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嘔——”
一個女孩抱著盥洗池用力地乾嘔了好幾聲,在吐不出任何東西之後,又開始了劇烈咳嗽,簡直要把內臟咳出來了。
同行的另一個女孩麵色同樣不好,和前者的區彆隻是她沒有吐和咳嗽而已。
她被前者的動靜吵醒,才在昏暗中摸索到這個艙室的燈,“啪——”的一聲,燈亮了,暖黃色的燈光灑滿了這個不大的二等艙的空間。
後醒的女孩就是陳霏,她給前一個女孩倒了溫水,先順著她的背順氣,等她不再咳嗽了,才讓她喝了這杯帶了一點食鹽的水。
“這水怎麼怪怪的?”
“我加了點鹽,不然你又吐又不吃東西的,光喝水會虛脫的。”
“吃不下……”
陳霏皺著眉,去行李箱那翻了半天,隻找出酸梅乾——最後的能緩解暈船的東西了。她自己含了一個,把剩下的給了同行的暈的更厲害的施元真。
元真沒有一口氣全咽下。她先是聞了聞,見沒有加劇自己的惡心之後,才接了一塊,咬了一邊,小口地在口中咀嚼。
陳霏把裝著酸梅乾的袋子往元真身前遞,元真隻擺手拒絕:“吃不下,再吃就惡心。”
陳霏知道她隻是擔心自己吃完了陳霏沒得吃。
陳霏說:“我現在還好,據說暈船隻是暫時的,後麵就不暈了的。我用不著這麼些。”
元真隻是閉著眼,被陳霏扶在床邊後整個人就昏昏沉沉的,仿佛下一秒就會順勢倒下睡著了。
陳霏把小袋酸梅乾放在床頭的桌上,跟元真說了聲,見她虛虛地應下,才關了燈。
她們乘坐的Chimes號輪船從上海出發,橫渡太平洋,在夏威夷補給淡水後,就會帶著她們抵達美國西岸,從天使島進入大埠舊金山——這是她的終點,但不是其他同學的。
因著家鄉的偷渡行業的興盛,她們戶籍的審查較於他省的,往往十分嚴格,前不久又退回一些同學的申請。最後的結果就是,考東岸學校的學生隻剩下她一個了。
然而學校還是按照太平洋路線的計劃出發的。
根據新校長的作風,陳霏覺得這個路線有可能是因為順著洋流省時,才被家長強烈要求進行的。
不然校長一定會把她們都塞進開往印度洋的貨輪的!剛剛被劣質排球氣暈的鐘拾蕾同學如是說。
好巧不巧,這一小袋酸梅乾還是拾蕾送的;鄭淼送的青草油和檸檬片,一個不知在哪裡丟了,一個早早在去上海的船上用完了。
說起來,陳霏都沒怎麼看過上海。
因為鐵路沒有從福州到上海的,路上又在鬨匪患,她們選擇了坐船去上海。
結果一共坐幾天陳霏就暈幾天。明明預留出幾日的調整期,因為這個小船的不準時,她前隻腳剛落地,後隻腳就又要踏上遠洋輪船的甲板了。
什麼十裡洋場,什麼“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穿越前的課本上的、小說裡的各種樣子的上海,她見也沒見著一眼,就又得走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她的暈船好多了。現在是登上Chimes號的第二天,她已經不大會吐了,除了還是有點頭暈、臉色蒼白之外,她甚至被委以照顧同學的重任了。
她有些睡不著。
自上了這個船,在完全擺脫暈船前,每一分鐘的覺都是寶貴的。
她剛剛被吵醒,這會兒又睡不著了,隻好半睜著眼,放空思想,來讓自己在這個半夜快快入睡。
淡淡的月光從小小的舷窗穿進來,如果有人從這裡看出去,就會看到一個接一個翻著白邊的巨浪往這裡拍打,這不特殊,而是常態。
即使是人類世界裡算得上巨無霸的輪船,在無垠的大海中,也像樹葉於江河般漂泊沉浮。
難怪用一葉飄舟來形容,陳霏用不多的文化常識想,可太貼切了,怪它想的出來!
也許這也能解釋為什麼人可以吐得這麼厲害——除了經常坐船的人之外,一點反應都沒有才奇怪。
相比自然的力量,人是多麼渺小啊。
迷迷糊糊之際,陳霏竟然想起了上輩子因為坐船而產生利用海水能量的想法的科學家,她原來隻是把他當議論文素材的。現在卻是非常能感同身受了。
這麼充沛的能量,對有些人來說,不利用起來,就像中國人放著一塊平整肥沃的土地而不種菜一樣可惜。
是誰來著?算了,也不重要了。終於睡著了。
二等艙前的走廊隻稀稀落落地留著幾盞昏黃的燈,偶爾還有幾個船警走過。從這條走廊往船前走,還有各種會議廳、餐廳、健身房、壁球館、遊泳池、土耳其浴室等,乘著海上電梯往上,是幾乎隻招待白人的一等艙;沿著樓梯往下,是更擁擠的三等艙。
跨過這些層層疊疊的設施,有一座位於整個船體最前的瞭望台。高聳的位置使它最先麵對黃昏與夜晚,也最早迎接清晨與朝陽。
等到日光透過舷窗投射到被子上,陳霏才醒來。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突然想起什麼,急急忙忙地推了推同伴:“元真快起來,布萊克先生還等著我們呢。”
施元真氣若遊絲:“求你……”在“你”字停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下一個字,陳霏見她實在困了,昨晚又不舒服,現在能睡個好覺不容易,就隻好自己去了。
“好吧。你要醒了,餓了,記得吃點東西。麵包在桌上。”
陳霏速速穿戴整齊,出房門前還在吃著幾片麵包,出了門後就成了不苟言笑的女學生。她坐著電梯,夾在幾個穿著西裝的白人之間,麵上也沒有絲毫局促。
等她到了領隊老師之一的布萊克先生的房門處時,她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就像上半身優雅下半身忙碌的天鵝終於抵達了濕漉漉的岸邊,她回身抬頭望了不遠處大廳的金邊大落鐘一眼——九點二十八。
還行,還有兩分鐘才遲到。她果然是卡點大師。
她已經想到,這個靠諂媚新校長上任的後勤主任布萊克先生會如何在她真的遲到後說她:“也許陳霏小姐會認為這兩分鐘無關緊要,但如果當初我也像你一樣遲到了兩分鐘,**大學的麵試官永遠不會再看我一眼,你知道的,你們都知道的,**大學的學生以嚴謹守時著稱,校風也是……”然後開始講述他在那個大學取得的成績——比如在板球隊時他在25碼外的擊球,使得球隊拿到了冠軍。
後來陳霏才知道,板球球道長度為22碼。
她整理好儀容儀表,因為她知道,如果她一頭急汗、一臉狼狽、一看就知道快遲到(雖然的確如此)地到這裡,布萊克先生會將“兩分鐘”改成“不體麵”,然後富有優越感地向上抬起大概三十度的肥厚下巴,把上述有關於他的母校的話喋喋不休地對她再講上幾遍。
陳霏其實不清楚為什麼他那麼喜歡在她們這些學生麵前說這些,她見過布萊克先生跟其他老師說話,還是正常的,不太提及母校,倒是會提及自己以前在哪個知名公司任職過……
“嗒嗒”,她敲了敲門,今天是登上這艘船的第三天,她要來彙報她們這組的安全情況,順便領取一些生活費。
按照慣例,其實應該都由學校老師管理生活費,然而之前的爭執和人事的變動動搖了家長對學校的信任,所以一半用於本次出行的費用在她們自己手裡,一半在這個布萊克先生手裡,今天正是領這周錢的時候。
沒人,也沒人回應。
陳霏停頓了下,又敲了敲,一等艙實木的門比她們的厚重得多,被敲擊的聲音也沉悶得多,隔音效果也好得多。
陳霏又等了會兒,還是沒人回應。她狐疑地看了眼門牌號,確定自己沒弄錯。此時隔了幾間房的一個門打開了。
是另一個領隊老師凱瑟琳女士,她看到陳霏,也不驚訝,隻是讓她到她房間去。
“上午好,凱瑟琳女士。請問您知道布萊克先生在哪裡嗎?”
“上午好,陳小姐。”凱瑟琳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你現在來是安全彙報和領取費用?”
“是的。”
“今天向我陳述就好。這是你們這個禮拜的費用。”凱瑟琳麵不改色地說。
“……當然好。”
本來就不需要花多少時間,沒有幾分鐘陳霏就離開了凱瑟琳的房間,出來的時候還碰上了兩個同樣來拿錢的同學。她們麵麵相覷,顯然都覺得有點疑惑。
按道理,一二三等艙的旅客是不能流通的,準確地說,是下等艙的人不能通往上等艙。為此,她們不得不上船前就提出申請,以便與在一等艙的老師們保持聯係。
其實陳霏的同學未必出不起一等艙船票,二等艙洗澡不便,她們當然樂意擁有一個有淋頭和浴缸的房間。但是現在,錢和地位並不一定對等得上。
她們沒有地位。
她們最多能借用凱瑟琳的浴室,但是也隻是借用,然後回到兩人一間的二等艙。雖然二人同住也是為了安全。
但是真的安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