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 “這是哪兒……”他茫……(1 / 1)

“這孩子受了太多罪……這也是解脫。”

“……”

“老夫也說了,他已至極限,若再來一次就……嗐,誰承想,就差一點兒……”

“……”

涼風漏進窗縫,擾不動沉重。

兩人在小床旁沉默立著,許久之後,其中一人輕聲開口:“……華前輩去忙吧。我再陪他待一會兒。”

不等旁邊人開口,她又追了句:“我沒事,無需安慰。我就是……想再陪他待一會兒。”

屋內沉默一陣,響起一聲蒼老歎息,隨後門開了又合,才徹底靜下來。

蘇時雪兩手撐著床沿,垂著頭久久不動。離她手指不遠,一隻骨瘦蒼白的手無力半張著,像易碎的瓷。

“抱歉,我……”她幾次開口,想說的又都被咽下,最後隻餘一句:“抱歉,我太晚了。”

知道得太晚了,回來得太晚了。雖然見到了最後一眼,但太晚了。

時間空逝許久,蘇時雪才開始清理方才忙亂中散落一床的雜物。漆黑汙濁的匣子,樣式詭異的藥瓶,瓶口還殘留著血紅液滴的解藥。都清開了,她才拉過椅子在小床邊坐下。

她抬手輕輕拂開遮住少年眉眼的幾縷銀發,突然想起初見他時的模樣。他一向瘦,下頦好似一捏就碎,像映在水中的月影,又輕又柔,但冷風一吹,便散了。

內疚與不忍交集,催得蘇時雪心中某處酸軟一片,突然很想說些什麼來安慰麵前的少年,哪怕……他已聽不見。

“在那個地方長大的童年……應該很難過吧。”她手指一下下理著淩亂銀絲,自言自語般道:“這次去,我都覺得詭異十分。到處漆黑一片,不見一星草木,還有那些屍骨、活傀……”

“你一直喜歡住狹窄小築,是因為沒有安全感嗎?隻有被熟悉物件緊緊包圍著,才能感覺踏實……”

“……你受苦了。”她指背擦過司空無雲瘦如刀的下頜,被他肌膚冰得輕顫,聲音也越來越低:“怎麼不早些和我說呢,若早些……”

意識到這些話說了也再沒用處,她收了聲,沉默許久,才用輕如歎息的氣聲說:“若有來生……若有來生,快快樂樂長大吧。”

她撐著床沿起身,轉身時手卻突然被一片溫涼握住。

“這是哪兒……”司空無雲茫然半睜開眼,聲音沙啞:“你是誰?”

藥堂內撲撲騰騰亂了半晌。

“失憶?不應該啊……”華乘海撓著頭,與滿臉皺紋極不相稱的烏發被他抓得淩亂:“解藥趕上了最後關頭,秘毒清了,經脈雖仍有殘損,但也不至傷及頭腦啊!”

“……活著就好,事情忘了還可以再記起,”蘇時雪神色鬆泛許多,像是心頭巨石被挪開,“麻煩前輩了,我這就帶他回內門。”

華乘海手一抬:“慢著!讓他再在這兒待幾天,老夫研究研究!”

蘇時雪點頭:“也對,他經脈受損嚴重,留在藥堂將養幾日更好。”又轉向司空無雲,見他一臉茫然,聲音不自覺放輕了些:“你在華前輩這兒留幾日,等好了,我就接你回去。”

司空無雲神色有些慌亂,看起來對周遭的一切無比陌生,對翻來覆去檢查他的華乘海也有些畏懼,隻對第一眼見到的蘇時雪稍信任些。

見她要走,他不安地伸手去追她的袖角,又因動作過大而亂了氣息,勻了半晌才弱聲問:“你……會來看我嗎?”

見他眼中又恢複了濕漉漉的生機,蘇時雪感覺心下輕鬆了不少,拍了拍他手背輕笑道:“我儘量。你乖乖的,華前輩醫術很好。”

“好,”司空無雲稍稍放心下來,眼角彎了彎,“那我等你來。”

衣袖被鬆開,蘇時雪借著理衣料的動作錯開視線,心頭閃過一絲不自然。

許是記憶忘了,性格也跟著變了,以前司空無雲從沒這般輕鬆笑過。見慣了他從前的憂鬱模樣,此時笑顏一展,她險些被那清亮笑眼晃了神。

蘇時雪走後,華乘海又折騰了一番,許久後‘啪’地摔下手中針囊,斜睨著司空無雲:“你小子……不會是裝的吧?”

他態度突變,驚得司空無雲微微瑟縮一下,不解問道:“華前輩……什麼意思?”

“……沒什麼。”華乘海狐疑地盯了他幾息,而後將雜七雜八的針囊、藥瓶往懷裡一攬,轉頭朝外走,一邊嘴裡念叨著:“蕭雪山呢?那小子又跑哪兒去了?”

他要找的人不在藥堂。

宗外山林中,蕭雪山翻過幾塊巨石,又攀住一節橫生的樹乾越過溪流,隨後腳步不停,繼續朝山上攀登。

崎嶇山路對他來說如履平地,哪裡有溝壑、哪裡有虯枝他爛熟於心。過去這段時間裡,他曾往返這段山路無數次,從最初的跌跌撞撞到如今腳步如飛,他甚至閉著眼睛都能登至山頂。

而此時,他顯然狀態不佳,氣息很快變得紊亂,但他身形未歇,從一塊又一塊山石上躍過,像是急著去山頂尋找什麼東西一樣,頓也不頓地向前疾奔。

身旁景物飛速後退,可他眼中看到的,隻有夜半那兩段真實到恍如身臨其境的夢。他想要理清頭緒,卻先想起了昨日司空無雲與他的對話。

“我傾慕她,你也是。”

“……什麼?”

“你難道不知嗎?提到她時,你整個人都恍惚了……分明記掛已深。”

“……不要亂說,我根本……”

“你臉都紅了。”

“沒……”

“有什麼不可置信的?你摸摸心口,難道不是鼓噪如雷?”

當時說完這句,司空無雲就轉開臉不作聲了,似乎是要留給他空間去感受隱秘的心動。

而蕭雪山不用抬手去試就知道,那時他心跳很快,正如每次想到她,正如每次她靠近,正如此時此刻,正如……昨夜夢中。

夢裡他莫名的燥熱,像是某種著火的異獸將他吞噬,又引著他去吞吃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似是夢想成真,他渴望的人真的出現在他麵前,與他唇齒相接,與他呼吸交融。夢裡他慌亂不已,隻能緊緊扣住她手指,身體卻像是不受控製般主動去追她的氣息,銜她的軟唇,得到一點又立即想占有更多。

可接下來為何……為何她突然抽身?為何她突然冷臉?為何突然說他不可信?

夢裡他驚慌失措,口不擇言,竟將白日裡司空無雲點破的心意對她說了出來。而她的回應……想起她的斷然否決,蕭雪山心口忽地一滯,隨即腳下一空,險些從山石間墜落。

他猛地攀住石沿,指節用力到發白,指腹與沙礫摩擦的痛楚反倒舒緩了他心頭的滯悶。

還好那是夢,他想,還好真心話是在夢裡說。

他翻身而起,穩穩落在巨石上,一刻不停繼續朝山頂奔去。氣息紊亂,腳步倉促,他胸口撕裂般悶痛,正如昨晚第二個怪夢。

夢裡他恍恍惚惚,在空中注視著一切。

他又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她很是狼狽,跌落在地遍體鱗傷。他顧不上觀察周圍的一切,眼中隻看得到她汩汩流血的傷口,他手忙腳亂地想要取些傷藥給她,卻發現自己已是一縷孤魂。

他死了,他死在她麵前,而她看也沒看一眼。

她的眼睛那麼冷,像數九寒天的冰,哪怕一瞬也不曾落在他身上,也讓他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涼。

轟——一聲悶雷炸響。

碧藍蒼穹不知何時被烏雲堆滿,灰暗陰沉到幾乎墜落,壓得他心口像是被什麼攫住了,呼吸都困難。

但他腳步沒停,反倒更快了些。

轟——雷聲滾過,像是碾壓在他耳膜。

夢境後來是什麼?他記憶有些模糊,恍惚想不起來了,隻有那雙冰冷到陌生的眼睛反複閃回,像是在錐他的心臟。

山頂就在前方。

轟——

刺目白光劈下,炸雷接踵而至,整片天地都為之震顫。

大雨降下的同時,他攀上最後一塊山石,終於抵達山頂。本該豁然開闊的視野蒙上冷雨,變得模糊不清,但他視線穿透茫茫雨霧,沒有一瞬遲疑地投向某個方向。

他想要遙望的,從來隻有那一個方向。

漫天冷雨中,清凝峰傲然佇立,正如他偷偷念著的那道身影。

這便是為何他反複攀這座山,從不覺枯燥——從這處山頂,恰好能看見她在的地方。若是天氣晴好,還能望見他待了五年的千雪殿。

此時回想起來,蕭雪山才恍然發現,五年千餘日,從前那些時日都是鋪墊,像畫筆在硯台邊沿反複掭了無數次,終於在她望向他的那一刹落下,洇出滿紙華彩。

原來他早已對她動心了啊。

初秋雨急,他被淋得渾身濕透,水珠成線從他眼角頰邊劃落,墜得他眼睫一顫一顫。他輕聲開口,沒再同往常一樣稱‘掌門’,也沒有像夢中那般親昵叫‘姐姐’,而是第一次念出了她的名字。

“蘇時雪……蘇時雪。”

冰涼雨滴飛濺在唇角,又被喃喃重複的三個字暖得溫熱。

“……我喜歡你,”蕭雪山對著雨幕說,“真的。”

悶雷陣陣,雨落不休。

“這種事怎麼不叫我?”柳明珠一邊正著左手的皮手套,一邊忿忿說:“早聽過無極聖宗那個汙糟地方,該和你一同去的,殺他個碎屍萬段!”

“那張什麼洞著實該死,”尚夢擰眉冷聲道,“但那個司空無雲……你還打算讓他留在內門?這不妥吧。”

不等蘇時雪答話,柳明珠接著開口:“我知道你可憐他,但不管怎麼說,他入宗目的不純,不能再留。”

蘇時雪望了兩人一眼,沒有立即出聲。她是對司空無雲有不忍之心,也心疼他無辜受罪,但她既然坐在掌門的位置,就不能隻考慮自己的感受。

“你們說得對,他確實不適合留在內門了。但他畢竟……”她隱瞞了下毒一事,平靜道,“畢竟沒做過什麼實質性的壞事,且有傷在身,若就這樣趕出宗門也太殘忍。”

她說完看了眼柳明珠和尚夢,見她二人沒有異議,又說:“司空現下在華前輩的藥堂養傷,不如日後就讓他留在那兒,也能給華前輩搭把手。”

“華大爺那藥堂裡,還能住得開?”尚夢驚訝道,“那間小院子,不就兩間屋麼?華大爺一間,蕭雪山一間,司空無雲住哪兒?柴房?”

“蕭雪山?”聽尚夢這般說,蘇時雪愣了一下,剛想問這與他有何關係,忽地想起那間彌散著草木清香的小屋。

難怪她覺得熟悉……她竟忘了,那是蕭雪山身上獨有的明草氣息。

想到此處,她心中緩緩浮起一抹疑慮。日前她在宗政家一番混戰,受技能卡影響失去意識,醒來時莫名置身於華乘海的院子。

當時她便猜測,她是循著蕭雪山的蹤跡去了藥堂,畢竟他是‘魔宗聖物’萬年明草化形,是除了係統商城的‘瓊漿玉露液’外,唯一能解她失控狀態的存在。

如此看來,她當時的猜測沒錯,蕭雪山就在藥堂,但……

既然他在,為何要躲著她?是對她生了隔閡?還是……她在失控狀態下意識模糊時,對他做了什麼?

她心下不解,就連身旁尚夢說的話也聽漏了幾句,入耳時隻跟上後半截:“……幾乎日夜不休,我看著都累。我問他為何這般刻苦,他支支吾吾,臉都紅透了才坦白說,他想變強些,回你身邊來。”

“……你說什麼?”

“他想回你身邊來呀。哦對了……他求了我半晌,讓我千萬彆說與你聽,嗯……”尚夢抿了抿嘴轉開視線,“你就當沒聽見吧。”

這些話蘇時雪確實沒聽見,耳邊隻回蕩著那一句。

‘他想變強些,回你身邊來’

蕭雪山想回她身邊來。

在幻境中和她唇齒交纏的蕭雪山,因她無力保護而死在她麵前的蕭雪山,想回她身邊來。

像是墜入了現實與虛幻的夾縫,周圍一切與她之間,忽地升起一道無形的牆。一時間,她能看見的隻有蕭雪山那雙甜酒般的眼睛,忽明亮忽迷離、忽泛淚忽灰暗,朦朧不清。

柳明珠和尚夢聊起了彆的,她沒聽見,隱約有人進了殿說著什麼,她也沒聽清。

耳中唯餘隆隆躁響,是窗外的秋雨悶雷,以及幻境中蕭雪山驚慌脫口的那句——

‘我傾慕掌門已久,真的’

轟——驚雷劈下,雨勢驟急。這雷離得太近,震得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想什麼呢?阿時?”被暗褐色皮革包裹著的手在蘇時雪眼前晃了晃,柳明珠喚著她近稱,將她從出神中拽回來:“你大弟子找你呢。”

聞千合邁過了殿門便沒再進,守禮地立在門旁,靜靜望著殿內等著。

不同於他的設想,他沒有被蘇時雪冷眼相待,也沒有見到她的客氣疏離。她坐在窗邊怔怔出神,半垂的眼中極快地劃過柔和與悲傷。

聞千合忍不住猜想,她這般神色,是在想什麼?

是在想……誰?

恍惚間他也跟著出神了,直到那道清冷聲音問他何事,他才反應過來。

“弟子叨擾師尊,收到了關於小師妹的消息。”聞千合從袖中取出一封山下送上來的信,使了個法術隔空傳過去,說:“前些日子,有人看見宗政家的人出現在北地通靈山附近,或許和小師妹有關。”

“宗政姝?不是說她回山南老家了麼?”蘇時雪斂下心神,接過信件快速掃過,口中疑惑道:“北地,通靈山……”

旁邊,柳明珠和尚夢異口同聲驚異:“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