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一桌喝茶的修士起身離開，柳牧四人接了他們的位置坐下。

徐澄照盯著他額上纏著的醜黃狗看了幾眼，轉頭問溫澈：“他聽到我們說話了？”

溫澈搖頭：“我施下了術法，我們說的話在外人聽來都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閒談。”

徐澄照看向那張被他壓在茶杯下的符，點頭道：“或許隻是巧合。”

溫澈道：“但願如此。”

那廂司空愉興致濃厚，語氣十分歡快：“老伯老伯，快來說說鬼王見羽的故事吧！”

阿湘瞥了一眼枕在他大腿上的夏預，大喊道：“臭老頭，快說！”

說書人抬了抬下巴，手指摩挲著，用眼神示意少年們。

司空愉不解：“什麼意思？”

枕在他腿上的夏預仍閉著眼睛，道：“要你加錢的意思。”

“那我要給他嗎？”司空愉問。

“想聽的話就給，彆給多了。”

司空愉拿出先前的一把金葉子，從中抽了兩片遞給說書人，道：“老伯，你說吧，極夜鬼王的故事。”

說書連忙雙手接過，把那兩張金葉子在衣服上蹭了又蹭，喜氣洋洋地塞進衣兜裡。

人群中有人嘀咕道：“這是哪來的闊少爺，又有錢又好騙。”

有人認出了司空愉，道：“那位少爺不是司空家掌門的第三子麼？出了名的人傻錢多，外號‘散財童子’。”

他的同伴接話道：“據說鋫州司空家有一門點石成金的本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說書人收好金葉子後，拍了拍醒木，道：“上古時期，各部族首神率領部下同魔神蚩尤交戰百年，在那場曠日持久的‘伐魔之戰’中，無數的生靈被蚩尤和他的魔兵部下滅殺吞噬……後來，蚩尤戰敗，被諸神聯手鎮壓，可那些戰死的亡魂們卻不曾散去，在‘失落的古戰場’上遊蕩徘徊了數千年。”

“哇！失落的古戰場！好厲害啊！”司空愉滿臉期待，“然後呢然後呢？”

“不錯，失落的古戰場，又叫萬鬼古戰場。”說書人翹著手指捋著自己的胡子，閉上眼睛點點頭，“那裡凝結了亡魂們的怨念，是一處走進去便永遠也走不出來的禁地，千百年來，誤入其中的生靈不計其數，最終也都成了鬼魂，徘徊其中不得終日……鬼王見羽在十六歲時，獨自一人闖過了古戰場，從此便有了號令百鬼的能力。”

“哇！鬼王見羽好厲害呀！”司空愉兩眼放光，歡呼一聲，眼巴巴地繼續問，“然後呢然後呢？”

“那之後，鬼王見羽將古戰場中逝去的亡靈都收為己用，在羅酆山下建起酆都城，創立了鬼修一門。門生弟子除執念未了徘徊人世的孤魂野鬼外，還有許多山野之中的妖靈精怪。鬼修之人行蹤不定，出沒無常，他們在日間不論晴雨都會撐傘，夜裡則以奇異的野獸麵具遮臉。”

人群中有人問：“修真盟不會管嗎？”

說書人兩手背在身後，眯著眼睛道：“鬼修之人向來與正派修士井水不犯河水，修真界在多年以前，早就是修真盟、鬼道、魔教三足鼎立的局麵了。”

“哦！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司空愉又好奇地問，“那些孤魂野鬼們，難道不會被冥府的陰差們捉走嗎？”

“千年來，冥府的陰差們都對古戰場上徘徊的亡魂們束手無策，那鬼王見羽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了卻了許多亡魂們的執念，將他們送去輪回轉世。正因如此，冥神後土娘娘也對他青眼有加，酆都城的北城門外，便是連接冥府司的忘川河……傳言當年溫氏滅門之時，魔教中人隻得到了下半卷紅崖天書，上半卷如今就在那鬼王見羽手裡。”

徐澄照看向溫澈，問道：“他說的都是真的嗎？”

溫澈點頭：“見羽長我兩歲，自幼體弱多病，從不在人前拋頭露麵。娘為他卜卦，他活不過十二歲，我爹便冒險教他研習魑棽卷上的禁咒續命……”

“當年，他帶著上卷天書離開溫家，改了我娘的姓。依靠著魑棽卷上的術法，我和他一起闖過了萬鬼古戰場，那之後，他便在靈州通往幽冥的地下建起了一座鬼城。這些年來，我尋到的殘頁都交由他保管了。”

徐澄照問道：“你也能統禦萬鬼戰場的鬼魂嗎？”

溫澈答非所問：“那些亡靈們無法在太陽底下活動，也無法在長時間待在陽氣過盛的地方……修真盟和魔教雖積怨已久，但雙方都視鬼道為眼中釘，見羽的手下多半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現身。”他往鄰桌看了一眼，“那人是叫柳牧……”

徐澄照道：“你覺得那是什麼人？”

“不清楚，這是見羽的事，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回離境觀。”溫澈拿出幾張銅製的銀杏葉放在桌上當做茶錢，道，“走吧，過了空明山，再過一個鎮子，到了玄州地界，離境觀便不遠了。”

徐澄照又問：“為什麼說的都是你家的事，沒有和你一起被通緝的那人的故事？”

溫澈和他對視，歎了口氣，道：“那人身世淒慘，世人知之甚少。”

“他是給你做梳子的人嗎？”

溫澈點頭，輕聲道：“他本不必遭此劫難，都是受我連累，顏氏那群偽君子，明明連名字都沒有給他……”

見了他心疼的模樣，徐澄照心中泛起一陣酸意，不由得埋怨自己的多嘴：“你很可憐他嗎？”

溫澈想起初遇時，十二歲的徐澄照獨自一人倚靠在門檻上看雨的可憐模樣，站起身來：“我起初隻是想教會他做飯。”

徐澄照愣了愣，明明他自己身世坎坷，卻還能分心照顧他人，對那人的嫉妒又更上一層。自己遇到溫澈時才十二歲，難道那人遇到溫澈比他還更早嗎？

他心不在焉地跟在溫澈身後，有許多問題想問，卻又不想再從他口中聽到自己不想聽的答案，隻盼著能儘早回到離境觀，快點找回自己的記憶。

二人起身上山，那廂司空愉仍在追問：“老伯，鬼王手底下有沒有什麼很厲害的人呢？”

“千年前古戰場上的亡靈都是鬼王見羽的得力乾將，最出名的那位人稱‘魁首將軍’，因他是半人半鬼之身，又有‘半麵鬼’之稱。魁首將軍武藝高強，騎著一匹四蹄踏雪的黑馬‘踏魂’，手執一杆黑色長槍‘千機’，威風凜凜，正如地府來的惡鬼一般令人膽寒……”

……

溫澈和徐澄照走到陸家少年近處時，陸離揉了揉眼睛，見到二人，笑逐顏開，搖著陸希夷的手臂，喜悅道：“阿希你看，我們又碰見這二位前輩了！”

“彆抓，我的手被你枕麻了！”陸希夷嚷了一聲，見到二人，低頭喊了一聲前輩，其餘眾人也跟著恭敬地低頭問好。

陸離捏著陸希夷的手臂，問道：“前輩可是要進山？”

他們的素質提升得如此之快，溫澈頗感意外，他微微點頭：“路過。”

陸離笑道：“那山中的怪物，在前輩看來一定不在話下了。”

陸憑目不轉睛地看著溫澈，問道：“不知晚輩們，能否和二位前輩一起上山？”

溫澈果斷搖頭：“不行。”轉頭往山上走去，徐澄照緊隨其後。

離得近的其他修士疑惑不解：平日裡趾高氣昂慣了的陸希夷，竟然對著那兩位麵貌醜惡的道士如此恭敬，可他二人居然還拂了小霸王的麵子？那兩人究竟是什麼人？

陸離歎氣道：“阿希，你先前太不講禮貌，前輩不喜歡你。”

陸希夷一拍桌子，嚷得像個市井混混：“誰要他喜歡了！”

旁邊的混混同伴們七嘴八舌地接腔：

“就是就是！我們家少爺有的是人喜歡！”

“我們陸家全家，不管內家外家都喜歡他！”

“他是誰？他就是我們的小霸王……”

“讓我們大聲喊出他的名字——陸！希！夷！”

陸希夷又是一拍桌子：“你們都閉嘴！！”

他轉頭看著陸離，問道：“你睡飽沒，睡夠了我們就進山去。”

陸離精力充沛：“睡夠了，走吧！”

不遠處一聲輕飄飄的嘲諷傳來：“嗬，一群聒噪的麻雀。”

陸希夷腳步一頓，看向葉勝，高聲道：“姓葉的你在嘀咕什麼呢？有本事來打一架！”

“來。”葉勝將手中折扇拍在桌上，抬眼與他對視。

二人身側的下屬們紛紛擺出戒備的姿態。

其他修士們儘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卻都把注意放到了他們身上。陸家小霸王和葉家小太歲，同一年在霞台試煉上成名，二人自認識起就不對付，隻要一碰麵，就少不了一場短兵相接。

那廂正伸著手左彎腰右彎腰的司空愉瞬間來了興致，搖晃著一旁的夏預，興奮道：“哇！要打架了！預哥哥快看快看，他們要打起來了！”

夏預向前彎下腰去，以手觸地，靜靜感受著雙腿肌肉被拉扯，頭也不抬地道：“你自己看吧。”

“那好吧。”司空愉轉身看向他其他人。

眾人仍盤腿坐著，紛紛抬眼看他，阿湘無助地道：“愉少爺，我腿麻了……”

司空愉點了點頭，轉過身去，兩手攏在嘴邊，對著葉勝和陸希夷大聲喊道：“快快快，打起來打起來！”

陸希夷看向他，高聲道：“少在那邊看熱鬨，你也來！”

葉勝也轉頭看著他。

司空愉連連擺手：“不行不行，你們打你們打，我給你們加油！葉勝哥哥加油！阿希哥哥加油！”

看那小子一臉天真的傻樣，陸希夷懶得計較，長鞭在手，挑釁葉勝道：“先說好，打輸了可不準哭。”

葉勝嗤笑一聲，兩手伸向後腰，將兩柄小臂長的短刀轉了幾圈，穩穩握在手中。

慕容真剛要阻止他，二人耳中一道聲音響起。

“彆亂來。”

慕容真和葉勝對視一眼，低聲道：“師父就在附近。”

葉勝環視一周，原本不少看著這邊的修士們，紛紛都避開了他的視線，不知道師父易容成了什麼模樣混在了這群人裡。

陸希夷身側的陸憑將他手裡的“捆仙索”拿下，道：“彆意氣用事，記住爺爺讓你辦的事。”

“哼，我早就知道，你就是爺爺派來管著我的，真掃興！走開！”

陸希夷奪過自己的長鞭，一把將陸憑推開，頭也不回地往山上走去，走的是和溫澈不同的另一條道。其他人看了看陸希夷的背影，又看了看陸憑，紛紛衝他俯身拱手，朝著越走越快的陸希夷匆匆追去。

落在最後的陸離拍拍陸憑，義正言辭道：“陸憑哥，阿希脾氣太大了，我去幫你罵他！”

陸憑伸手在他臉上捏了一把，笑道：“他可是少主，我怎麼會和他計較，走吧。”

徐澄照和溫澈並肩走在上山的小道上，月色昏暗，依稀能辨認出腳下的道路。風過樹梢，枝葉間嘩啦聲響成一片，林中黑不見底，仿佛隨時都會有什麼怪物跳出來。

溫澈一邊走一邊輕聲說話，聲音混在風中，徐澄照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我爹沒有和魔教勾結，他愛民如子，更不可能屠城，我娘不是妖女，她很溫柔，是為了救我和兄長而死。”

徐澄照不知如何安慰，想拍拍他，手抬起又放下，也輕聲道：“他們說的那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溫澈目光清冷，語氣平淡：“我爹，我娘，我們全家都遭受了不白之冤，我會讓他們閉嘴，讓天下人都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