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剛走到豆糕坊鋪子前，蘇時雪便聽見身後的人輕聲說了句什麼。
“怎麼了？”她沒聽清，偏過頭問：“你要吃什麼味兒的？”
聞千合不動聲色地將衣袖從她手中扯了出來，低頭撫了撫道：“沒什麼，我都可以。”
“那就……”蘇時雪掃了眼招牌，十幾種糕點琳琅滿目，一時難以抉擇。
正猶豫著，鋪麵後堂簾子掀開，一個老婆婆端著幾屜糕點走了出來，看見兩人時，立刻綻出和藹笑容：“喲，小哥兒又來啦。”
“嗯，又來了。”聞千合對老婆婆點了點頭，唇角勾起一絲禮貌淺笑。
蘇時雪有些詫異地望了他一眼：“你常來這兒？”
老婆婆一邊收拾著台麵，一邊熱情開口：“是啊，他每幾月都要來一次，而且每次都買一包綠豆糕，我都認得他了。”
“那就來一包綠豆糕吧，再要一份……”
後麵的話音，聞千合一個字也沒聽清。像是有迷霧突然籠了下來，周遭一切都變得模糊。
朦朧中，他看見豆糕鋪子前站著一個年輕女子，身後還跟著個瘦小孩童。
孩童瘦得皮包骨頭，身上滿是血跡與泥汙，像是剛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他顯然許久沒吃過東西了，此時哪怕隻是站著，也搖搖欲墜。
“吃什麼？”那女子有些漠然地問。
“……我都可以。”孩童聲音細細的，在寒風裡顫顫巍巍。
“那就來包綠豆糕。”
孩童仰著臟兮兮的小臉，看著那女子接過糕點，丟下幾枚錢幣，又把糕點遞到他眼前。
“吃吧，吃完就跟我回去。”
孩童接過糕點，甜香與溫熱讓他連吞了幾下口水，他小聲開口：“……謝謝姐姐。”
“現在該叫我師尊了。”
那女子說完轉身就走，孩童趕忙邁著虛浮腳步跟上。
“謝謝師尊。”
稚嫩聲音隔著迷霧傳來，虛無又遙遠。
“想什麼呢？”一道聲音將他從回憶中拽了出來，打開了的油紙包遞到他麵前：“嘗一塊嗎？沒想到你還挺喜歡吃點心的。”
聞千合望著麵前的熟悉容顏愣了片刻，才抬手拈起一塊綠豆糕：
“謝謝……師尊。”
“說了，在外彆叫我師尊。”
蘇時雪壓低聲音囑咐，接著也拈了塊糕點放入口中，細細品著。
兩人繼續朝宗政家走去，隻是先前腳步匆匆的聞千合此時落在了後麵，一副情緒不佳的模樣。
“等下到了宗政家……你怎麼了？”
蘇時雪剛轉過頭想要和聞千合囑咐一句，便發現他有些不對勁。
冷白肌膚上泛起了一片片的紅，似是抓撓過的痕跡，頸側和手臂上還冒起了幾片紅疹。
“你這是……你對豆類過敏？”
蘇時雪一把將他拉到路旁無人處，定睛看了看他肌膚上的紅疹，顯然是過敏的症狀。
聞千合被她看得緊張起來，抬手覆上頸側，不著痕跡退開幾步：“沒什麼……起些紅疹而已，很快便好了。”
“所以你明知道自己對豆類過敏，還要吃？還經常買來吃？”
蘇時雪聲音有些急切，過敏絕非小事，起疹子隻是輕症，若嚴重的話，幾息工夫便會死人。
“其實沒什麼的……”
聞千合有些慌亂地解釋著，但蘇時雪沒聽，她佯裝在納戒中尋找著藥物，實則打開了隻有她能看見的係統商城，想要兌換一些過敏藥。
修仙之人大多體質強健，敏症並不常見，對症藥物不多。翻找了半天，她才找到一份可用的，隻是價格挺高，一下子又耗空了她的積分。
她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好在她提前兌換了幾張技能卡，若有什麼意外，倒也能應付。
她將裝著丹藥的小瓷瓶遞給聞千合，皺眉叮囑道：
“這藥你先吃兩粒，剩下的收好。日後也不許再吃這糕點了，豆類食物一概不要吃。”
聞千合望著她暗含責怪又隱隱擔憂的神色，一時有些出神。
他怔怔地抬手去接，卻意外碰到了握著藥瓶的手指。
肌膚分明微涼，他卻像是觸到了炭火，火星從指尖一路摧枯拉朽，衝入心口。
他還以為，自年少時便開始燃燒的火苗，早已被多年的冷待澆滅。
可他忘了死灰亦能複燃，更何況他心間的火或許從未完全熄滅。
隻需她一個眼神一句話，便會再次烈火燎原。
“……好，以後不吃。”
聞千合接過藥瓶，剛動了動唇角，整個人卻猛地僵住。
麵前人影變得模糊，周遭喧鬨聲驟然消散，令人絕望的黑暗將他瞬間籠罩。
眼前，黑暗緩緩流動，反射著冰冷寒光。
不對……不是黑暗。
好像是……龍鱗。
幻境中，巨龍在黑暗中遊走，一隻碩大的金黃眼瞳緩緩顯露。
“你終於做下決定了？”
“以殺正道，沒什麼好猶豫的。”
格外熟悉的聲音響起，回答了巨龍的話。
聞千合詫異望去，卻看見了……他自己。
多年後的他自己。
“拿到那把劍，我便幫你殺了她。”巨龍陰冷的聲音響起：“先說好了，她的靈魂歸我。”
“隨便你，我不在乎。”
冰冷無情的話音落下，黑暗隨之消散。
夏日烈陽的灼熱迎麵撲來，街市的喧鬨聲也衝入雙耳，可聞千合卻感覺遍體生寒，如墜冰窟。
難道……那個結局，還是不能避開嗎？
難道他未來真的會變成方才那副模樣，無情地以殺證道，甚至連她的靈魂都不在乎嗎？
“走吧，宗政家就在前麵了。”
聲音將聞千合從恍惚中喚醒，視線聚焦時，恰好看見蘇時雪轉身朝他招手。
陽光照在她耳邊的紅玉墜子上，折射出點點彩光，仿若如花笑靨。
那道光同樣也照進他心底，瞬息前的寒意溘然消散，慌亂心緒也莫名安定下來。
他不會變成那樣的。
他不會那麼無情，更不會傷害她的。
他不會。
他有些釋然地笑了下，而後抬步跟上。
宗政家府邸在皇城中心，離皇宮隻隔了一道街。府院占地極廣，圍牆巍峨，高門玉柱，無處不顯露著這一百年望族的深厚底蘊與強盛氣勢。
門前，管家似是早就知道他們要來，老遠看見，便熱情地迎了上來：
“可把兩位盼來了！大小姐在小花園等著呢，兩位請——”
管家恭敬地側著身子，引著二人從正門入內，一路殷勤地介紹著：
“後日老夫人過壽，今兒府裡便布置起來了，還望能入得了您的眼。尤其是小花園裡那湖啊，如今正是好風光，荷花開遍……”
蘇時雪走在花樹成蔭的步道上，閒適地打量周圍景色，過了片刻忽然察覺不對：
“府裡人這麼少嗎？怎麼走了半晌，也不見人影？”
“啊，是這樣，壽宴開在後花園，府內人手都在那邊忙活呢。”管家解釋道，又指了指前方的纏花拱門：“小花園到了，大小姐正等著呢，二位請。”
蘇時雪心頭閃過一絲疑慮，抬步朝拱門走去。穿過拱門的一刹，她突然感覺周身一緊，像是有某種法術落在了她身上。
跟在她身後邁入拱門的聞千合也察覺到不對，低呼一聲：“不好，師尊，此地被人設了陣法……”
與此同時，幾道陰森黑氣凝結成劍，直衝二人襲來！
蘇時雪剛想調動防禦，卻驚訝地發現，體內剛恢複了一點兒的修為全不見了！
她再次回到了最初的廢人狀態！
電光火石間，黑氣凝劍已刺至麵前，下一瞬，“當”地一聲震響，黑氣被一道無形屏障彈開了。
一旁，聞千合迅速拔劍抵抗，但還是被衝退幾步，唇邊瞬間溢出血色。
一道女聲肆意大笑起來，笑聲猙獰可怖，連帶著天色都陰沉了幾分。
“蘇掌門果然有本事，有我這吸靈陣法在，你竟也能扛住這一擊！”
不遠處花廳中，一個身披黑衣的微胖女子緩步走出，用恨意十足的眼神盯著蘇時雪：“不過，你既然來了，就彆想再出去了！”
聽見她的話，蘇時雪擰起眉頭，臉色沉了下來。
吸靈陣法，魔修的陰暗招式，被這陣法針對的人，實力會被大幅削弱。她的修為剛恢複了少許，故而一進入這陣法，便被儘數壓製了。
但好在這個陰險陣法似乎對係統的技能卡無效，方才正是‘狡兔三窟’卡替她擋了一擊，不然她現在怕是已經涼了。
隻不過……
蘇時雪有些疑惑地望向不遠處的微胖女子。吸靈陣法雖強橫，可極少有人使用。
隻因這陣法一旦被破，布陣人便會遭到極強反噬，當場斃命者也不在少數。這個女人是誰，又為何會甘願冒著如此大的風險，來設計殺她？
這般想著，她揚聲問道：“你是何人？你我有何仇怨？”
“有何仇怨？”微胖女子厲聲反問道：“你把我男人的臉毀了個徹底，還要問我有何仇怨？！”
一旁，聞千合拉了拉蘇時雪衣袖，輕咳了幾聲才緩過氣來開口：“……師尊，這是夜神宗宗主的道侶，李婉櫻。”
“夜神宗宗主……”蘇時雪想了幾息，才想到一個名字：“葉天慈？”
“你還好意思提他的名字！”
李婉櫻暴怒，抬手就要攻向兩人，卻被蘇時雪突然喊住：“你等一下。”
蘇時雪抬手做出一個‘稍等’的手勢，雖然周身氣息平平，卻莫名有一種睥睨天下的威勢，引得李婉櫻愣了片刻。
“葉天慈同另兩魔宗圍攻我雲清宗，重傷我宗峰主，本尊也隻是以牙還牙。”
她一字一頓地冷靜說著，說完又發問：“李婉櫻，你知道了緣由，也還是要殺本尊報仇，是嗎？”
李婉櫻眯了眯眼睛，輕蔑一笑：“小小仙宗而已，魔宗遲早要把你們全滅了！今天，我便先了結了你！”
“好。”
蘇時雪輕笑一聲，微微側頭對身旁聞千合道：“你躲開些。”
話落的同時，一張虛影卡片在她指尖破碎，被陣法壓製的丹田經脈瞬間湧現磅礴洪流，又以排山倒海之勢從她掌心衝出！
“轟”地一聲，精美花廳霎時成了廢墟一片，方才還氣勢洶洶的李婉櫻被這股氣浪掀得倒飛出數丈遠！
看著身形狼狽、滿眼驚詫的李婉櫻，蘇時雪冷笑起來。
體內洶湧力量讓她血脈狂熱，開口聲音卻厲如寒冰：
“雕蟲小技。”
李婉櫻眼底閃過一抹憤恨，隨即抬手擦去唇邊血跡，朝身後喊道：“你們幾個老東西，還不快出來？！”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花園一角，龐大黑魔神拔地而起，瞬息間天地飛沙走石、魔氣翻湧。
一道蒼老嘶啞的聲音從花園另一角響起：
“小女娃還是莫要太狂！一道吸靈陣法奈何不了你，若是數道合一呢？”
話落，籠罩著小花園的詭異陣法狠狠一顫，隨即肉眼可見地染上血色。
而那駭人血色，竟是來自摔倒在地的李婉櫻身上！
“你……洛擎蒼，你在乾什麼？！快停下！！這樣增強法陣，我會被吸乾的！！我還要照顧宗主，我不能……啊！！——”
精血被榨吸的痛苦讓李婉櫻嘶吼不止，整個人迅速枯乾，猙獰可怖。
洛擎蒼譏笑一聲，語帶陰寒：“還得多謝葉天慈，若不是他告知老夫，老夫又怎知如何增強你這陣法？”
蘇時雪冷眼看著被漸漸吸乾的李婉櫻，心中不見一絲波瀾，唯有澎拜不息的殺意。
“說完了嗎？”她有些不耐煩地望向洛擎蒼：“說完了的話，就輪到本尊了。”
她身形一閃，猛地躍入空中，隨即一團火焰從她掌心電射而出，將周圍彌漫的陰暗魔氣撕成兩半，朝著近乎頂天立地的黑魔神襲去！
火球速度之快，黑魔神隻來得及提起碩大拳頭抵擋。可火球卻毫無阻滯地穿透他的手臂，徑直沒入它體內！
轟——
刺目火焰炸開，凶神惡煞的黑魔神竟被瞬間撕碎。
“這……”
花園一角，親眼看著自己最大倚仗被一招擊潰的沙莫容心神俱震。
先前他臉上的猙獰黑紋此時已消失不見，唯有條條皺紋隨著皮肉顫抖著：“洛、洛擎蒼，不對……她好像沒有一點削弱，反而還更強了！！”
洛擎蒼也看見了方才那一幕，瞬息前還氣焰囂張的他，此時心裡已有些慌張了。
他一時想不明白，為什麼獻祭了李婉櫻來增強的吸靈陣法也限製不住蘇時雪，但他清楚，此時若退縮，必死無疑！
若強戰，或可勝！
洛擎蒼大吼一聲：“小女娃，你太狂妄了！還不乖乖受死！！”
隨即，數道魔氣從他身後炸開，化為鋪天蓋地利劍，如一條條詭異黑蛇般朝蘇時雪衝去！
被無數魔氣化劍瞄準著，蘇時雪卻毫無懼色，反而輕笑起來：“急什麼，老東西，馬上就到你了。”
下一瞬，她的身影從原地消失，洛擎蒼的攻擊儘數落了空。
而後者還沒反應過來，她便已閃身出現在他麵前，手掌輕輕抬起，殺招‘虛空輪回’已經鎖定目標。
“師尊，小心身後！”
聞千合急切的聲音從花園某處傳來，與此同時，蘇時雪也覺察到朝她後心襲來的厲風。
她收手閃入虛空，想要避開這道攻擊，周身卻驀地一寒。
虛空之中，一道帶著笑意的低沉聲音響起：
“真沒想到……你還敢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