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看不見的地方,神識便是觸角。
觸角一寸寸探出去,爬過滿地碎石沙礫,探入殘垣斷壁,觸到一具寒涼似冰的身體。
汩汩流血的聲音順著觸角傳來,以及……
……微弱的呼吸!
下一瞬,那人身上覆蓋的瓦礫被她儘數掀飛,就連身軀龐大的墨無也被掀至一旁。
在看清那人的一瞬,蘇時雪頓時覺得心臟都被揪緊了。
以往總是白皙透著淡粉的肌膚,此時被灰塵與血汙糊得看不清麵容。
那雙總是亮晶晶望向她的琥珀色眼眸也緊緊合著,幾乎毫無生機。
除了砸傷與擦傷,他腹部還被刮開一個近乎橫貫的傷口,渾身慘不忍睹,鮮血染濕了身下的土石。
而大大小小傷口中,往外湧血的速度已經極慢似乎馬上便要……
停止。
隻看了一眼,蘇時雪便立即抬手按上他前胸,真氣如開閘放水般灌入蕭雪山體內,為他修補著重傷的軀體。
明明是無比緊張的情境,蘇時雪心頭卻閃過一絲遲鈍的後悔。
今日早晨,她不該把他精心準備的小點原封不動地留在門外的。
他看到的時候,應該有些失望吧。
蕭雪山的傷太重,經脈幾近空癟,而蘇時雪此時修為隻解封了十分之一,很快便後繼無力。
她毫不猶豫地握住一張‘頂峰重現’卡,體內真氣瞬間變得充盈,又源源不斷從她掌下輸送出去。
猙獰的傷口一點點收斂,皴裂的肌膚一寸寸愈合。
蘇時雪用另一隻手擦去蕭雪山臉頰上的血汙,心下無比沉重。
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個少年的時候,她曾下決心要好好保護他,不讓他走上慘烈犧牲的結局。
可這才短短一段時間,這個少年便已受傷幾次了?
兩次還是三次?
這次更是險些死在冰冷碎石之下。
覺察到掌下溫度一點點回暖,胸膛起伏也變得明顯起來,蘇時雪懸著的心才緩緩放了下來。
又過了幾息,蕭雪山身上密布的傷口才終於恢複,隻是受創實在嚴重,仍然昏迷不醒。
蘇時雪收回手,將他從廢墟中橫抱起來,轉身準備離開時才發現,尚夢早在她身後站了不知多久。
“你……用如此多真氣,給一個灑掃童子療傷?”尚夢的聲音中有幾分不可置信。
不是她冷酷無情,而是她已在原地站了近兩刻鐘,期間蘇時雪一直在給那少年灌輸真氣療傷,一刹也未停下來過。
饒是她修為深厚,怕也消耗了一多半吧!
“……他不一樣。”
蘇時雪無法將她想要保護蕭雪山的真實原因告知,又實在無心編扯謊言,便隨口敷衍了句。
尚夢愣了片刻,而後正色道:
“雖不知摧毀你千雪殿之人是誰,但方才我趕到時,察覺到一絲陰氣。這不是雲清宗內該有的,會不會是有人偷偷混入……”
聽完尚夢的話,蘇時雪頓了兩息才點點頭:
“我知道了,我會處理的。”
而後她足尖一點,躍入空中離去。
千雪殿完全不能住人了,她便在清凝峰上另尋了一處空殿。
這間空殿內雖無人居住,但還算乾淨整潔。殿內沒有什麼被褥用具,不過靠窗擺著一張軟榻,勉強能躺人。
蘇時雪小心地將尚未醒來的蕭雪山安置下,又打來盆溫水,沾濕了巾帕一寸寸擦拭著他沾滿血汙的臉頰。
雖然一道淨身術便可以代替,可她覺得,這種簡單而機械的動作,正是她此刻需要的。
內心有許多複雜情緒亟待舒緩。
血痕與汙泥一點點擦去,蘇時雪心中某一處也逐漸變得明朗。
一些簡單瑣事,比如乾淨的寢殿、早晚小食……不重要。
她使用技能卡時會出現的失控狀態……也可以儘量避免。
若淨化失控狀態的‘瓊漿玉露液’用完了……她可以再想彆的辦法。
相比起這些,她還是更希望眼前這個單純善良的少年平平安安。
臉上頸上的血汙擦淨了,她用淨身術濯去他身上其餘泥灰血漬,才在空殿另一端的小窗邊坐下。
天色已經黑下,許是因為今日掌門峰上突發異變,整個雲清宗都極為安靜,不見一絲雜音。
蘇時雪倚窗靜坐,回想起不久前尚夢的話,臉色更加深沉了些。
察覺到一絲陰氣嗎……?蘇時雪想到一個總是披著黑氅的孤僻青年。
趁著內門大多數人都在關注月考核,趁機毀掉千雪殿的,會是她的二弟子明天寒嗎?
這個念頭剛掠過一刹,便被蘇時雪否決。
並非她信任明天寒,反而她十分肯定,在她幾個逆徒中,明天寒必是最為棘手的那一個。
身為上一任冥界鬼王,明天寒前世作惡多端、吞噬生魂無數,為六界所不容。本應被徹底誅滅的他偷用秘術轉生為人,後又做足了偽裝,拜入雲清宗。
這是蘇時雪寫文時的設定。
想到這些,她有些無力地靠上窗棱。
“反派真的好多啊……”她低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歎氣歸歎氣,蘇時雪幾乎可以確定摧毀千雪殿之人並非明天寒。她清楚地知道明天寒想要什麼,而他想要的東西,當時並不在殿內。
炸毀千雪殿、重傷蕭雪山的,另有其人。
天際亮起一顆星芒,閃爍著暖色的微光。
望著那顆星星,蘇時雪想起了爆炸發生前那一瞬金光,隨即腦海浮現一個可疑人選。
星辰次第亮起,長夜漫漫,黑暗埋藏了諸多心思。
這一夜,蕭雪山做了一個夢。夢裡,他回到了五歲那年。
懵懂小兒剛記事,衝入他世界的便是無休止的喝罵與摔打。
“自己生不出小子,還在路上撿彆人的小子回家養,是嫌家裡糧食太多嗎?!”
他應當喊作爹的那人時常這般吼他娘。
過了幾年,他長大了些,卻遠比鄰家同齡孩子要瘦小。他打不來漁,下不了地,隻能幫著他娘做飯洗涮、灑掃浣衣。
“撿小子也不知道撿個中用的,跟個娘們似的,廢物!”
那人常一邊這樣吼著,一邊揮拳砸向他娘。他若攔,便兩人一塊兒挨揍;可他次次都會攔,隻為向他娘證明,他並不是廢物。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某一年,路過的遊曆道士隨口說了句他有仙緣。
於是,他被送進了離家不遠的雲清宗。不為了什麼光宗耀祖,隻為送孩童入宗可領的那一兩補貼銀。
初到雲清宗時,他尚不足十歲,比同齡孩子更矮更瘦,站在巍峨山門下,他隻覺得這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厲害的地方。
夢中,於他而言幾乎高聳入雲的山門轟然倒塌,碎石斷木狠狠砸在他身上。
他“啊”地驚呼出聲,猛地從夢中驚醒了。
天光刺入他眼底,他下意識地抬手去擋,才發現他雙手乾乾淨淨,無破無損。
他依稀記得……昏迷前他最後一次看見自己雙手時,入目是可怖的血汙一片。
他當時還想著,這下,怕是必定要留疤了。
蕭雪山驚異地坐起身,發現身上的衣裳雖有些破爛,但其下的身體卻是毫發無傷。不僅先前慘不忍睹的傷全好了,他還覺得體內熱乎乎的,像是有使不儘的力量。
還沒弄明白情況,輕盈腳步聲從不遠處響起。他茫然抬頭,繼而雙眼微微亮起。
“掌門……咳咳,咳……”
開口才發現嗓子像是被沙礫磨過,啞得幾乎發不出聲。
蘇時雪在軟榻邊沿坐下,將手中茶水遞給蕭雪山,並沒有急著說話,隻靜靜看著他。
雖然嗓子啞得不像樣,少年飲水的動作仍然乖順,眼睛習慣性地垂下,盯著近在咫尺的杯沿,被杯中茶水映得眼波瀲灩。
蘇時雪望著那雙眼睛,隻覺得慶幸。
天知道她昨晚見到他雙眼緊閉、意識全無時,心中是怎樣的感受。
……就連她自己,都有些無法說清道明。
這般想著,蕭雪山已潤過了喉,急聲開口:
“掌門,我都看見了,謝師兄他偷偷潛入您寢殿,像是要找什麼東西。”
蘇時雪怔了一刹,隨即緩緩頷首:“我猜到了,不過還是多謝你。”
“也不知謝師兄是怎麼了,突然對我出手,還炸毀了廚屋……不對,掌門,這是哪裡?”
蕭雪山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此處並非是千雪殿,而是另一處陌生的殿室。
“這是清凝峰上一處空殿。謝鴻影不光炸毀了廚屋,整間殿室都被他夷平了,隻能暫時將你帶來此處。”
蘇時雪輕聲答著,從神情到語調都無波無瀾,隻有一直落在蕭雪山身上的眼神沉沉的,蘊著複雜情緒。
得知千雪殿儘數被毀,蕭雪山驚了片刻,又環視四周,喃喃道:
“這裡也挺好的,就是需要打掃一下,我去找找布巾和水……”
說著,他便要翻身下榻,卻被人一把拉住。
隔著衣料,蘇時雪覺察到少年渾身一緊。
他好像……猜到她要說什麼了。
“……蕭雪山。”
她抬眸望進少年的眼睛,清亮如酒液的雙瞳映著她的影子。
下一瞬,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淡淡響起:
“你走吧。”
酒液狠狠一蕩,留下灼人印痕。
直到三日後,月考核結果都出了,千雪殿的廢墟還未理好。
並非是這件事有多難,而是殿室被炸毀時,殿角的私庫也被炸得七零八碎。
本該是此次月考核獎品的寶物法器們飛了滿地,隻能一件件地從廢墟下翻出來。
蘇時雪在原本是寢殿的石堆裡緩步走著,撿出了幾卷尚未受損的功法來。已經被修複好了的小傀儡跟在她身後翻找著,不停發出哐當哐當的鐵皮碰撞聲。
這是主殿的最後一角了,等下翻看過後,便可以清理掉這堆碎磚爛瓦,重新建造殿室了。
沈蒼年主動跑來幫忙,在殿後的廢墟裡翻翻找找。
“掌門啊,你既已知毀掉千雪殿之人是誰,為何一直按著不罰?”
沈蒼年一邊用法術掀開一塊巨大石板,一邊回過頭問蘇時雪。
蘇時雪遙遙掃了他一眼:“早罰與晚罰有何區彆?先讓他自以為瞞天過海地鬆泛幾日好了。”
沈蒼年深以為然地捧了幾句,又小心翼翼問:“那……掌門,你可知他這樣做的原因?”
“他想要偷一樣東西。”
蘇時雪將幾瓶零落的丹藥收入納戒,直起身來眺望天際。
天空不知何時陰了下來,烏雲從四方天際翻湧而至,吞噬了片刻前尚算明媚的日光。
望著將雨天色,蘇時雪心中泛起思量。
今夜必有大雨,倒不失為找謝鴻影談話的好時機。
一旁,沈蒼年驚訝出聲:“這是何物?……像是吃的?”
蘇時雪聞言一愣,似有所覺般走了過去。
原該是廚屋的廢墟中,乾涸血跡已成了猙獰褐色,觸目仍驚心。血跡旁,散落著一堆均勻切開的小方塊,沾滿了灰塵沙礫,幾乎看不出原本的色澤。
是肉脯。
原來千雪殿被炸毀時,蕭雪山是在廚屋裡做肉脯。
思緒突然閃回三日前那個清晨,少年的茫然神色猶在眼前。
“……掌門,要我……走?……去哪兒?”
“你想回家也好,去外門也好。我會打點,不會再有人欺辱你。休養兩日,等身子好全了,就走吧。”
“……為何?”
此刻回想起來,蘇時雪才發覺他睫毛極長,羽毛般眨著顫著,眼底水色呼之欲出,又被長睫掩住。
“……都不能吃了,可惜了。”沈蒼年的感慨聲傳來。
蘇時雪收回心緒,視線再次落回沾滿泥灰的肉脯上,喃喃接了句:“是啊,可惜了。”
天色愈發陰沉,山間風勢漸起,吹得山路上那道人影有些微搖晃。
“雪山哥哥,我們去哪兒?”
傀儡小點心坐在蕭雪山肩頭,扯著他高束的馬尾,好奇地四下張望。它圓鼓鼓的小臉上擦傷了一道,露出了略顯猙獰的金屬內殼,看起來有些狼狽。
“……不知道。”
“我們要回家嗎?”
蕭雪山幾不可察地縮了下肩,很快答道:“不回。”
他若回去,怕是更要惹那男人生氣,更會給他娘帶來麻煩。
“那……我們要去華大爺那兒嗎?”點心認識的人不多,此時第一個想到了華大爺。
蕭雪山猶豫了一瞬,還未答話,便被人叫住。
“哎你不是那個……蕭雪山?你要去哪兒?你傷好了?”
冷硬女聲連珠炮似的發問。
蕭雪山望向禦劍落在不遠處的人,恭敬行了一禮:“尚峰主,我都好了。”
尚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幾欲嘖嘖稱奇。前幾日她見過,這少年傷得像是破麻袋,她以為必死無疑的,如今竟已全然無恙了。
“真不枉蘇時雪費了那麼大……”說到一半,她又覺得這樣不妥,勒住了話頭。
沒想到,看似禮貌乖順的少年急急追問:“她怎麼了?”
尚夢有些奇怪地掃了他一眼:“……沒怎麼。你這是要走嗎?”
少年手中提著一個小小包袱。
“嗯……掌門讓我離開。”
“為何?”尚夢微微詫異。
“掌門說……待在她身邊太危險,她很難時時處處護我周全。”
“她說得也是。是為了你好。”
少年點點頭沒再說話,行了一禮便要繼續下山。
尚夢望著他瘦削的背影,突然一陣於心不忍。她再次出聲喊住蕭雪山,從納袋中取出一物遞過去。
“這個玉牌可以出入內門,以後你可以來清虛峰與我弟子一同修習。”
她挺欣賞這個少年的品性,且一直看好他在禦獸方麵的天賦。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此道大能。
蕭雪山走後,尚夢禦劍朝清虛峰方向行去,期間望了一眼蘇時雪的清凝峰,有些不解地皺起眉。
明明前幾日見他受傷時那麼緊張在意,現在說趕走就趕走。尚夢撇了撇嘴,心道真是看不懂這個女人。
清凝峰上,正被向夢念著的蘇時雪在一間清雅彆致的殿室外停步。
凝了半晌的雨滴接二連三墜下,打濕了殿頂的琉璃瓦。
“謝鴻影,你我手談一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