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紗長垂,無風自飛。
昏暗的靈堂裡,唯靈柩靈位前燈燭通明。
“煙雨城第二任城主重光之位。”
靈位牌上刻著寥寥幾字。
沉昀一身麻衣,跪在其下,身形枯瘦。
這就是長笙踏進靈堂時看見的一幕。
她默默走上前,跪在沉昀身側。
身旁沉昀怔怔看著靈位牌,突然出聲道:“我初見他時,他一頭烏發,意氣風發,怎麼沒過多久,他就老成這般模樣了呢?”
他聲音輕飄飄的,回蕩在寂靜的靈堂裡,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說與長笙聽。
長笙眉心微微擰起,看著眼前沉重莊嚴的靈位牌,她心中有千萬個疑問,卻不知此時該不該開口。
沉昀卻自顧自地說:“他這人,生性孤傲,不善言辭,陪了我十年,授我一身武藝,最後自己卻落得這副模樣。”
長笙垂下眸子,默默聽他嗤笑一聲,聲音哀涼:“癡心錯付的人果真都沒有好下場,癡迷那女子數十年,為見一麵不惜多次出穀,卻始終沒能等來那女子回頭一眼,隻餘這副殘軀在那不見天日的石府裡苟延殘喘,當真是自作自受。”
他聲音慘淡,似含著譏諷,長笙卻聽出了悲哀。
她稍一思索,恍然明白了老城主的死因。
以老城主的年歲,正值花甲,可昨日白布下露出的那隻枯手卻像是期頤之年。
沉昀曾說,曆代城主都會服下牽魂引,若是離穀,蠱蟲便會蘇醒,隨著蠱蟲慢慢蠶食身體,宿主便會五感儘失、七竅流血。
牽魂引的頭兩次發作雖不致命,但宿主的生機將會慢慢損耗,待到第三次發作,便是回天乏力了。
看來老城主為了出穀見他心愛之人,蠱毒大概發作了兩次,對他的身體造成了不可逆轉的損耗。
聚星池石府有療養奇效,老城主在池底閉關多年應該就是為了療養身體,吊住性命。
為了心愛的女子這般不惜命。
隻可惜那女子......
長笙心頭湧上悲戚,她輕輕歎了一聲。
這牽魂引當真是要命,老城主......真是癡人。
沉昀眼神空空地望著前方,許是睜眼太久,眼睛乾澀,有晶瑩的液體自他眸中滑落。
“他待我如子,可我卻沒能在他有生之年,親口叫他一聲義父。”
他聲音微顫,帶了哭腔。
長笙慢慢環住他,讓他靠進自己懷裡。
她輕輕拍著沉昀的背,像安撫孩子一樣安撫懷中的人。
......
後幾日,老城主下葬,沉昀每日跪在祠堂。
尚雲軒的白幡撤了下來,一切好似都恢複了往常。
東山沒有人提起與老城主合葬的一男一女是何人,沒有人提起他們為何在棺前自刎,也沒有人提起神秘的星魂衛。
所有人似乎都心照不宣地緘口不言,可這些卻讓長笙煩擾不堪,她總是有意無意地想起那日黑衣人拔劍自刎的場景,想起那滿地的鮮紅,想起沉昀眉梢那滴血,和眾人麻木淡漠的表情。
她直覺這其中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這日,長笙一推門,便見不遠處淩煙正提著食盒匆匆向祠堂而去。
“淩煙!”
她揚聲喊道,淩煙身形一頓,並未轉身,而是繼續向前走著。
長笙心一橫,施展輕功,踏過重重廊頂,落在淩煙前麵,擋住他的去路。
“淩煙,我有話想問你。”長笙緊緊盯著淩煙。
淩煙麵無表情,是他一貫的嚴肅漠然。
“長笙娘子有話便去問城主。”
長笙上前一步,眼神犀利,她堅定道:“你必須告訴我,那日斷崖上自刎的黑衣人是誰?為何自刎?他們口中說的星魂衛又是什麼?”
“淩煙不知。”淩煙看也不看她,徑直繞過她向前行去。
長笙急了,衝他背影喊道:“淩煙,你是不敢說還是不知道?你們究竟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不讓我知道?”
長笙的激將法確實有用,淩煙冷笑一聲,回過身來,三兩步衝到長笙麵前,猛地抬手,似是想狠狠掐住她的脖子,但終究還是克製地捏成緊拳,慢慢放下。
淩煙如同惡狼般的眼神狠狠攫住她,看似被氣得不輕,“見不得人?你一個外人有什麼資格置喙我們煙雨城的事情!”
長笙故作挑釁,帶了幾分漫不經心道:“是不是外人,你說了不算。”
淩煙狠狠瞪了她了一眼,憤憤道:“你無非是仗著城主心悅你,才敢這般肆意妄為、口不擇言!”
長笙蹙眉,認真看著淩煙:“淩煙,我是真的想知道真相,這些日子以來,不管你們如何看我,我都早已將煙雨城當成了家,失去記憶已經夠痛苦了,我不想當一個一無所知的傻子。”
她聲音清揚,一字一頓,煞是認真。
淩煙避開她明亮的眸子,沉默了片刻,他開口:
“與老城主合葬的,是星魂衛,也是我和淩雲的師父。”
長笙一怔,聽他緩緩道:“星衛等級中,其實不隻有星淩衛和星月衛,星淩衛之上,還有星魂衛。星魂衛,是下位城主繼任之前,為其培養星淩衛的人,相當於長老般的存在,繼任星魂衛意味著更重的責任。”
淩煙的眼眸黯了黯,他繼續道:“星魂衛的職責就是終生以命守護城主、守護煙雨城。”
長笙喃喃道:“以命相護......”
“不錯,以命相護。你應該知道,星淩咒與破雲訣乃是一脈同源,相輔相成。破雲訣這種功法,一旦與星淩咒建立了聯係,便會無止境地汲取星淩咒的威力,直到將星淩咒的修煉者功力榨乾。我和淩雲的師父,就是用了他們的星淩咒助老城主續命,所以,即便他們不自刎,也活不了多久了。失去了破雲訣的牽引,星淩咒會在他們體內橫衝直撞,爆體而亡。”
長笙不解,“聽你所言,這破雲訣乃是□□功法,那為何曆代城主還要修習破雲訣?”
淩煙輕笑一聲,抬頭望向純澈明朗的天空,眸中似含了一絲悵惘。
“破雲訣是這世上至純至陽的功法,百年前,江湖盛傳,‘得破雲訣者得天下’,隻有修習破雲訣,才能成為這世上第一高手,任嬰如是,老城主如是,城主亦如是。”
淩煙頓了頓,敦厚的嘴唇抿得緊了些,“而星淩咒不同,它是被強行從破雲訣中剝離出來的,是為了幫助破雲訣修煉而專門創造出來的功法,隻有完美融合了星淩咒的破雲訣,才能發揮最強威力。可以說,星淩咒是為了破雲訣而生,我和淩雲是為了城主而生。”
“我們都是心甘情願為城主生,為城主死。”
他聲音沉厚,帶著莊重,談到“死”之一字時,眸中一片沉靜,不見絲毫懼意。
長笙心頭沒由來的一陣壓抑,回想起那日斷崖上,那兩個黑衣人麵色從容平靜,坦然赴死。原來星魂衛的命早已係在了城主身上。
那,淩雲和淩煙,他們的結局也會如此嗎?
她聽淩煙緩緩補充道:“若是城主不修煉破雲訣,何以守護這偌大的煙雨城?將這萬千百姓的性命置於何地?更何況,如今的煙雨城暗流洶湧,消匿百年的巫師盟是否重現江湖......”
淩煙還未說完,長廊那頭,乘月匆匆跑過來,氣喘道:
“淩煙大人!山下有人行凶!”
長笙眉心倏地一跳。
淩煙聲音陰沉,“現在,我敢篤定,巫師盟發現煙雨城了。”
——
長笙來不及多想,就跟著淩煙匆匆下了山。
乘月所言不假,但行凶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這些人都是平民裝扮,提著大刀,在街道上見人就砍。
淩煙與長笙趕到時,淩雲已帶人製服住了凶手,正派人將被砍傷的百姓送往醫館,周遭圍了一層又一層百姓,或驚慌,或看熱鬨,或破口大罵。
長笙上前查看地上被五花大綁的凶手,各個眼睛渾濁,染著黑氣。
她直起身子,對淩雲淩煙二人道:“應當是被下了蠱,看來上次祭神節進城的那批百姓,還有問題。”
淩煙聞言抬眸看了眼長笙,他俯身撐開那些凶手的眼皮看了看,對淩雲道:“是齧髓蠱。”
“齧髓蠱?”長笙問。
淩煙點點頭,麵上不由嚴肅下來,“齧髓蠱不發作時,外人是看不出來的。齧髓蠱的蠱蟲以人的腦髓為食,巫師通過控製蠱蟲,從而控製中蠱者為他所用。”
長笙瞥了眼地上那些神誌不清的凶手,她接過淩煙的話,繼續說:“所以這些人是在沒進城之前就被巫師下了蠱,待到他們進城,巫師便控製他們在煙雨城行凶。上次是蠱毒爆發,這次是行凶殺人,這定然不是巧合。”
淩雲冷聲道:“是巫師盟。”
巫師盟那群黑巫百年之前就與煙雨城鬥得你死我活,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巫師盟還會重現江湖。
長笙忍不住問:“他們是怎麼發現煙雨城的?”
煙雨城百年以來一直小心翼翼,隱於世外,與世間僅有的聯係就是一年一度的祭神節。
淩煙招手喚來身後的星月衛,冷眼掃過地上的凶手:“現在糾結怎麼暴露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處理掉這些難纏的家夥。”
一隊星月衛上前來,將地上一眾凶手拖到當街中央。
周圍的百姓紛紛圍上前來,對著一眾凶手指指點點。
長笙愣了愣,忙問道:“你們要怎麼處理?”
淩雲冷然看她,寒眸中似帶了幾分譏誚:“你那麼聰明,怎麼會猜不到他們的結局呢?”
長笙如鯁在喉,她櫻唇開了又合,最終還是緊緊抿起。
齧髓蠱已經吸乾了他們的腦髓,他們的軀乾已經被巫師控製,不殺掉他們,隻會對其他的百姓造成傷害。
即便他們可能隻是些無辜的流亡百姓,他們因戰亂而流離失所,風餐露宿,隻是想跟隨“天神”來到這片可以庇佑他們的“天宮”。
可這片“天宮”終成了他們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