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霏再次進入了那個無我的感覺。因為自己的跑道在最外圈,理論上隻要她處在中上水平,在進入最後直道前,她都不會見到她同一水平線的對手。
陳霏想把這種“不見對手”保持在終點線。
她一開始就在一直加速。
這是她自己琢磨出來的策略。
早起跟著陳老太打宗鶴拳時,她就發現自己的手臂肌肉和大腿肌肉越來越有力了,核心力量也不錯,她又故意控製了飲食,最後時綜合素質已經反超了中考體育時期,可以實踐她一直設想的競技戰略了。
在運動會之前的那個周末,她實踐過幾次。一開始還是出現了後期乏力的現象,後來她成功了。不過因為那兩天運動場開放,幾個中學的人都可以來,操場上的障礙物多,她多少有點受阻礙。這次,她終於可以儘興了。
隻見那個穿兩個短袖的上衣的女孩在奮力奔跑。她目視前方,高速奔跑帶來的疾風將她的臉旁的發絲以與地麵幾乎平行的角度吹起;她露出的手臂冒出一點汗,又因為高頻擺動而沿著漂亮的肌肉線條被甩飛在後麵;最令人驚歎的是她的腿,那雙被隱藏在黑色寬長褲下的腿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步幅向前邁進,那步幅,仿佛正在進行的不是四百米跑,而是三級跳,最關鍵的是,她沒有減速。
是的,她沒有減速。
看台上的所有觀眾都看到了,陳霏在第一個直道中央一直到直道末尾都沒有減速,這是一般的選手都會選擇的“休息時段”。她的腿已經看不清了,卻讓人直覺她還在加速!
步入彎道了,彎道離運動場的出入口距離很近,場內外僅僅用一道黑色鋼鐵籬笆牆隔開,運動場外的不知名闊葉樹常常越過籬笆,飄落樹葉進來。
陳霏的衣物與樹乾顏色相近,融合在一起,讓人幾乎分辨不出人形。可是單望向那處,你還是能非常強烈地感覺到,有什麼危險又強大的東西在高速逼近。也許是萬年前的原始直覺,這是即使在鋼筋水泥裡生活了幾代人也無法褪去的、留存於基因裡的恐懼與興奮。
樹葉紛紛落下,一個人影從彎道的陰影衝了出來。
她沒有減速。
她沒有減速!
她甚至在最後的直道又一次提升了速度!
這時,不管你是華南女中、文山女中還是陶淑女中的學生,都一同地喊著她的名字:“陳霏!陳霏!”
陳霏衝刺,飛過了終點。
冠軍!冠軍!
她的對手們被甩在第二個彎道入口,她的確從始至終沒有見到對手。
她的心臟怦怦跳,不可控製。臉上的笑容也在不可控製地向看台射去,手臂有些無力的朝那裡揮了揮,接過巡查員送來的手巾,擦了擦手臂和脖頸處的汗就去放鬆肌肉了。
等她領回金牌要回觀眾席了,一到入口她就被她的同學們抓住四肢舉起來,運到觀前空地就開始反複做勻減速運動和自由落體運動。大家都張大嘴巴,一點沒有什麼名媛淑女的樣子,大喊:“陳霏!陳霏!陳霏!”還怪有節奏的。唯有班長鐘拾蕾尚存一絲理性,在一旁勸導:“大家小心點,一會兒還有接力跑。要是誰把陳霏的身體碰掉一根毛,我跟誰急。”說著還被才女拉去摸陳霏的薄肌。這一幕也被史蒂夫的朋友抓拍下來。
史蒂夫見他的朋友抱著相機傻笑,湊過去問:“嘿,你打算怎麼寫你的報道?”
他那朋友笑容驟減,變成愁容,說:“雖然我很喜歡,哎,是正經的對運動員的喜歡,我雖然很喜歡這個叫陳霏的小姑娘,可是彆的沒看過比賽的人和我不一樣。比起天才運動員,他們更喜歡‘在公共場所衣著暴露的少女’這個主題。我們是靠銷量吃飯的,不可能放著錢不賺,我答應,編輯也不答應。而且上頭也不知道什麼態度……”
說著示意史蒂夫往旁邊其他記者那看,接著說:“你看看他們。他們肯定也打算著這麼寫,隻等這運動會一結束,確定沒什麼好記的,他們就要衝去自家廠子搶頭版了。”
史蒂夫看向看台的另一邊,女孩們漸漸停止狂歡,把她們的王牌領回去了。他的思維在空中飄啊飄,他轉過頭對他的朋友說:“那要是我猜你的上頭近期會不希望過多批評女性‘衣著暴露’的新聞呢?”
他的朋友本來擦拭相機的手停了下來,轉過身盯著他笑:“史蒂夫,你又有什麼驚喜我不知道?”
史蒂夫這才告訴他他知道的消息,原來近期有一批科學家來閩,還正好是政府邀請。名義上的目的是請更新一下電力係統和一些民用設施——沒辦法,這個時候很多專業性理工科仍然是外國的更先進——真實的目的不得而知。
這個時代,搞科學的人往往本身就有些家資和地位,再往前推半個世紀或許還是貴族,本身脾氣就大得很。本身這些外國人就喜歡開辦晚會宴會什麼的,而且經常是男女同時在場的。要是這段時期的本地媒體大肆抨擊陳霏的露手臂,必然又要扯到風化,而福州,甚至整個中國的風化是怎麼“墮落”的?還不是這群外國人引起的嗎?所以,出於謹慎,政府應該不會希望這段時間這方麵的新聞鬨得滿城風雨。
等史蒂夫和他的朋友講完,他的朋友先後露出佩服和“看不出你小子這麼厲害嘛”的神色,史蒂夫本人也頗為自得,看來他對中國的了解越來越深入了,竟然能在風土人情方麵說服了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
史蒂夫抬起頭閉著眼睛享受著他的智力高光時刻,聽到旁邊還有掌聲,連忙學著中國人謙虛地說道:“謝謝,謝謝。慚愧,慚愧。”忽然被他的朋友猛地拽了袖子,他才睜開眼睛,發現掌聲的來源根本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一個完全沒想到的人。
是神跡女俠陳霏。
此刻的陳霏倚靠在看台的欄杆上,她正笑眯眯地觀察著麵前的這個有趣的外國人,像一隻狡猾的小狐狸。當然這時已經換了一件“體麵”的衣服了。
好像一個戳一戳就有很多信息的關鍵npc啊,還會為我說話,是我方陣營的。陳霏想。
好可愛的中國女孩。史蒂夫想。
“你好,我叫陳霏,是華南女中的學生。”
“你好,我是Steve·Laurent(史蒂夫·羅朗),是英國大使館的雇員。”
陳霏皺起她秀氣的眉頭,道歉:“不好意思先生,剛剛聽到你的高論。請原諒,我發誓我不是故意的。”
史蒂夫聽到陳霏的話,哈哈大笑道:“什麼,我站在我前麵的是一位莎士比亞嗎?”
一旁的好友見這兩人一副一見如故的樣子,自己反倒有點汗流浹背了。這陳霏是真的一點也不知羞,怎麼能在公開場合公然和一個非親非故的外國男人調笑呢!他用相機和自己的身體擋住“激情四射”的兩人,讓他們與其他新聞界的同僚隔開。嘿嘿,那群呆子,他想道,以他們的古板思維肯定會寫什麼桃色有關的,要真惹怒了上頭,和他搶新聞搶錢搶飯吃的又少一批了。
陳霏在四百米大出風頭後,鐘拾蕾先是關切地詢問她能否參加四點五十的接力,得到陳霏肯定的答複之後就催她去走走放鬆肌肉,彆到時候乳酸堆積連路都走不了,也不管陳霏的抗拒:我一跑完就放鬆過了啊。
由於看台座位進不去了,操場也不能隨隨便便進入,她逛著逛著就到了記者席,好巧不巧聽到史蒂夫的言論。喲,這還有位國際友人!
她把他當成信息庫,沒想到他真的給她帶來了驚喜。和史蒂夫聊了會兒,她才知道這次來的科學家團隊還有她在看科學雜誌裡常常見到的名字:伊森·格拉斯昂·普羅沃思特。這個人現在還隻是法國科學界的新星。然而陳霏早就在課本上見過他了,當然,是一百年後的課本。
書本上的伊森已經是老年形象了。他表情嚴肅,不苟言笑,白色的頭發卻蓬鬆得炸開。他十二歲上大學,十六歲獲得物理學和地質學雙學位,十七歲周遊歐洲和北美,十八歲進入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地質學博士學位,二十一歲成為母校的助教,不到半年又去英國牛津大學做教授。後來還為曼哈頓計劃尋找鈾礦,再加上他自己發現的一係列理論和猜想,他安享晚年,載入史冊了。
之所以陳霏知道得這麼清楚,主要是因為她閒的。一般課本上記錄人物生平,是按時間算的,比如:生卒1895-1994、1916年獲得博士學位等等。她那時閒的,就喜歡算人物歲數。當時沒什麼見識,還以為算錯了。算了好幾遍,才不得不承認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比人與豬的都大。
當她聽到他要來時,心情突然變得激動起來,這可是大佬伊森!傳奇人物!不知道逛街的時候會不會遇見他呢。不過沒兩秒她又冷靜下來,福州這麼大,真遇上的可能性有多大?再說遇上了也沒有什麼用。史蒂夫見她興奮,還想跟她聊聊大佬的八卦,畢竟他這個“文科生”也看不懂大佬的研究,但是八卦人人都看得懂。
“聽說伊森來閩之前已經成為牛津大學最年輕的副教授了。不知道他來這裡做什麼。”
“他現在才二十三歲吧。”
“是的,相當年輕。”
“但是,先生,現在歐洲還在打仗吧。他從美國去英國做什麼?”
史蒂夫故作沉思,開了一個典型的英國玩笑:“或許,是為了……榮譽?”他們都勾了勾嘴角。
“陳霏小姐,不知我可不可以向你提幾個問題?如果能拍個照片就更好了。”史蒂夫的好友突然想起自己的工作,連忙問道。
沒聊幾句時間就差不多了,她還得回去準備接力。因為是團體項目,上場前還得和搭檔們商討一下技術要點和注意事項。史蒂夫就給陳霏他的電話號碼和住址,邀請她有空再一起聊天,她把紙條攥在手裡,說好。
等到她上場,她的心中仍殘存一點偶像來到自己城市的興奮,不過等她閉眼又睜眼,她再一次進入了她的絕對領域,不過這一次,她把她的隊友放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