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武麵目紫脹,雙腳在空中胡亂撲騰著,儼然一副快要氣絕的模樣。
“回去告訴那人,我在江州,等著他。”
沉昀薄唇輕啟,聲音輕輕蕩入宏武的耳。
宏武拚命點頭。
沉昀兀地鬆了手,宏武猛然墜落,癱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沉昀慢慢走到他跟前,骨節分明的大手按在他的天靈蓋上:
“煉化活人來養冰蠱,是為不仁;以冰蠱修習內力,是為不正。如此得來的一身武功,不如廢去。”
言罷,隻聽宏武慘叫一聲,沉昀已斷了他全身經脈。
從此,宏武便是個再不能習武的廢人。
應染在一旁看得膽寒,沉昀隻在他頭頂輕輕一拍,便能廢去南疆第一高手的全身武功,這樣的功力,何人不懼?
玄色的衣擺微轉,沉昀慢慢向她走來,應染這才注意倒沉昀麵色不佳,嘴唇蒼白,顯得尤為虛弱。
“你......”
應染剛想開口說些什麼,沉昀卻凝眉道:“彆動。”
他兩根纖長蔥白的手指抵住了她的唇。
應染霎時噤聲,乖乖把話咽回肚子,呆看著他。
他手指從她唇上移開,飛快點了她身上幾處穴位。
“中了‘斷魂’,不可再動武,否則氣血湧動,毒素會直攻心脈,待會兒回城,我幫你運功逼毒。”
耳畔傳來熟悉的嗓音,他眉眼低斂,神情凝重地看著她肩上的刀口,湛黑的眸子含著絲絲擔憂。
應染莫名鼻酸,她自幼便死了娘親,是爹爹將她養育到大。
爹爹嚴厲,常把她當作男兒一般教養,要她習武打仗、守家衛國,沒人在乎她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娘子,因而養成了她這副桀驁不馴的性子。
應染常幻想,會不會有這樣一個人,她飛得太高掉下來時,有他接著;她闖了禍逃之夭夭時,有他兜著;無論是非,他都堅定不移地站在她身後,永遠做她最堅實的後盾。
現在,這個人就站在了她麵前,眸中星河流淌,瀲灩絕塵。
那麼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了。
四麵殺聲震天,有不自量力的南疆士兵持刀呼嘯圍來,沉昀自腰間抽出歲寒劍,拔地而起。
寒光一晃而過,腥紅染天,人頭墜地。
沉昀長臂穿過她腋下,輕輕提起,飛向城中。
南疆軍已攻陷城樓,從城內落下了吊橋,數萬南疆士兵呼嘯入城。
城內一片慘象,百姓棄了屋舍,在江州軍的保護下紛紛逃至城北寺廟,餘下的江州軍仍在與南疆軍殊死搏鬥,負隅頑抗。
“宏武已敗,若爾等還想活命,速速離城!”
這一聲沉厚威嚴,帶著不容忽視的壓迫氣息,在半空中炸響。
地上殺紅了眼的士兵紛紛抬起頭來,仰望立在最高處的玄衣郎君。
南疆軍慢慢縮成一團,看著沉昀手中銀光凜凜的歲寒劍,麵露懼色,但仍猶疑不定。
此時,城外不遠處鉦聲遙遙傳來,是宏武鳴金收兵。
——
江州城方退敵,沉昀就拉著應染匆匆進了曲水彆院,將丹晏一行人擋在門外,說是僻靜之地,方可驅毒。
丹晏氣極,卻也不敢耽擱應染的傷情,隻得派人守住曲水彆院。
應染這才知沉昀根本沒有回穀,而是一直在曲水旁的小院裡住著。
“將衣裙除去,盤坐榻上。”
應染聞言挑眉:“全部都脫?”
沉昀嗯了聲,隨即想起非禮勿視,他略微不自在地輕咳一聲,“我會蒙住眼。”
“你脫嗎?”應染來了興致,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滿含期待。
“自然不脫。”沉昀飛快地答,避開了她明亮的眸子,兩頰浮上可疑的紅暈,“你再廢話,毒素攻至心脈,我也救不了你。”
說著,他聲音沉了下來,佯作生氣。
應染登時意興闌珊,“哦”了一聲,二話不說當即寬衣,沉昀慌忙背過身去,從幔帳上扯下一縷布條,蒙住眼睛。
二人一前一後,在榻上盤膝而坐。
“屏氣凝神,意守丹田。我的內力逆經脈而上,會有些疼,你且忍忍。”
沉昀磁性的聲音自腦後傳來,低低的,似乎還帶著他的溫度。
接著,應染便感覺他微涼的掌心貼在了她後背,一股霸道蠻橫之力侵入她的身體。
這一股內力仿佛熾熱的業火,霎時席卷她全身經脈,應染如墜煉獄,烈焰焚身,渾身痛極。
她忍不住悶哼出聲。
“且忍忍,快好了。”
沉昀溫聲安撫。
應染暗想,破雲訣不愧是天下至純至陽的功法,若換做旁人,定然不能將‘斷魂’逼出。
過了一會兒,應染覺得自己快要疼暈過去,沉昀才緩緩撤出內力。
應染像是剛從水中撈出的餃子一般,渾身被汗沁濕,她身子脫力,向後仰去,倒在沉昀懷中。
她合著眼,迷迷瞪瞪地摟住身後的人,鼻尖飄來若有若無的茶香。
“涼快......”應染嘟囔了句。
破雲訣的內力還殘留在她體內,因而應染感覺渾身燥熱無比,沉昀身上的絲綢冰冰涼涼的,正合她意,於是她身子一扭,像一條水蛇般靈活地盤在沉昀身上。
“染染......”沉昀尾音打顫,帶著哀求,他身子繃得僵直。
應染忽而想起自己還是寸縷不著的樣子,她睜開眸子,看見沉昀蒙著眼,屏氣凝神,雙手克製地撐在榻上,一副坐懷不亂的模樣,她眼底升起濃濃的惡趣味,一把扯掉了沉昀遮眼的布條。
“你做什麼?”沉昀還閉著眼不肯睜,如玉的麵容已然紅透。
應染熟練地揉撚著他柔軟的薄唇,朝他眼上輕嗬一口熱氣,然後欣賞他的羽睫緊張得像蝶翼顫動。
應染故意摟緊了他,在他某處輕輕磨蹭,蘭指挑起他的下巴,聲音柔柔:“多謝昀郎替我驅毒,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不如......”
“噔噔噔——”
院門被敲得鑼鼓聲天。
“好了沒有啊!你是不是趁機占我家染染便宜了!”丹晏扯著嗓門喊。
應染臉一黑,暗罵丹晏掃興。
機會難得,她倒巴不得沉昀能占占她便宜。
沉昀默默鬆了口氣,兀自攏了攏衣衫。
“來了!”
應染不情不願地從沉昀身上下來,穿上衣裙,開了院門。
丹晏拉著她看了又看,反複確認毒已逼出,才鬆了口氣。
——
慘遭南疆屠戮的江州城一片死寂。
江州軍死傷慘重,原本四萬餘軍,如今隻剩下三萬。軍營中來往匆匆,負傷的將士太多,但軍醫卻遠遠不夠,因而不斷有傷重者離世。
四麵哀號不斷,涼透了的屍首一具具從應染麵前抬走,她看著舉目慘淡的江州軍營,心情沉重得無以言述。
“要是應老侯爺還在,江州城定不會破。”
四五個負了輕傷的士兵聚在一處,哀聲歎道。
“我斷不相信老侯爺會通敵叛國!定是有奸人陷害!”另一士兵忿忿道。
“如今再說這些已是無用,老侯爺已去,我們隻能把希望寄於北滄王爺。”一個年邁的老兵喘著聲說。
應染立在不遠處,默默聽著這些士兵緬懷寧晉侯。
江州軍裡有一半都是曾與寧晉侯並肩作戰多年的老兵,寧晉侯守這座城時,江州軍從未敗過。
可惜,他們最敬重的應老侯爺是個賣國賊,如今已經伏誅王法。
腳步聲漸近,那人默不作聲,靜靜佇立在她身後。
“你說,我若將這北黎掀得天翻地覆,爹爹會不會怪我。”
應染喃喃道。
“不會的,你是他最疼愛的女兒。”沉昀輕聲答。
應染一怔,低頭輕笑。
晚間。
軍中傷情已經得到了控製,營中點起篝火,膳房飄來陣陣菜香,此時的軍營,才算有了些生氣。
應染不通醫術,卻也想為江州軍做些什麼,她便自請幫藥童煎藥,在那口大鍋前一攪便是幾個時辰,將自己嗆得眼淚橫流。
“終於找到你了。”
丹晏轉了幾處,終於看見應染的身影。
應染聞聲抬頭,見丹晏噙著笑走來,便問道:“大家的傷勢如何了?我這批藥也快要熬好了。”說著,她指了指正在攪動的濃黑藥湯。
丹晏說:“傷勢都止住了,還多虧了你那位醫術精湛的遠房表哥,真是妙手回春,救了我不少下屬。”
他語調酸溜溜的。
應染微愣,原來沉昀也去醫治傷兵了。
沉昀常言:馭醫道者救天下。
醫者當有仁心,見死不救,是為不仁不義。
他雖避世而居,可對天下百姓仍有憐憫。
大半年前,她僥幸逃脫斬刑,流落雲歸穀,沉昀大抵也是因此救下她吧。
應染如是想著,嘴角不禁莞爾。
丹晏瞥了眼鍋中的湯藥,眉宇間又浮上些擔憂:“不過,城裡的藥材可能撐不了多久了。”
應染回過神來,忙問:“何處可以供應藥材?”
丹晏說:“離江州最近的薊州,那裡應該還有藥材,不過薊州太守是魏昌的人,要想從他手底下拿藥材,恐怕要廢上一番功夫。”
應染聞言沉默下來。
丹晏笑道:“城中藥材還能撐些時日,待到藥材用儘,我派人去薊州取,諒那薊州太守不敢不把數萬將士的性命放在眼裡。”
應染勉強擠出一絲笑來,她忽而想起白日沉昀提著宏武脖頸說的那番話——
“回去告訴那人,我在江州,等著他。”
“煉化活人來養冰蠱,是為不仁;以冰蠱修習內力,是為不正。如此得來的一身武功,不如廢去。”
聽沉昀所言,宏武背後另有其人,並且那人還會養蠱......
南疆營中莫名出現的黑衣蒙麵人。
宏武私藏冰蠱修習內力。
煙雨城蠱毒爆發、行凶殺人不斷。
傳言中程瀛死於蠱蟲發作。
應染心頭惴惴,她好像隱約明白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