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靖和帝派幾省總督聯合剿滅了盤旋在北方的白衣教勢力,這些潰散的白衣教徒後多遷徙逃散至板升地區,與北狄人勾結禍亂大乾,白衣教教主林有升在肥沃之地建有宮殿,儼然一個小小王國。在內地的白衣教漸漸轉入地下,常有叛亂之舉。可遷徙至板升的白衣教徒極少有再回京的。
何況此時天寒地凍的天氣?他們為何突然來京?
這不符合常理。
“老夫需儘快去兵部林挺府上一趟,”看來老道並不是個出世之人。
一個凜然正氣之人,還認識大司馬林挺……
普通道人哪能輕易認識朝廷重臣呢?!還是個有素聲望的大官?
萬俟宗這才如夢初醒,“老道長,您如今傷的嚴重,我用馬車載您過去,您在京沒有家,可以住在宛平縣衙後院……”
老道人哈哈大笑,“你是個縣官?老夫以為你怎麼說都得是知府呢?”
萬俟宗作揖道不敢,“晚輩愚鈍,隻考取了舉人。”
老道擺擺手,“無礙,有才能之人總會有用處,慢慢攢著運道就是。”
他又招手喚林錦,“丫頭,你陪我去趟尚書府上?老道我如今被女醫治得連路都走不了了。”
林錦微笑點頭,她轉身去徐寧安借了套裙子,天兒實在太冷了。
徐家醫館的人送王陂回縣衙,萬俟宗則與老道林錦三人乘馬車趕赴尚書府。
尚書府的人起先並沒有重視老道,在二品大員宅中做門房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輕易不會得罪人,但林尚書是什麼樣人,哪能屈尊紆貴輕易見這些普通百姓?三人在門房小廳等了兩盞冷茶的功夫,卻始終等不到人,老道等得累了,就從他那臟兮兮的乾坤袋中湊出個小玩意,吩咐門房務必交給林尚書,也不再等,由二人扶著出了門子。
傷了腿,連上車都是個麻煩。好半晌兩人才將道長安置到車上。
馬車方啟,林府管家就追出來。
“道官請留步!”
老道還是那副悠然模樣。
萬俟宗與林錦對視一眼。
三人又被請回去,這次是尚書府的花廳,大冬日裡尚書府依舊花團錦簇,堂中盆景極為精致。
林錦因是女子,被下人引到另一間小書房。
兵部尚書林挺四十來歲,胡須續得很長,生得黝黑粗壯,一見到老道即熱絡十足。
“老兄回京怎麼不事先來信告知,一路受了許多苦吧。”
老道卻一反常態,麵容冷肅,“我今日隻有一事,說完我就走,莫要讓旁人知曉我回京之事。”
林挺明顯也習慣了他的裝相,聞言並不生氣,他捋捋胡須,走過去扶他坐下,身旁的侍者立即遞上潤香茗茶。
萬俟宗恭恭敬敬作揖,看得出二人有要事相商,就尋個由頭退出,林挺倒是和氣,對他這個小小知縣也沒有什麼睥睨之意。
萬俟宗入小書房咳了咳,他不太習慣與林錦單獨在一起,自從被林錦親眼看到他和王陂,他就有些無所遁形之感,男人對美貌的女人總有些臆想翩翩,萬俟宗不過一個普通男人,自然也如此。不過他還是更喜歡王陂這樣風情的女人,林錦雖生得狐媚,性情卻一本正經,遠不及王陂有趣。
林錦正低頭倒茶,倒是並沒發現萬俟宗探究的目光。
嗯,肯吃苦做事也認真,有才華,可這些從不是男人評判女人的標準。
但作為共事之人,萬俟宗則極欣賞林錦,他還沒見過心思這般細膩的女人,謄抄出來放在他書桌前的,恰好都是他最需要的部分。
……
兩人坐在黃狸木太師椅上等,萬俟宗摸摸鼻子,氣氛太安靜了些,他抬頭對林錦寒暄道:“這老道看來身份不一般啊,不若讓他住縣衙吧……”
林錦呷口茶,“看他自己吧,若老人家想住在尚書府,怕是也可以的。”
不過半刻鐘老道人就被管家扶出,管家諂媚著臉衝林錦堆笑,“陶真人說他想跟著小娘子,不知小娘子家中可有房間給真人住,老爺說您要不方便,他可以為您在京城買座民房……”
林錦忙擺手拒絕,“老道長救了我,我自是願意收留,不勞煩天官惦念,妾身家中還有房間。道長,咱們這就回去嗎?”
老道扶著林錦胳膊,自來熟一般,“那就叨擾小娘子了。跟你家老爺說,老無事不要來煩我就是。”
……
馬車駛出胡同,管家才回去複命,林挺正皺眉坐在花廳沉思。
“老爺,這人誰啊,這麼大派頭?”
林挺一個眼刀睨過去,管家就住了嘴。
“以後見了他不得無禮,今日也就是老頭心情好。去書房拿本官袍服出來,本官要入西苑覲見皇上。”
——·——
林錦這邊卻遇到為難之事——陳春不讓老道長住她父母那間房。
林錦原想的簡單,宛姨如今住在皇宮,陳叔又不知所蹤,那間是空著的,老道長不過上京辦事,事辦完了約摸還要回他原來的地方去,是以當時答應的快了些。
是她考慮不周,忘了陳春的心情。
她原就想換個更大一些的房子,這座宅院在保安寺後的小胡同裡,用皇帝禦賜的五十兩買進,就三間極小的房,從前就擁擠,她早就看上隔壁那間大宅子,找李經紀處詢問了許久,也去親自看過,據說從前是姑蘇那邊的富商為兒子上京趕考建的宅,前後兩進,加上廂房、耳房、倒座房,房間就多了許多,還有個小花園,如今沒人打理,雜草叢生。
且若買了那邊,兩邊可以打通,以後宛姨和陳叔回來還能繼續住,不至於找不到家,那李經紀說需二百兩,她當時還猶豫了一下,現在看來,是非買不可了。
以後她兒子總會長大,也需要自己住,陳春如今也多了些秘密不願與她講,姑娘家長大了,總想一個人住,她就想讓陳春開心一些,陳春現在神智清醒,早不像從前那般纏著她,林錦雖有些難過,待她一如既往貼心。
譚叔自從陳庭璧——陳鉉逃走後,一直悶悶不樂,此時見這老道神情自若,自然一股仙氣,就生了些攀談的興致,於是林錦便讓他倆先住一間房。
“道長叫我錦便好,先委屈您和譚叔住幾天,”她站在老譚房外朝道長道。
老道長搖頭,“丫頭客氣什麼,是老夫打擾到你們了,我姓陶,你叫我陶道長就成,你若為難,過兩天我找到師弟,就去道觀裡住。”
“不不不,不為難的。”她轉向譚叔,“譚叔,我準備買下隔壁那間宅子,這樣我們每個人都有一間房,譚叔也不必再住這處不漏光的偏處了。”
譚叔勸了幾句,他說兩人住一起挺好,但林錦已經決定買下隔壁,他勸說也無用。
林錦去做飯。
老道長有心了解林錦,可譚叔一聽他問林錦,嘴巴閉得比池塘裡的老龜還緊。
不過四五天,眾人就住進了大房,隻有陳春還住在原來那間房裡。
這位上京趕考的書生審美極好,白牆粉瓦,簷牙翹角,房屋敞亮,還有遊廊連接小花園,林錦第一眼就極喜歡,房中很多家具隻是鋪了層厚厚的塵土,實則結實耐用,並不需再買,她與陳春三人用了兩天時間清掃,又去細木家夥店添置了些家具並幾張架子床。
整個打理下來花了五十幾兩銀子。
林錦雖有些心疼,還是很開心地安置大家住下了。
林錦買的房,她與恒兒自然住在正房,老道長和譚叔各住一間廂房。
這日林錦正在園中除雜草,張白玄過來了。
他從打通的月牙門進來,繞了一圈。
“這座宅子不錯,早知道我就買下了,”白玄與林錦開著玩笑,他如今住的比這座宅子大了許多,可他一個人住著,總覺得無趣,還不如過來這邊看林錦每日忙忙碌碌,平平淡淡的生活。
老道長坐在花園涼亭裡,他藏了把極小的桃木劍,恒兒看到了,就在他懷裡摸來摸去找。
老道長斜睨了眼一臉愜意的白玄。
林錦解下腰間圍裙,領白玄到亭下台階,“這位是今年的狀元郎張白玄,在翰林院做修撰。”
白玄拱手作揖,老道長穿著青色道袍,臉上溝壑很深,瞧著六十來歲,如今士人皆著道袍,白玄並不知他是個道士。
“這位是陶道長,前幾日救過我的,”她未多提,白玄卻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林錦不是那種濫好人,何況她的身份,一般她不會輕易帶旁人回來的,若說有救命之恩,她遇什麼險了,怎他卻不知?
老道長對狀元不感興趣,聞言也不過點頭,又轉頭與恒兒鬨。
“宛姨還好嗎,”兩人走進廳房,說是廳房,不過比耳房大不了許多。
“她不太好……”
原來宛姨發燒了,她口中一直念叨著陳春,皇帝命他帶春去西苑一趟。
陳春既想去見母親,又害怕看到母親和皇帝親近,她抱住林錦哭得慘兮兮的。
“姐姐不若陪我一起去吧!”
可皇上隻宣召陳春一人。
西苑那個地方,一般大臣都很難進去,何況她一介平民呢?
她坐下來勸解良久,陳春才跟著白玄走了,臨走前,林錦才想起來,請他問問宛姨,還有沒有可以使臉部顯黑的錫水粉。
白玄張了張嘴,錫粉炒製的胡粉較為顯黑,對身體也不甚好,他想叫她不要再塗,可最後還是應了。
陳春在西苑偏殿住了幾日,再回來時卻是一反常態,也不再哭了。
皇帝那個人,他若想讓女人開心,什麼樣的手段都能使的,即使陳春恨他,也不得不承認他對母親和自己,都太過溫柔了。
西苑地暖燒的很足,宮女喂藥的時候,皇帝就坐在腳踏邊,目光柔軟地望著母親,陳春甚至懷疑,若不是自己杵在一旁,喂藥的事兒怕都是皇帝親來的。
等母親吃完苦藥,一顆甜絲絲的絲窩虎眼就送到嘴邊。
母親對皇帝則是淡淡的,並不是看愛人的眼神,沒有母親看爹爹時的愛慕和歡喜。
陳春很滿意。
母親握住她的手,說了許多道歉的話,她哽咽,母親也跟著她哭。
皇帝不喜歡看李清鴛哭。
丘善寶拐帶陳春出來戲台看戲,台上正演《黃粱夢》折戲,那正旦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著“你省得浮世風燈石火,再休戀兒女神珠玉顆,咱凡人百歲光陰有幾何,端的日月去,似穿梭。”
陳春抹淚問丘善寶,“皇上對我母親好嗎?”
丘善寶歎一口氣,“那是再好沒有的了,皇上對李娘娘的感情,老奴看在眼裡,他們兩人都太苦了,老奴也不求您原諒皇上,可您怎麼著,都得理解您母親,她是無辜的。”
陳春神情懨懨。
子女總認為母親,就應該屬於父親一個人,這是天然,然而若一個人一夕長大,她就會曉得,有時,母親她隻是自己,她照顧孩子長大成人,就儘了自己為人母的責任,但她可能會有不同的人生,若愛她,就隻能接受她一切人生和選擇。
她從西苑回來,足足帶了一廂櫳的好物件兒,有整套珍珠頭麵,還有彩繡華袍,並幾千兩黃金。
皇帝還賜了幾個小宮女去伺候她,被她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