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靜和走上前,施施然坐在戴著麵具的少爺對麵,眼見著那人瞳孔微微一震,有些手足無措,似乎想要逃跑,但周圍那麼多雙眼睛盯著他瞧,想走也走不掉。
“可以開了?”周靜和不緊不慢道。
小二喚來骰子手,附在他耳側道:“這位新來的公子,也是想來買消息的,且看他能不能勝過剛剛那位小少爺了。”轉頭對周靜和道:“可以開始了,公子。”
蓋骰盅發出清脆的響聲。
“小。”
“一二、二三。”
“小。”
“二三、一三。”
“大。”
“四五、五五。”
“繼續加碼。”
屏息凝神中,有人驚呼道:“神……神,太神了!這公子不止財大氣粗啊,運勢也是一等一的好!自他落座,就沒輸過!剛才那位小少爺在他手底下,也是輸個精光呢!”
“不應該呀!這位小少爺實力強得很,怎麼現在突然像霜打的茄子?”
“發現了沒,他們二人之間氛圍看起來怪怪的。”
“……”
交頭接耳的對答落在男人耳朵裡,竟然讓他覺得有些好笑。
周靜和意味深長地看著對麵不斷翻白眼的小少爺,禮貌道:“承讓了。”
林鸞微:“……”
“就寢睡覺”的男人此刻衣冠楚楚坐在她麵前,譏嘲一笑,根本就是不把她放眼裡!
這句“承讓了”讓她的好心情登時跌入穀底,機會被周靜和橫刀奪走,麵具下那張臉彆提有多猙獰了。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林鸞微在心中咬牙切齒道:“周靜和,你就是個大騙子!”
小二繼續道:“一局定勝負,兩位少爺,我們開始吧。”
最後一局,不出意外依舊是周靜和勝,也必須是他勝,原因有二。
其一,周靜和對這買消息的資格勢在必得,怎能讓它輕易落於他人之手,這位大殿下,最是心機叵測了。他們認出彼此,共同演戲,如果不給他放水,周靜和又不知會怎樣陰陽怪氣。
其二,周靜和豪氣,一直在加碼,她……沒錢再繼續拚了……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麵具小少爺”怒道:“不玩了不玩了!”
她裝腔作勢的發怒,將賭桌上的骰子、籌碼一並掃到一旁,重重錘桌,一臉懊惱:“這什麼破規矩,必須是勝者才能有機會買消息?這資格本少爺不要也罷!”
小二見小少爺忽然怒氣滔天,忙上前安慰道:“少爺莫急,這位公子出現實屬是個意外,明晚……明晚您再來!定能把這資格買走。”
林鸞微心道,哪裡還會有明晚?她半年來卜算的積蓄全都搭進去了,分文不剩!而且發怒也隻是想借此機會趁機溜走罷了。
二人互相忽悠,都說彼此要歇息,結果雙雙在另一個地方相遇,真不知是該說他們心有靈犀,還是一樣的鬼話連篇。
“呸,就當本少爺讓給他的!”林鸞微氣勢洶洶欲要離開,小二也攔不住,本意想就此放她走,反正賭坊錢也賺到了,沒有理由平白無故扣押一個大活人,隻是周公子多管閒事地攔下了這位“少爺”。
小二生怕這兩人打起來,上前勸阻道:“少爺您這是?不妥、不妥啊。”
周靜和對林鸞微焦急離開的神態視若無睹,右手一抬,讓小二退後些。
他左手抓住她的手臂,迫使林鸞微垂首,青年靜靜坐在那裡,好整以暇地看她,透過麵具,與剪水雙瞳對視。
美目明淨,如一泓清泉細波蕩漾,醉人心脾。
周靜和忽然覺得,她的眼睛生得很特彆,不帶任何汙糟,乾淨得很。
“這位小少爺不如坐下來聽聽,我想買的消息?”周靜和微笑道。
林鸞微試著掙紮開周靜和的桎梏,“不必了,我不想聽。”
周靜和又道:“我猜你肯定會感興趣。”
林鸞微怒目圓睜,麵具在糾纏中差點掉落,無奈之下,她放棄掙紮,好脾氣道:“我說了,我不想聽。”她湊近周靜和使眼色,小聲說,“周靜和,你早就認出我了,你想乾嘛?”
“不乾什麼,就是想知道你嘴裡到底有幾句真話,幾句假話。”周靜和壓著聲音說。
“你——”林鸞微覺得他無理取鬨,“你不也騙我說睡了?!大家彼此彼此吧。”
二人這番拉拉扯扯落在他人眼裡著實太奇怪了。
適時,無名在一旁咳了一聲,緩解二人僵持的氣氛,在周靜和耳邊提醒道:“人多眼雜。”
周靜和坦然一笑,見林鸞微也不再想著逃了,便鬆開她的手臂,拽著她坐到了自己身邊,“我與這位小少爺一見如故,便讓他留下來和我一同聽聽吧。”
林鸞微尷尬地往旁邊挪了挪,誰和你一見如故?
小二猶豫道:“這恐怕不合規矩……”
周靜和抬頭對小二說,“這些錢,我都不要。”他挑眉,懶洋洋道:“我隻要醉香坊,替我查一個人。”
煙霧繚繞中,周靜和將自己麵前的全部籌碼推向賭桌中間,“賞金三千兩。”
……
林鸞微覺得自己很荒唐,周靜和更荒唐。
半年來積攢的錢財如流水般花了出去,最後還一無所獲,連帶著她遊曆山水的夢想也跟著泡湯。周靜和財大氣粗,把贏來的、自帶的籌碼均奉送給醉香坊,一兩銀子都沒剩,最後隻說了一句話:“嶺洲沈不苦的所有訊息,我都要知道。”
而且這位大殿下騙人的本事也不在她之下,若不是醉香坊偶遇,她恐怕也不知道“無名”這等神秘高手,竟然一直在他們身邊。
林鸞微欲哭無淚,而醉香坊老板樂得不行:“兩日為期,周公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兩日後醉香坊自會派人將答案告知。”
恰好周靜和派去嶺洲的人手會在那天傳回衛銃的最新消息,所以他們啟程去柳河縣的日子,就定在了兩日後。
轉眼間到了第三天。
清晨,林鸞微坐在床邊給還在昏迷的沈不苦把脈,脈象平穩許多,可還沒有轉醒的跡象。
沈不苦受得都是些皮外傷,身上不乏有大大小小的傷口,乍一看血淋淋的十分可怖,可細看,那些傷都不足以致命。
難道說是周靜和蓄力一腳,讓他遲遲昏迷不醒嗎?
她哀怨道:“唉,周靜和那一腳真的太重了,如果換成是我,估計當場就咽氣。”
夢瑛端來一盆水,給沈不苦擦臉,在聽到林鸞微這句話後連忙比了一個“噓”的手勢。
“這位沈公子的臉色紅潤多了,看樣子很快就會醒來。”她邊洗巾帕,邊問林鸞微,“林姑娘,你和公子什麼時候啟程去柳河縣?”
“午飯過後。”
“那這位沈公子怎麼辦,留在將軍府麼?”
“留是不可能留的……”林鸞微皺眉,思索道,“實在沒辦法,隻能挪去醫館了。”
夢瑛擔憂地說:“這樣真的好嗎……”
就在這時,一聲氣若遊絲的低呼倏爾響起,床上的手指在聲聲交談中起伏明顯。
林鸞微頓了頓,先是疑惑道:“咦?是手指動了嗎?”然後觀察了半晌,確認是有反應的,對夢瑛說,“手指動了!”
“沒錯,動了動了!”夢瑛也鬆了一口氣,照顧他兩天,可算是醒了。
“嘶——”
脫離漆黑夢境的沈不苦掙紮著睜開酸澀的眼,身子僵痛,模糊中看見兩抹人影,一個坐在床邊,一個站在側麵。
有個姑娘正在他眼前搖晃著手,好似就是他所認識的林大哥,她一聲聲喚他的名字:“沈不苦?沈不苦?”
須臾後,視線恢複清明,沈不苦這才看清楚了眼前人的容貌,是女子裝扮的“林大哥”。
“這是哪裡……你又是誰……”他環視四周,不確認地出聲詢問。
“是將軍府。”林鸞微答道,“我是你林大哥呀。”
沈不苦愣怔片刻,眼前女孩的臉逐漸與牢房中的少年重合。
原來在三裡街支攤卜卦的林大哥,竟然真的同將軍府有關係,想必她以少年裝扮示人,不過是想低調一些。他們萍水相逢,林鸞微自然無理由將身份暴露。
喉嚨中好似有細碎的砂石,一旦開口說話就會磨蹭喉管,沈不苦自嘲開口:“現在……應該是叫你……林姑娘嗎?”
林鸞微看著他笑,“都行都行,你開心就好。彆扭的話,還是喚我阿鸞吧。”
沈不苦試著叫她:“阿鸞……?”
她“嗯”了一聲,事不宜遲,得趕緊跟他聊正事,“沈兄你為何會被人追殺?是得罪了什麼人嗎?”
沈不苦陷入沉思。
昏迷前的情形在腦海中如走馬燈般閃過。
在永盛街邊,煙花四落,他被一群黑衣人追殺,倉皇逃竄,然後看見前方有一張熟悉的麵孔一晃而過,故而想要求救。隻是林大哥突然變成了女子,身旁還站著豐神俊朗的男人。
死馬當活馬醫,無論是不是他所認識的林大哥,他都要衝上去試試,隻不過後來……被人踢飛了……
沈不苦苦笑道:“不過是因為卜卦得知了富貴人家的秘辛之事,對方想要滅口罷了,這才對我窮追不舍。”
林鸞微半信半疑:“什麼秘……”
“你怎麼證明你說的是真的?”
猝不及防地,那個一腳把沈不苦踢到吐血的男人出現在門外,冷冷地望著床塌上的傷患。
周靜和走進房間,負手而立,手中緊攥著一張字條,上麵寫著四個字。
他的眼神,極其冷淡駭人,聲音也充滿嘲弄。
“或者說,我們憑什麼相信你?那些黑衣人一見我出手便逃之夭夭,讓你順理成章被救,有那麼巧麼。”
沈不苦的一句解釋換做是旁人絕對無法理解,但是林鸞微深有同感,因為她經曆過。
此前,徐陵也是因為她卜的卦對她心生嫉恨,因此派人抓她。嶺洲之內富貴人家不算少,出錢雇人追殺一個小算命先生於他們眼裡不算什麼大事,類似的情況她住在三裡街茶館時就已經聽過七八回了。
隻是某人肯定不信。
林鸞微搶先回答:“許是雇主交代了,隻殺他一人,而不能波及到旁人?”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如果真不小心誤傷了路人,那可真就把事情鬨大了。
聞言,周靜和臉色有些陰沉,冷笑一聲,譏諷道:“你倒是菩薩心腸。”
“公子,我可以用我的性命起誓,我說的全部都是真的。如果做戲,我何苦堵上自己的性命!”沈不苦激動道。因為牽扯到了傷口,他臉色立馬又蒼白起來,開始止不住地咳嗽,“如果不是恰巧遇到你和阿鸞,我恐怕真的成了他們的刀下亡魂。”
阿鸞?周靜和長眸微眯。
沈不苦轉向林鸞微,眼含淚光,看起來楚楚可憐,“阿鸞,之前我們同宿在一間牢房,我知你疾惡好善,為人正直磊落。我對你也未曾有過欺瞞!如今……落得這個下場是我咎由自取,不怪這位公子疑心……我能活著已經是最大的福氣了。”
周靜和纖薄的唇緊抿,麵容不耐,他見沈不苦那副做作委屈的模樣就心煩,怎地林鸞微的眼神裡還充滿憐愛。
苦肉計看不出來嗎?
“方才我轉醒之時,隱約聽見你要去柳河縣。不瞞你,我正是柳河人。柳河縣在山裡,地勢複雜,容易迷路,外來人很難找到準確方位。如果阿鸞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幫忙指路。順便也是幫了我自己……”沈不苦啞聲道。
“那富貴人家殺我未果,肯定還會繼續搜捕我,這位公子華貴逼人,與我等平頭百姓不同,出城自然不會被那些人針對,還請二位救我一命。等到了家,我自會酬謝!”
語畢,沈不苦竟然撐起身子,想要給林鸞微跪下。
他大幅度的動作必定會抻到傷口,這不,殷紅的血跡一點點擴大蔓延,浸染紗布。
林鸞微連忙扶起他,她決定不了這件事,隻能狠心拒絕:“不行……”
去找衛將軍一事隱秘,多帶上一個人恐怕會引人耳目,即便她動了惻隱之心,可也不能完全相信沈不苦所言。
周靜和“嘖”了一聲,打斷沈不苦的悲情,滿不在乎地說,“好啊。”
他饒有興致地看了眼沈不苦,淡道:“你該跪下來求的不是她,而是我。”
林鸞微瞠目一驚,詫異道:“你又要做甚哪!”
疏簾風動,周靜和不疾不徐地走到沈不苦床邊,居高臨下地睨他一眼,眼底霎時蒙上一層難以察覺的肅殺之氣,他嘴邊隱約浮現起冷笑,伴隨著輕蔑。
良莠淆雜,真假難辨。他也很想看看,這個沈不苦,一直黏著他們究竟想做什麼。
“想讓我們帶你一起去柳河縣?好啊,我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