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一滅,四周墜回黑暗,一切都變得模糊難辨。
他落下的碎發掃在她頸間,像是頻率淩亂的呼吸,帶過一陣陣麻癢。這樣心背緊貼的姿勢,離得實在太近,幾乎鼻額相抵,眉眼間生生牽扯出幾分迷離不清的意味來。
“你……”蘇時雪剛出聲,一滴淚砸上她頸窩,燙得她一個激靈,再開口聲音滯澀:“醒醒……聞千合,你醒醒。”
沒醒,手臂甚至收得更緊了些。
“……”又是兩滴淚落在她頸間,暈開一片濕熱。蘇時雪不禁有些好奇,他到底在幻境中見到了什麼,難過成這副樣子?
方才他好像含糊地說了幾句什麼,但她沒聽清。圈在身前的雙臂極用力,像是攀住了救命稻草,她甚至能隔著衣料分辨出他小臂繃起的青筋。
平日她知道聞千合比她高許多,可她直到此時才對兩人之間的身形差異有了真切的認識。他要微微弓背才能埋頭在她肩上,身軀寬得能將她整個人裹起來,鎖緊的手臂竟讓她產生了幾分無路可逃的窒息感。
“醒醒……你醒醒!”她掙著胳膊拍了拍他的臉,聲音被擠得發悶:“再這樣,我就……”
見聞千合還是沉浸幻境沒有反應,蘇時雪歎了口氣,聚起一道力朝他攻去。
‘砰’地一聲,當頭一擊將聞千合衝得倒飛出去,徑直摔進身後淩亂的屍堆裡,砸碎一堆白骨,這才悠悠醒來。
從幻象回到現實,他一時有些恍惚。
方才那個幻境裡……他像是被人操縱了靈魂,肢體完全失去控製。他眼睜睜看著自己一劍劍劈向她,眼睜睜看著手中長劍洞穿了她胸膛。
一切都模糊不堪,唯有她心口汩汩外溢的鮮血清晰到如同烙印。等他終於掙脫操控時,她已氣息全無。
噩夢般的幻境裡,他抱著冰冷屍身,哭得像痛失心愛玩具的孩童。
他沒顧上觀察身在何處,仍沉浸在洪流般的自責與悲愴裡,直到一個人立在他麵前。
“醒了吧?”火光映得麵前人神色朦朧,熟悉又陌生。她聲音有些莫名沙啞,話語卻輕柔,像在安撫:“那都是幻境,都是假的。醒了的話,就走吧,還有重要的事要做。”
聞千合抬頭望著蘇時雪,意識一陣恍惚,眼前一時是方才幻境中那具灰暗屍身,一時是麵前跳躍火光也繞不亂的堅定眼神。
“……你不是她。”他篤定問道:“你是誰?”
秘密突然被提出水麵,蘇時雪眉心幾不可察地跳了跳,後知後覺地讀懂了進入幻境前,他那道探究視線的含義。
她心頭閃過一抹詫異,掃了眼聞千合頭頂,崇敬值進度條還是滿的,沒有變。按理說,此時的聞千合應當對她完全忠誠、全心信任才對。可他拋出的這個問題,分明是積攢已久的懷疑。
兩相矛盾,蘇時雪很快猜到了原因。看來,方才聞千合見到的幻境怕是關於原身的,而他瞬間漲滿的崇敬值,估計也是原身的緣故。
她輕輕一哂,並不覺得意外。這樣的事,她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她頂了彆人的身份軀體活在這個世界,彆人厭恨她也好、崇敬她也好、愛慕她也好,都是對著原身的,與她並無太大關係。
而她就像是個……替身?轉生?她說不明白,但這不重要。
對上聞千合泛紅未退卻已寫滿懷疑的冰冷眼神,她視線一閃不閃,情緒也沒有太大波動。係統的成就獎勵已經拿到了,如果他不能接受這件事,那她也無法強求。
“問出這個問題時,你已經知道答案了吧?”
她神情無比從容,仿佛可以接受一切發生。她動了動燃火的手指,平靜開口:“如果你想離開,我不攔你。如果你要報仇……那就隻衝我一個人來。”
接著,她順手甩出一道火球,將大殿角落裡困在幻境中抱著腐屍啃的男子打醒,頭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走向下一場惡戰。
如果說方才經曆的重重幻境,讓她明白了什麼……
那便是,她不會退縮,哪怕身後空無一人。
“都出來了?”另一處幽暗殿室內,張洞修把玩著連通幻境的秘珠,怪笑幾聲:“有意思,有意思……多少年了,沒人能逃出本座的‘無儘望眼’,今日一下就是兩個……不對,三個?”
話到最後,他聲音猛地繃緊,一旁的女子卻未曾察覺,嬌笑著答話:“那接下來,聖主想怎麼玩他們?”
張洞修沉默片刻,深陷眼窩中閃過忌憚之色,隨後沉聲開口:“去,打開地牢……把那些放出去。”
女子瑟縮了下,隨即捧道:“那些活死人般的東西,定會把這幾個家夥生生撕爛!聖主,放出去十個?二十個?”
“不,不夠。”張洞修鷹爪般的手指緩緩攥緊秘珠,發狠的聲線中藏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畏縮:“全部!全放出去!”
女子倒吸一口氣:“……全部?”
許是對‘無儘望眼’幻境十分有把握,躺滿了人的大殿並沒有設下什麼禁製,破舊殿門一推便開了。一步踏入幽藍墨色,蘇時雪這才發現外麵竟已是黑夜。
夜風撲麵而來,掃去了在大殿內染上的異味和她心頭的憋悶。她警惕心神朝前走去,思緒卻恍惚飄回了方才。
她真的不在乎嗎?被那樣懷疑又忌憚的眼神望著,被視作占據身體的陌生人,被當成披著虛假外皮的騙子?
若聞千合她不在乎,那其他人呢?……蕭雪山呢?
心念不自覺跳到這個名字,緊接著那些繾綣畫麵湧上來,像烈酒餘韻一般揮之不去。
蘇時雪猛地搖了搖頭,將雜亂念頭全部甩開,拋至腦後不去想。既是她左右不了的事,苦思冥想有什麼用?而且……不重要,都不重要。
她這樣勸著自己,再定神時發現周圍有些不對。
安靜,太靜了。
她恰好走到一處開闊空地,前後空蕩到死寂一片,一棵草木也不見,冷風掃過,帶不起一絲聲音。夜色深到不見五指,視線被暗黑阻隔,她隻能看見幾丈外的巍峨高牆。
四麵高牆,前後窄、左右長,像是……為她準備好的一口棺材。
以防萬一,她立即用了張‘頂峰重現’卡,修為歸體的瞬間,她心頭閃過一陣驚喜——體內洶湧狂嘯的力量,比之前增強了許多!
一息工夫,她便明白了原委。技能卡的增幅可以和她自身修為疊加,先前隻是恢複了10%,增幅太小,她沒有覺察。而此時兩次獎勵疊加,修為恢複了30%,加上技能卡增幅,她體內力量如暴雨催洪流,呼嘯著洶湧奔騰!
有這樣的力量傍身,哪怕周圍響起了簌簌腳步聲,她也沒有絲毫紊亂。
腳步聲緩緩靠近,從幾個不同方向來,數不清的足底摩擦地麵,發出詭異又僵硬的聲響。
近了、又近了,她緩緩聚力,聽著腳步簌簌,逐漸向她圍來,像是四壁在收緊,棺蓋在合攏。
腳步聲終成包圍之勢,與此同時,‘轟’地一聲巨響,衝天火光炸開,以摧枯拉朽之勢向周圍斬去!
來人將她團團包圍,正好方便了她一網打儘,火焰爆燃,瞬間將圍著她的一切儘數撕碎!
重重黑影瞬間倒地,借著火光,蘇時雪這才看清,包圍她的根本不是人,而是數不清的的枯屍!
一具具慘死多時的猙獰屍體破碎一地,個個麵目全非,火刃斬碎的肢體軀乾上,隱約可見斷裂重接的可怖痕跡。
看清這一幕,蘇時雪深深擰眉,心中憎惡驟升。她雖已知無極聖宗陰邪,卻沒想到逝者也被當作武器,頓時對張洞修殺意更甚,抬步就要去找他。
剛走出兩步,她身形突然頓住,心頭升起直覺般的警惕。
這些枯屍……真就這般輕易地被她消滅了嗎?
方才的幻境接二連三,一環套一環,哪怕她從中掙脫,也險些被餘勁操縱著殺了聞千合。而這些蜂擁而來的枯屍……真就如此不堪一擊嗎?
像是為了回應她的想法,周圍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
火光未熄,照亮了哪怕是她也覺得恐怖無比的畫麵。
被火刃斬得七零八落的肢體如有生命般動了,手腳連上四肢,軀乾接上頭顱,不分誰是誰的,東拚西湊地恢複了扭曲人形,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她這才恍悟,方才在這些屍身上看見的拚接痕跡,並不是人死前的虐待……而是一次次的碎裂重組!
數不清的枯屍迅速恢複了人形,拖著僵硬腳步,以比先前快了數倍的速度朝她衝來!
火光轟然炸開,無數枯屍被燒焦、撕碎,但它們的衝勢毫不受阻,隻要還有一肢殘餘,便能再次重組,每次破碎重組,它們速度都比之前更快,力量都比之前更強!
見此情形,蘇時雪不欲戀戰,想要抽身離開此地,卻發現空地上方黑壓壓的天幕似乎真的變成了棺蓋,將此地儘數封鎖。
天地間無從逃離,虛空之中還有玄方那條惡龍守著,她無路可遁,隻能硬戰!
烈火炸開,一群枯屍被撕碎,但緊接著更多的湧了上來,像是綿綿潮水,無窮無儘。包圍圈不斷縮小,蘇時雪看著周圍幾乎望不到頭的枯屍,心中焦灼漸生。
照這樣下去,她怕是要被困死在這裡!而她沒有時間可以虛耗,還有人等著她回去,司空無雲還等著她帶回解藥!
‘鋥’地一聲,鋒利振鳴驟響,從她身側圍上來的一片枯屍瞬間被斬碎,卻不是她做的。
蘇時雪詫異轉頭,在獵獵火光中對上一雙寒星般的眼睛。
“我知道了,問題的答案。”那雙眼微垂著望向她,聲音穿過烈火爆燃與枯屍嘶吼,清晰傳入她耳中:“但……我不想看你孤軍奮戰。”
爆炸聲轟然衝入耳膜,帶來陣陣嗡鳴。
恰在此時,不遠處一道悲憤男聲響起:“老子撕了你們!!”
隨著他的怒吼,狂風驟雨般的劍芒斬向數不儘的枯屍。突然出現的青年人手持長劍瘋狂砍殺,泄憤似的邊砍邊罵:“天殺的!!去死啊!!老子要把你們全滅了!!!”
蘇時雪炸開一片圍上來的枯屍,一邊微訝望向那人:“這人……有些麵熟。”
“岑不疾,人稱最年輕的‘劍神’,銷聲匿跡了幾十年,”聞千合手中劍勢不停,邊斬邊說:“眾人皆傳他閉關衝擊巔峰,沒想到是被困在了這裡。”
烈火爆燃,蘇時雪一邊接連攻向枯屍,一邊恍悟道:“他就是方才那個……”抱著腐屍啃的男子啊。
……怪不得他如此悲憤。
‘劍神’之名顯然不虛,岑不疾哪怕在幻境中死困了幾十年,出來也是實力強橫,幾息工夫便將圍著他的屍群斬碎了數次,但屍塊重組再起,不僅沒有被削弱,反而氣勢更強!
聞千合接連應對著數不清的枯屍,氣息稍稍有些紊亂:“不能這樣耗下去了,它們殺不死也打不敗!這是種詭異秘法,好像是叫……”
微微沙啞的男聲接話:“活傀,替命傀的一種,隻不過是以活人煉造,格外凶險難纏!”
岑不疾閃身來到蘇時雪與聞千合身旁,他撒了頓氣,恢複了理智,但臉上還是帶著散不去的憤恨。他抬手斬退一群枯屍,對兩人說道:
“普通攻擊殺不死活傀!它們唯一弱點在頭頂,但須在斬碎它們軀體的同時刺入,我一個人很難做到。你們……”
他掃了眼兩人,視線毫不停頓地略過蘇時雪,落在聞千合身上:“兄弟,你能行吧?給我搭把手,我帶你和這姑娘出去。”
說著,岑不疾抬劍要起,卻被一隻纖瘦手掌攔住。
“不勞您大駕了,我自己來。”
岑不疾一愣,看著攔住他的那隻素白手掌貼上地麵,像是在召喚地下的某種巨獸。還來不及問,他便感覺腳下地麵猛地一震,震動愈發劇烈,隱約有什麼東西咆哮著從地心深處衝上來!
轟——
地麵寸寸炸裂,熾熱岩漿噴湧而出,猶如一張奪命巨網,數不清的枯屍霎時被絞碎!
與此同時,半空中墜下火雨,每一點雨滴都是一道銳利火刃,瞬間穿透所有活傀顱心!
所有活傀被一息絞殺,而動手的蘇時雪連發絲都沒亂一根。
見到這一幕,岑不疾目瞪口呆,剛聚起的力還沒使出就沒了用處,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呆立在了原地。
蘇時雪直起身,輕飄飄掃了他一眼。先前因此人被困在屍堆多年而產生的幾分同情,此時都因他的輕視而消失殆儘。對這種依照性彆做判斷的人,她一向擺不出好臉色,更何況她本就不需要他幫助,先前隻是不知擊殺活傀的方法罷了。
“多謝告知,”她望著這個滿臉震驚的青年人,平靜開口,“告辭。”
“哎……等等!誤會,誤會!我是聽見那兄弟念著要來幫你,才以為……哎喲燙!好燙!!”
岑不疾一腳踩進未凝的岩漿裡,饒是他修為深厚也被燙得跳腳,齜牙咧嘴喊著:“彆走……彆走啊!你們是不是也來找姓張那家夥?你們這樣亂走是找不到他的!我帶你們去……哎好燙!!”
另一邊,藥堂一角的小屋內,淡淡草木香悠然彌散,稀薄月光零落滿地。
靠牆小床上,蒼白如雪的人安靜閉著眼睛。在他旁邊,桌上擺著一壺釅茶,伏案的少年還握著茶盞,分明是想要飲茶提神,卻不知何時睡著了。
他手指緊緊攥著茶杯,用力到手背凸起淡青血管。他眉頭緊皺著,像是正困於冗長雜亂的夢。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冷風衝開了窗,桌旁的少年猛然醒來。他摸了摸後腦,又撫了撫胸口,像是這兩處都在夢中受了重傷一般。
恍惚幾息後,他望了望窗外月色,拿起藥瓶走向小床上的蒼白人影:“彆睡,司空,該服藥了。”
“司空?”
“……司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