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想來或許隻有一盞茶工夫,但在當時,他像是被流放入永恒荒漠。
聞千合找遍了他能找的所有地方,零落庭院、殘破花園、甚至每一堆廢墟。
沒有、沒有、沒有。
沒有她的影子。
斜陽灑落,現世回歸,他聽見宅院外百姓茫然議論著先前的震動與異響,聽見自己心跳慌亂無序,卻聽不見她的聲音。
他在一截斷牆旁停步,低下頭時,淩亂長發散落,遮住了所有的光。
他突然後悔,後悔他曾因她的冷待而心生不滿,後悔他曾對她避而不見,甚至這些年來每一次動搖,此時都成了他的罪。
恍惚間,他隱約聽見一聲歎息。
他找尋了許久的身影,正倚在斷牆另一頭闔目調息。
“……師尊?”
她搖搖欲墜,好似沒聽見。
“師尊!”聞千合快步走過去,身體再次快過思緒,長臂一伸,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原來將孩童時的他救起的師尊、獨自一人力擋無數魔修的師尊、危機時刻將他推至一旁的師尊,是這樣的清瘦。
微凸的肩胛硌著他手臂,尖瘦下頦抵著他心口,他的身軀可以將她整個人擋住,他低下頭便能貼上她鬢發。
而她渾身滾燙,像是剛浴火歸來,甚至灼痛了他前胸的傷口,但他隻覺得安心。
他攬住了他的光。
隻停了一息,聞千合便鬆開手臂,意識此時才回籠,他有些慌亂地退開兩步,低頭認錯:“師尊恕罪,弟子方才……”
卻被一隻手猛地拉了回去。
他及時抬手撐住牆壁,才沒撞上麵前人的身體,低頭看去時,整個人微微僵住了。
他的師尊正緊緊攥著他衣襟,將他整個人拉低,低到近在咫尺的距離。
平日裡她一貫清醒冷靜的雙眼此時迷茫一片,視物不清一般在他臉上來回梭巡著。她鼻翼微微翕動,像是在找尋什麼味道。
離得太近、太近,炙熱鼻息噴灑在他唇際,燙得他意識空白了幾分,片刻後才覺察到這狀態不對。
“師尊?你怎麼了?你受傷了嗎?”
聞千合急切問道,又退開兩步想要查看她身上有無傷痕。還沒看清,他再次被拉了回去,剛想要抬手撐住牆,麵前人卻徑直撞入他懷中。
“沒有……受傷。”懷中人喃喃答話,吐息一下下撲在他肌膚,他心口也隨之一下下鼓動。
“好,沒有受傷。”聞千合思緒近乎停滯,能做的隻有重複蘇時雪的話。
“找……一棵樹。”
“好,找一棵樹。”
下一瞬,聞千合衣領一緊,身軀又被拉低了幾分。
靠得太近了,已經是近在咫尺。
氣息彼此交織,心跳如同擂鼓,視野被無限縮小,最終能看見的隻有那張薄唇。
他想靠近。
他想……貼上去。
下一瞬,朦朧聲音響起,拽回了他的清醒。
“……不是你。”
聞千合怔了兩息,輕聲答道:“……好,不是……我。無妨,師尊,我帶你回去。”
金光流轉的傳送法陣在兩人身旁現形,聞千合將意識迷離的蘇時雪打橫抱起,抬步邁入光環。
山中多雨雲,天色要比山外幽暗些。
傳送法陣的另一頭開在內門入口處,聞千合從光環穿出,想要禦劍回清凝峰去,懷中卻驟然一空。
“師尊?你去哪兒?”
見蘇時雪搖搖晃晃朝外門而去,聞千合一怔,隨即跟上。
先前還意識迷離的人,此時速度極快,身形一閃便從原地消失。聞千合緊追幾步,才看見她是朝外院藥堂方向去。
想到藥堂那位老醫修,他這才放心了些,精神鬆下來才發覺周身傷痕灼痛刺骨,在原地緩了幾分,才轉身回了清凝峰。
蕭雪山今日在外門漫無目的走了許久,才回到藥堂。
回來時,華大爺已不知何處去,小院裡空寂一片,唯有微風輕搖繁葉。
他靠在樹乾久久發呆,想著華大爺說過的話,想著在外門聽見的議論,想著自己的迷茫心事。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山間雨雲漸起,他才站起身準備去給華大爺做些晚膳。
剛走出幾步,他似有所覺般抬頭,便看見一道身影以極快速度朝他這邊掠來。
“掌門……?”
隻一眼,他便看出蘇時雪狀態有異,和以往相似卻又更嚴重,連雙眼都隱隱發紅。她身上衣裙也有些狼狽,像是與人鏖戰許久還受了傷,整個人搖搖晃晃,似乎馬上就要墜落。
他忙上前迎了幾步,張開手臂去接。滾燙身體撞上他的,衝得他連連後退,直到狠狠撞在院牆才停住。
“唔……”
脊背痛楚讓他忍不住呼痛出聲,緊接著,身體又微微顫抖起來。
鼻尖磨蹭在他頸側,如溺水之人終遇空氣般深深呼吸,而後是滾燙的唇,而後是狠狠咬下的齒。
像是要將他嗅乾飲儘、拆吃入腹。
酥麻與痛楚一陣陣傳入他心口,催得他心跳雜亂如急雨,隱約有某種異樣情緒在緩緩滋生。
一點涼意突然落在他麵頰,接著又是一點兩點。
蕭雪山恍惚睜眼,才發現空中已是烏雲密布,溫涼雨滴簌簌墜落,越來越急,很快落成大雨。
雨水模糊了他視線,被朦朧雨霧隔著,他心中才終於升起了某種勇氣。
他微低下頭,與緊緊靠著他的人麵頰相貼,呢喃出聲:
“彆趕我走……”
“……我不想走。”
院門處,提了一壺清酒回來的華大爺本想直接回房,卻被院角的窸窣動靜吸引。
他疑惑地走過去,看見院牆邊雨幕中,一男一女正緊緊相擁。
看清那少年時,華大爺搖頭晃腦地笑了笑,一臉長輩看見後輩終得佳侶的欣慰之色。
剛走開兩步,華大爺又猛地頓住。
那……那女子是……
他詫異回頭,剛巧看見那女子一個踉蹌,險些倒地。
緊接著,蕭雪山也察覺到了他的存在,神色一慌,卻顧不上彆的:“華大爺,掌門她好像受傷了,您快來看看……”
華大爺的視線從兩人身上來回梭巡,一會看看昏迷不醒的蘇時雪,一會看看滿臉焦灼的蕭雪山。
“你這小子……”
他脫口而出,又趕忙按住。
這小子,心儀之人是掌門啊。
這小子……要走他的老路啊。
再醒來時,蘇時雪發現她躺在一間簡陋小屋中。
除了一張小床和一副簡易桌椅,屋內再無他物,唯有淡淡草木清香彌散,聞著格外舒心平和。
她有些疑惑地坐起身,打量著四周。
她隻記得從玄方手中逃脫時,那一鞭抽得她心魂俱震,緊接著‘頂峰重現’卡的副作用就湧了上來,讓她神識混亂。她記不得她是怎麼來到了這裡,也認不出這是何處。
剛想下床出門查看,屋門便被人推開了。一道微微有些佝僂的身影緩步入內,走到桌邊坐下。
此人滿臉皺紋溝溝壑壑,束起的長發卻漆黑如墨,猛地看去有些怪異。
蘇時雪定睛打量了他一眼,便認出了他。
外門藥堂的‘華大爺’,曾經名動四方、後又悄然匿跡的醫修華乘海。
她怎麼會在華乘海這裡?
剛這樣想著,華乘海的聲音傳來:“不算什麼傷,隻不過氣血震動,現在應當已經好了。”
聞言,蘇時雪垂眸感受了□□內情況,確實已經安然無恙。
對付李婉櫻和沙莫容時,她幾乎沒有半點損耗;洛擎蒼的最後一擊也隻讓她收到了些微衝擊,真正讓她受創的是玄方那一鞭,不過也隻是一時痛苦。
隻是,她又是如何渡過‘頂峰重現’卡的心魔狀態的?難道是……
“華前輩,蕭雪山在這兒嗎?”
“你問他做什麼?”華乘海眉頭一皺,臉色明顯沉了沉。
蘇時雪被他問得一愣,隨即心頭湧上一陣複雜情緒。
是啊,都讓他離開了,又問他做什麼。
或許是華乘海替她解了心魔影響吧。
這樣想著,她朝華乘海道了謝,便起身準備離開。
“回來,坐下。”華乘海在她身後突然出聲:“老夫有事同你說。”
蘇時雪有些詫異地回過頭,見華乘海正神情嚴肅地望著她,一副長輩之態。
見此情形,她有些疑惑。在她的劇情中,華乘海與原身並不熟悉,甚至麵都沒見過幾次,又怎會突然這樣喊住她,還有話要和她說?
不過,以她近日來的觀察,她筆下這些角色或多或少發展出了各自的獨特性格與心理。或許華乘海與原身有些她不知道的過往交集,也說不定?
這樣想著,她轉過身,在小床一角坐下:“前輩是有什麼事?”
華乘海眼神沉沉地看了她幾息,而後低聲開口:
“你中毒了。”
不是疑問,而是篤定。
蘇時雪心神一凜,望向華乘海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
“不用這樣看著老夫。”華乘海斜了她一眼,似乎將她的想法儘數看穿:“若是想害你,早在你昏迷不醒時便害了。”
蘇時雪沉默不言,抬眼掃過華乘海頭頂。讓她稍稍安心的是,他頭頂上的進度條是金色的,崇敬值是不高不低的20,應當還算可信。
接著,華乘海再次悠悠開口:
“不過,老夫不知你用了何等方法,修為已在逐漸恢複了,不錯。這毒,老夫都無法可解,隻能靠你自己了。”
聽了他不急不緩的話語,蘇時雪陷入沉思。
自她穿書來,解決了不少凶險之事,但給她用下奇毒的幕後黑手仍是毫無頭緒。她甚至不知此人是藏於宗內還是伏於宗外,是仙修魔修或是來自其他勢力。
比起虎視眈眈、時常挑釁的魔修,給她下毒的人好像要更陰森危險些。
而華乘海已將她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強裝無事已經無用,不如借此機會問問清楚,或許能得到些有用信息。
念及此處,她鎮定道:“那前輩可知這是何毒?”
華乘海搖搖頭:“這種秘法太過強橫,曾遭多方抵製,早已失傳許久。老夫知道的不多,也不知為何會再次現世。”
他停頓片刻,神情嚴峻:“有傳聞道,這一秘法曾被用來將人煉作爐鼎——修為被儘數封禁,隻能任人采補,毫無抵抗之力。據聞,曾有不少境界不凡的女修遭了這秘法殘害,實是陰毒至極。”
蘇時雪聽懂了他的意思,神色漸冷下來,過了一會兒才問:“那華前輩可知這秘法出自何處?”
“不知,但早有傳言說,它與另一種秘法‘牽心’出自一宗。”
“牽心?”
“牽心。中‘牽心’秘法者,外表看來與常人無異,但行事儘數受人操縱,如牽絲木偶一般;若不依操控行事,便會萬絲纏心、心脈儘碎而死。”
蘇時雪聽著這兩種陰森可怖的秘法,隻覺得遍體生寒。她垂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出聲答話:“多謝前輩告知,我一定注意留心。”
“回來。”華乘海再次攔住了她:“方才那些,不是老夫想要同你說的。”
對上她詢問的神色,華乘海麵上閃過一絲悵然,好半晌才問:“老夫是想說……你,還記得你先師嗎?”
蘇時雪被問得一愣。原身先師,前任雲清宗掌門……這個角色,除了姓名外,基本沒在她劇情中出現過。
好在華乘海並不是真的要她回答,停頓了片刻便繼續開口:
“仔細想來,清秋她……留我一人在這世間,已有數十年了。”
蘇時雪一愣:“華前輩,您和先師……”
“沒想到吧?”華承海苦笑一聲,歎道:“她從前總說來日方長,總有一日會將我們的事公於人前。沒想到……如今已是陰陽兩隔,我們的名字還是沒有任何關聯。”
蘇時雪有些說不出話。一是她對原身的先師宮清秋幾乎沒有了解,二是……
看著眼前悵然長歎的老人,她覺得說什麼都有些無力。
華乘海沉默幾息,再次開口:“從前我與清秋同在內門,她是驚才豔絕的天之驕子,而我隻是個不起眼的小醫修,沒什麼自保能力,隻會製些丹藥。”
“清秋她每次下山曆練,回來都會受些小傷,每每找我為她療傷。後來我才得知,她那些傷都是故意為之,就是為了讓我照顧她、讓我心疼她。”
老人想起當年曖昧,撫掌朗笑幾聲,笑著笑著,聲音卻暗啞下來。
“後來清秋做了這雲清宗的掌門。那時,六界關係要比如今緊繃許多,人間仙宗魔宗也是爭鬥不休。她每次交戰回來,都近乎遍體鱗傷。”
“清秋見我給她療傷時痛心不忍,還與我玩笑說——她是故意受傷的,若不然如何能見我心疼?”
“後來有一日,她突然要與我分開,說厭倦了我囉囉嗦嗦,不想再與我這個除了製藥什麼都不會的廢物一起。”
華乘海垂眼望著地麵某一處,過了半晌才繼續開口:
“她說得太真,我信了。我走了。再得知她消息時,她已魔氣侵體,再難回天……”
沙啞聲音忽然停滯,華乘海微低著頭,不知是在痛惜還是自責。
良久,他才恢複嚴肅,望向蘇時雪沉沉道:
“她的確保護了我,但這數十年裡,我沒有一日不想與她同去。”
對著他的眼神,蘇時雪心頭閃過一抹異樣,隱隱覺得他話中頗有深意,可她一時難以想明。
“若要真想保護,索性根本不要開始。若已開始了,便不要想著再推開。”
華乘海神情嚴峻盯著她:“日後,你要走的路隻會越發艱險,你要想好。”
前麵的話蘇時雪還未聽明白,便因後一句愣住了:“前輩什麼意思?為何會越發艱險?”
華乘海微微一怔:“你難道不知,你先師離世前做了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