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你原是富家千金,到今天這一步原是苦了你了,你若想回去,你陳叔去蘇家試探一番,如若你父親真心想接你回家,你會回去嗎?
林錦搖頭,“我那嫡母……那個人麵甜心苦,腹裡荊棘,被休的時候聽說府中還有很多下人為她抱不平呢,我看一眼都害怕,她躲在暗處,若是發現了我,以她的心性,不害死我是不罷休的。”
何況回去了萬一暴露性情,被人當成妖怪給燒了都有可能。
李氏從前見慣了大戶人家的種種奇葩事,聞言也並不訝異,“那咱們就不回去,你放在我這裡的銀子也不少,你陳叔都沒你會賺錢呢,你每日辛苦針黹,如今進步了許多的,養活你跟恒兒沒有問題,至於旁的你也不用擔憂,有你陳叔在,他會保護我們的。”
白玄原本坐在角落很矮的杌子上,見林錦一雙鳳眼感動的猩紅,不自覺多看了她幾眼。
林錦不期然對上白玄的目光,目光一凝,眼中很快就浮現他穿著大紅仙鶴補服的樣子。
這是個前途無量的人,她想。
該不該告訴他這些呢?
不過是轉瞬,她突然想起那句話,天機不可泄露。
她又想,人各有命,她若總背負彆人的結局,自己也會很累,不若改日做個眼紗,遮住這雙詭異的眼。
陳庭璧也難得溫聲寬慰,“你安心住吧,若覺得整日塗臉麻煩,讓你宛姨給你做做手腳,喝些藥水皮膚就能變黑,她沒跟你說過吧,你宛姨可是塑容高手。”
話說開了,彼此都親近了許多,連陳庭璧臉上都浮現久違的微笑。
林錦眼睛亮起來,“是嗎,那可真是太好了!”
“你這老頭子快把我的底子都給透光了,我還要麵子的呀!”
眾人哈哈笑起來,陳庭璧尢不服老,“怎麼我突然就老頭子了?男人四十壯如牛,”他目光幽怨地盯著李氏,她紅著臉嘟囔了句什麼。
林錦竟福至心靈的懂了,這夫妻二人是在調情呀。
——
送走白玄,林錦今日沒有彆的事做,便提出陪陳春去醫館。
徐家醫館在縣衙不遠的房鋪,店麵不大,堂中坐枕大夫鶴發童顏,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紫檀木鬥櫃盛放各類藥材,堂上幾位小學童拿首帕踅頭,穿著褐色布衫,有序地為人抓藥、結賬,藥館散發出獨特的草藥香。
陳春很熱情,“鄭大夫身體好了些嗎?”
“小熙你今天看起來不錯哦……”
兩人一路迎著各種笑臉,讓平素就不太愛笑的林錦壓力很大。
她賣汗巾子時也不過分推銷,無非是有人路過時揚聲詢問幾聲需不需要,她前世性情淡漠,早習慣了無悲無喜,出門做買賣實對她來說則很痛苦,硬是逼著自己笑罷了。
與從前的她一比進步很大,但與天性熱情的陳春一比,她立刻又成了縮在殼子裡的龜。
很快進到後院,這裡窗明幾淨,陽光自天井透進,曬得人心生暖意。四麵廊子下都是病床,幾個病人躺在一旁發呆。
一位身穿茄花色折枝花卉褙子、下著素白花鳥紋馬麵裙的年輕女子正在為燒傷病人上藥,那病人疼得狠了,不小心打到女子身上,她也不抱怨,語調輕柔地開解著。
瞧著比陳春還年輕,秀氣的臉上滿是汗珠也顧不得擦,隻一心一意地專注著手上的事。
那男子是王太監府上燒傷的仆人之一,因病的嚴重些,在徐家醫館已經待了半個月了,性情頗不穩。
陳春一臉崇拜地站在一旁,也不上前打擾。
等她喘氣喝茶的時候,陳春才勾著林錦的手過去。
“寧安妹妹……”
徐寧安一抬頭,就看到林錦那張比從前更黑了點的臉……
這張臉倒是看著自然了許多呢,連鼻頭都比從前肉了些,看起來沒有從前秀美,添了幾絲笨拙,也不知是哪位高手為她做了這些輕微的改變?她有些好笑的搖搖頭,用巾帕淨了手。
“你這膚色更黑了些,我與你那些調理的方子沒用嗎?從前白的時候那般瑰姿麗質,可惜了的。膚色變黑後我還是第一次挨近了看,如此這般確實擔得起黑裡俏呢!”
她是大夫,自然明了她的情況,那些傳言也是她散出去的,徐寧安蕙質蘭心,深知女子謀生的艱難,隻是她這人愛開玩笑,總拿此事揶揄她,“哪裡,徐姑娘少年英才,妙手回春,又如此清麗,您這樣的才擔得起美人名號呢,”林錦睜著雙微挑的鳳眼,笑得一臉真誠。
陳春捂嘴偷笑,“好了,你們不要互相恭維了,我還等著寧安妹妹給我施針呢!”
徐寧安再次把自己那雙手放到水中清洗,轉頭笑得和煦,“再有幾次你就不用再挨針–刺了,你現在已經好了,恭喜啊。”
“是嗎?我就……就好了?”
陳春聽著就哭了,林錦手忙腳亂地取出汗巾子給她揩淚,她抱著林錦哭得像個孩子。
“我爹娘也早知道我好了對吧?他們不敢問,就是怕我難堪,可我從前那樣缺了筋竅,他們都那樣寵愛我,我怎麼會對過去感到難堪呢?我隻會覺得太好了,太好了!這一切真像一場夢啊!”
林錦也不由落淚,“是啊,真的太好了!你救過我的命,老天爺看著了,顯靈了,原是應該這樣的!不,是兩位徐大夫的功勞!”
兩姐妹抱在一起哭傻了,原本喪著臉躺著的病人也饒有興致的看著她們,有些人想到自己,也偷偷抹了眼淚,此刻正經曆病痛折磨的人也願意相信,徐家醫館是真的能治愈他們,有一天他們也可以像這位姑娘這般,抱著親人肆意流淚,從此沒有折磨,順遂一生。
——·——
日子一天天過去,恒兒越長越大,抽條了,小小嬰兒竟顯出英俊的輪廓來,李氏疼他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是越看越愛,轉眼來到中秋,林錦的汗巾子買賣也越做越好了。
這還要從她改良繡技說起。
她前世就會作畫,從前礙於女工拙劣,繡樣也受掣肘,她心性又好強,深知若學藝不精,這買賣早晚做不成。便沒日沒夜的苦練繡工,技藝日漸精巧起來,原她就是百年後的人,那年節西洋畫在京中流行,父親托好友傳教士戴德教她西洋畫,學不到一年,戴德就被當時的皇帝趕出謹朝,林錦畫技不上不下,屬半吊子水平,並不敢拿出去獻醜,但用來刺繡卻是夠的,西洋畫重寫實,這種兩相結合的技法在大乾從未出現過,因此她那惟妙惟肖的各色花鳥就成了緊俏貨,各家刺繡鋪子都想買她的方子,然她自個也不知那些怎麼繡出來的,不過是盯著院中的花鳥枝葉,手眼並用,根據這些景兒的色調明暗、骨骼深淺下針罷了,連針腳長短和疏密程度都不一致。
每幅汗巾子隻繡一小塊花鳥,林錦把價格提到八文錢,這種繡法太費時費力,她繡得很慢,隨著時日漸長,她的技術也越來越醇熟,她那些針腳獨特的繡品也成了貴女們爭搶的寶物,很快,她這裡賣八文,轉眼就有那倒賣的商家一兩銀子售出。
……
林錦很快意識到自己在犯傻,物以稀為貴,她這繡法,用好了能養活一大家子人呢!
於是她也不再出門販賣汗巾子,跑了幾家繡坊,隻有城西有名的崔家繡坊有意合作,他們東家上月去了揚州,特意寫信回來留住林錦,更是提出每月繡三十條汗巾子,並且布料由繡莊出,月銀給足十兩,倘繡娘所繡衣物需要,她也同意合繡的話,工錢另給。
林錦同意了,現下隻等東家回來後簽下契子就是。
崔家繡坊東家的叫崔繡誠,幾日後她回京,親自乘頂軟轎跑來陳家。
大門未關,崔繡誠站在門首往裡望去,隻見女人蹲在一盆菊花麵前寫寫畫畫,她身穿半舊不新的褐色道袍,帕子裹頭,是傳聞中那位被夫君拋棄的錦娘子的慣常打扮,她身側還坐著位清秀少女,少女懷中抱著個軟乎乎的娃娃,小孩皮膚像雪般嫩白,黑眼仁曜石般閃著光芒,與他母親那黝黑的膚色看起來就是兩個極端,想來是這位錦娘子的兒子了。
那女子畫好了畫,轉身親了親兒子的小臉,把他抱在自己懷裡,身側的少女則蹲在她原先的地方,一臉狐疑地望著地上的畫。
“這裡可是錦娘子家?”
崔繡誠年約三十,容長臉,身穿荔枝紅通袖衫兒,白綾顧繡連裙,她站在門首笑意盈盈,頭戴金絲鬏髻,正中金累絲雙鳳紋分心在陽光下熠熠奪目,額頭畫梅花花鈿,眉如黛眼若虹,有種豔而不俗的風情。
“您是?”
“瞧我!我是崔家繡莊當家的,叫我崔頭就成。”
“您怎麼親自來了?真是不好意思,這也沒來得及迎您,”林錦忙迎她進屋,把兒子放在炕邊,轉身燉盞木樨茶與她。
“抱歉,家裡沒什麼好茶,這是家裡人自製的桂花茶,您嘗嘗。”
崔繡誠嘗了口花茶,香氣鮮活,實則是少見的精品,再環顧四周,屋子裡乾乾淨淨的,甚而連兒童的玩具都擺放齊整,便知這是個利落人,頓時心下大定。
小團子一個人乖乖坐在那裡玩布老虎,他還小,隻把手上的一切當成能吃的東西往嘴裡放,她饒有興致地看了會,拉著還有些拘謹的林錦坐定,“錦娘子快彆忙了,我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快坐下,咱們說說體己話。”
“前麵該說的莊子上管家也都說過了,我不過是帶著繡莊誠意前來跑一趟,錦娘子這樣的手藝,我們不巴結緊些,就怕旁人給挖走呢!”
“過獎過獎,不過是突然開竅罷了,承蒙崔頭您厚愛,實在慚愧。”
“不必過謙,這是契約,您看看,若是有甚需要改動的,隻管提便是。”崔繡誠身後的侍女忙奉上綢布包裹的契子。
林錦打開契紙,仔細看了又看。
還是原先說定的那些,她與家人也已商量好,沒什麼猶豫的就簽了字。
崔繡誠簽了字卻也不急著走,她今日來倒是還有另一樁事想求錦娘子。
林錦見她吞吞吐吐有什麼要緊話要說的樣子,抱起兒子送去給陳春,坐在一旁一心一意地陪她話家常。
“我聽說你夫君去很遠的地方做縣官去了?”
附近熟悉林錦的人都是這麼傳的,也沒見她否認過,崔繡誠便以為她真是被夫君遺棄在此。
陳家人不常串門子,與人相處不過點頭之交,是以她在鄰裡之間沒有什麼存在感,平素隻與王陂來往頻繁,新繡法出名後,大家才對她起了興趣,但說法還是老一套那些,真真假假的,不過是飯後談資。
女主的繡法參考<亂針繡>,楊守玉女士始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