡頓時蓄起了一汪水。
溫羽和溫芙嚇壞了,趕緊手忙腳亂地把他扶起來,兩人輪流抱著哄。
小溫澈被溫芙抱在懷裡,仰頭望著她道:“芙姐姐,你怎麼在這裡?”
“我……”不等溫芙答話,院牆外的腳步聲漸漸走近了。
溫芙趕緊拉著兩個弟弟躲到了樹後,三人伸出頭,凝神細聽牆外的聲音。
小溫澈那張還掛著淚珠的包子臉正對著徐澄照,他忍不住伸出手,卻從他臉上穿了過去。
溫澈道:“這隻是過往回憶而已,與現在的我們毫不相乾的。”
“我知道,可還是忍不住。”
“忍不住怎樣,給我擦眼淚嗎?”
“嗯,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徐澄照抬手從他臉上撫過,拭去長睫上掛著的晶瑩淚珠。
進來的是少年葉鬆雪,溫家姐弟的父親溫懷溪站在院門口,看不清麵容。
溫澈望著葉鬆雪那張年輕俊美、卻沒有太多表情的臉,臉上的嫌棄之情顯而易見,冷哼道:“從前就是一副死人臉。”
溫懷溪站在院門口同葉鬆雪交談,後者恭謹俯身,時不時微微點一下頭。二人話畢,葉鬆雪耳尖染上一層紅色,溫懷溪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遠去了。
徐澄照依稀聽到了“定親”“婚事”等字眼,躲在樹後的溫芙臉上飛紅一片。
小溫澈呆呆地看著姐姐,小手撫上她的臉,被嚇得收回了手:“哇,芙姐姐的臉好紅好燙!是不是害病了?要不要讓媽媽給你紮針?”
溫芙笑著刮了刮他的鼻子,從樹後離開。
看著姐姐走遠,小溫澈肚子“咕”地叫了一聲,摸著肚子,眼巴巴地望著溫羽,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
“餓了。”
“那去吃飯吧。”說著,溫羽來牽小溫澈的手。
小溫澈一把甩開他:“背我!”
溫羽無奈,走到徐澄照和溫澈坐著的石桌前,小溫澈歡呼一聲,踩著石椅爬上石桌,跳到他的背上。
眼前的景色隨著兄弟二人走出小院的背影消散。
溫澈低聲道:“從前,我跟見羽關係還是很好的。”見徐澄照一臉不知所措,他笑了笑,“這麼多年過去,他說不定也沒有從前那麼討厭我了。”
“嗯。”徐澄照點頭,“畢竟他是你的兄長。”
二人四周又出現了新的景象,他們正坐在某間茶樓的窗邊,外頭鼓樂喧天,煙花爆竹齊鳴,紅妝鋪滿了十裡長街。
一隊迎親的的隊伍緩緩行進,如同紅色的長龍一般望不到尾,隊伍前頭的幾人都騎著高頭大馬,最中間唯一騎白馬的便是新郎。葉鬆雪的相貌身形成熟了不少,身著大紅色喜服,胸口掛著紅花,麵上也是一副喜不自勝的神色。
溫澈道:“芙姐姐十八歲那年,葉鬆雪入贅到了翎上城。”
翎上城內處處披紅掛彩,家家戶戶的門上都貼著大紅喜字,百姓們興高采烈,歡欣雀躍,孩童們說著道喜的吉祥話,追逐著迎親的花車,穿著紅衣的女子們從大紅綢布蓋著的籃子裡抓出紅紙包的糖果糕點灑向道路兩旁。
五彩的花瓣隨著隊伍的行進緩緩灑落,輕風拂過,花瓣飛散如同翩躚的蝴蝶一般。新娘乘坐的花轎被吹起一角,裡頭端坐著的佳人容貌傾城,頭上戴著珠光閃耀的金花鳳冠,肩上披著五彩雲霞帔肩,隻驚鴻一瞥,便足以令人終身難忘。
徐澄照視線搜尋著小溫澈的身影,在新娘花轎後的第一台花車上看到了他,十二三歲的模樣,戴奇怪帽子的溫羽並不在身側。
徐澄照問道:“你的兄長呢?”
溫澈道:“他自幼體弱,不便在人前拋頭露麵。”
小溫澈獨自一人縮在花車角落,臉上帶著未乾的淚痕,手裡緊緊攥著一個錦囊。
徐澄照問道:“那裡頭是什麼?”
溫澈手伸進懷裡,拿出一個麵目全非的木頭人:“那時我不願姐姐成親,這是她為了安撫我,在大婚前日,親手為我雕的……”
徐澄照點頭,這小木人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從前應當見過不少次。
溫澈輕聲道:“她婚服上的芙蓉花,乃我娘一針一線親手繡成。大婚那日,四五個婆婆嫂嫂圍著她梳妝打扮,那時的她,光彩照人,美貌絕倫,真像一隻美麗的金鳳凰……”
隨著迎親隊伍的遠去,四周畫麵再度變化,一處破廟顯現在眼前。
溫澈聲音低沉:“姐姐成婚後,和葉鬆雪回曇州探親,之後便有了身孕,受葉無患勸說留在雲下城養胎。第二年,溫氏遭到滅頂之災,姐姐卻即將臨盆。我趕到時,她已誕下了一對男嬰,命懸一線……”
他望著徐澄照,嘴角扯出一個笑容:“我便是在這天,遇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