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娘,吳歸求見姑嫲。”吳歸鞠躬。
那女孩眼睛緊盯著手上的東西:“就你一個人?等會兒。”
“我身旁的人也要見姑嫲。”
“嗯?”女孩的手指纖細靈活,很快卷好了一根“肉鬆”,她又抽出一張紙,“姑嫲今天除了你,應該不會想再見一個陌生人。”說著向那領路人瞥去一眼。那人得令,做出將陳霏拉走的架勢。
吳歸連忙大叫:“彆!我沒帶那東西,要是不讓我們一起見她,她永遠不知道它的下落!”
屏娘停下手,從他們出現起第一次把眼神停留在他們這一行人身上,仿佛剛認識吳歸一樣,又繼續卷紙,將第二根做好放到了一個小托盤上。站起身走近他們:“好久沒見著敢在蛇母的地盤這麼說話的了。你真以為自己那麼重要?沒有你,我們要是想找到它,也隻是時間問題。”
她轉過身,端起托盤,又在他們麵前站定:“算了,跟上。”
於是他們跟著屏娘,在二樓角落一扇小門前停住,屏娘先進,不一會兒又有一個小姑娘開門引他們進去。此時屏娘跪坐在一張躺椅旁,把躺椅上那人的煙鍋接過,遞上她剛剛卷好的卷棍,那人咬住卷棍的一頭,略一低頭,屏娘又遞上火,一聲深吸,一陣煙將她的臉蒙上一層薄紗。薄紗淡去的時候,椅上的人對屏娘說:“這‘裴氏’煙,還是你卷的有味道。”而陳霏也對上躺椅上那人的眼。
像漩渦一樣。這是陳霏第一個想法。第二個想法是歲月果然從不敗美人。可惜她太瘦了,也許是因為太操勞?
“姑嫲。”吳歸上前一步行禮。
姑嫲卻將手輕輕一揮,很快屋裡隻剩他們三人。“哦,都長這麼大了。”隻字不提陳霏的出現。
“姑嫲,我是來送冊本的。隻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姑嫲笑著搖搖頭道:“我能幫你什麼忙呢。你不是神通廣大得很?昨天一個人也敢挑好幾個小子,再大點還得了!”
空氣似乎僵硬了一下,吳歸也跟著笑起來:“那也比不過姑嫲厲害呀。”
這下姑嫲也直起身體了:“說。”
“山上巨坑自東向西數第十五個石頭對應的樹下有一個木雕,點燃它的角,用這個鑰匙開。條件是將她帶去縣城。”說著,吳歸從懷裡拿出個小巧的鑰匙。
姑嫲又躺下吸了一口:“不怕我不守信用?”
“要是姑嫲是這種人,就不會有我腳下這幢樓。而且,屏娘也說,沒有我,姑嫲遲早也能找到。”
寂靜。
“還有,是姑嫲打通了我下南洋的路。最重要的是,姑嫲是我最近的親人了。”
“嗬。親人……小子,東西收拾好了嗎?”
“好了。”
“那就介紹一下。這身衣服可不常見,彆是給我惹上什麼麻煩。”
“好。她叫……”
姑嫲一個眼神停住了吳歸的話。陳霏知道,輪到她表演了。
“依姆……蛇母好。我叫陳霏,是縣裡一個商人的女兒,今天和父母回鄉,路上出了意外就來到這了。您也是女人,知道一個女人在這個世道僅僅是失蹤,什麼都沒做,就會有無數唾沫星子虎視眈眈。我不敢透露太多信息,隻要將我送到縣城裡就可以了。我知道縣裡回家的路。”
“小姑娘挺聰明,但是彆把聰明用在糊弄我上。出意外?真的隻是意外?賊人不劫你父母,劫你一個小姑娘?還讓你一根毛都沒掉地跑出來?還是說,不是賊人?”
陳霏直冒冷汗,卻不敢躲閃姑嫲的眼神,腦子裡瘋狂回憶起過去十六年經曆的所有不順:作為留守兒童一年裡沒見過父母幾麵、由於童年性格靦腆而沒有小夥伴、考上縣裡最好的高中結果發現自己不再是第一名……終於憋出幾滴痛苦的淚水:“這個,的確還有隱情。”她示意讓吳歸出去,姑嫲也沒有阻攔。她接著說:“其實,我是逃婚出來的。我父母要我嫁一個老頭子,我不喜歡,才跑出來。路上為了躲土匪,包裹都丟了,慌不擇路才跑到這兒。我現在知道生活不易,想回家了。我父母那麼疼我,隻要我撒撒嬌,一定會改變主意的。”
又一次寂靜,突然姑嫲又笑了:“下去吧,找屏娘,就說蛇母要再帶條小蛇。隻是你還得等幾天,初四再走。”
“可是我父母還急著……”
姑嫲做了個示意噤聲的動作:“要不你告訴我你父母名字,彆說玉融,整個福州能養出你這個膽大女兒的陳姓商人也是知道的。哼,連女兒也看不住,活該他們急。”
“人言可畏……”
“你跑出來的時候不怕?下去吧,彆讓我說第三遍。”
等到陳霏闔上門,回過頭,才發現吳歸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陳霏向屏娘交代了姑嫲的話後就拉著吳歸回了他的小屋。“你……怎麼了?”
吳歸蹂躪了幾下他的頭發,糾結道:“沒想到這就交出去了。過幾天就要去南洋。像做夢一樣。”
陳霏拿出上次的小板凳,坐下:“介意多透露點信息嘛?你剛剛直接拉著我去見蛇母,這讓我十分被動。還是你做事都這麼衝動?”
聽到這話吳歸如夢初醒,急忙道:“不是的!對不起!是因為我也好久沒見到她了,忘記她這麼犀利,還有我也急著把冊本送出去,那東西就是個燙手芋頭。”
“那叫‘燙手山芋’。蛇母是什麼來曆?和你什麼關係?‘冊本’是什麼?”她摩挲著她的牧羊棍,向吳歸借了把刀。
“蛇母也姓吳,是我爺爺的孿生姐姐——我父親是招贅的,所以我爺爺是我母親的爹——我們吳家在我爺爺的爺爺那代靠賣茶葉從榆方村走出去,不僅在縣裡,在福州城都有聲譽。但是被可惡的外國間諜盜取了製茶秘方,自我爺爺的父親那輩生意就走下坡路了。這位曾爺爺生意上失意,就把精力花在後宅上,納了好幾房,生了好多個,不過最後隻活了兩個女兒和一對龍鳳胎。蛇母上頭有姐姐們,下頭有弟弟,一直被忽視。但她性格要強,那時還要纏足,蛇母沒人管,就自己勒,竟也做出個‘金蓮’來。”說到這裡,吳歸臉色一變,好像想到了什麼可怕的事一樣,“她到了結婚的年齡也沒人做主,也不知怎麼辦到的,竟成功嫁了個泉州城裡小有名氣的姓王的蛇頭。這蛇頭死後,她又順利接管壯大了原來的生意。不僅泉州人出洋找她,三明、龍岩的想打通關卡也找她。少有女子做生意做到她這地步,所以慢慢就有‘蛇母’的外號。今年過年回來,應該不隻來拿冊本,也有生意的緣故。”
“你還沒說冊本是什麼?”她割下棍子柔軟部分,用水洗了一下,將其繞成了環,戴在了左手上。可惜這根棍子還沒用多久,她還記得外公從樹上折下它的樣子呢。
“阿姐彆急。那冊本其實就是製茶秘方。雖說秘方早早給那該死的外國佬偷了,但到底是當初發家致富的東西,現在還有不少人惦記著。隻是好歹是看著我長大的,又是鄉裡鄉親,還沒做得出強搶的事來。”說著,吳歸給自己倒了杯水,小聲嘟囔,“不過也不一定。”
陳霏站起來,繞著小屋轉了一圈:“家道落得有點厲害啊。”又扭過頭指著屋子:“這有點沒說服力。”
吳歸不自在地咳了一聲:“原本也有大厝的。不過後來為了給我娘治病,厝、地都賣了,隻能住這了,反正過不了幾天我也得走了。這裡也沒什麼好留戀的。隻是沒想到初四才出發,還以為過了年就走。”
陳霏也給自己倒了杯水,說:“那樓是蛇母建的?難怪我覺得那樓像泉州的‘番仔樓’。那屏娘又是誰?”
“蛇母小時候爹不疼娘不愛,當年出嫁時嫁妝也比她的姐姐們少。剛剛再往拐個彎就是我家宗祠。蛇母嫁人後還時不時會幫襯娘家,但是曾爺爺過世後家產都被族裡老人分給爺爺,蛇母和其他姑嫲什麼也沒分到。她一直有氣,十幾年前當家之後就一直想回來建大樓出氣。至於屏娘,是蛇母撿的,蛇母獨子出海意外失蹤了,蛇母隻剩下個病怏怏的孫子。蛇母原本打算把屏娘給她的孫子作童養媳,不過後來發現屏娘辦事得力,反倒是她孫子東西也不學,身體也不好,就乾脆直接安排屏娘服侍她,跟著她做生意,想養出個小蛇母來。現在找蛇母做事,都得屏娘經手。”
“恕我冒昧,你爹呢?”
“我爹?不知道。我爹在我娘懷我的時候就失蹤了。我爺爺除了我娘就沒有其他孩子了,我娘身體一直不好,族裡其他人就等著拿我家家產了,誰知我娘懷孕了,還生下了一個男的。哈哈,聽說他們當時臉都綠了。可惜我沒用,讀書讀不好,也搞不懂怎麼做生意。隻會弄我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讓我娘失望。一點用也沒有。”說著,吳歸聲音就開始顫抖。似是不想把狼狽的一麵展露給陳霏看,他走到角落,踢了踢陳霏拿草繩時翻過的東西。
這回陳霏仔細一看,其中一些雖然有些破破爛爛,但大概能看出是弓弩的形狀,另外一些就看不出是什麼了。“倒也不用這麼說。說不定你的天賦不在讀書和經商上而已。那你這幾天有什麼打算?”
“明天就是年三十了。我想和我娘一起過年。剩下幾天,我也不知道。”他眼神落在外麵荒地,那裡葬著他的母親。
“好吧。那我隨便逛逛?”
“嗯。有蛇母在,村裡應該不會找你什麼麻煩……應該不會吧。那些老頭子看蛇母再不順眼應該也不會想和錢過不去吧。”等他收回眼神,說出下半句,才發現屋裡已經空無一人。
在村子外圍的河邊,陳霏靠在牆後,隨手拔了根草,腦子裡過著剛剛得到的信息。一牆之隔,幾個女孩正搬著家裡的臟衣服,搬好後一邊舀水一邊聊起來。
“你知道嗎?蛇母回來了。”說這話的女孩有一米七高,穿的衣服不夠長,手腕和腳腕在寒風中已經凍紫了。
“你這消息也太落後了吧,昨晚蛇母回來那麼大動靜誰不知道?”一個鵝蛋臉的女孩說,她轉頭示意另一個圓臉的女孩靠近,“我有個更新的消息,吳琳家的秘方已經被蛇母拿到了。”
圓臉女孩不以為然:“早料到了。那隻烏龜昨天被耍了那麼慘,不乖乖把秘方交出去,指不定會發生什麼呢。”
“其實我覺得他還挺可憐的。”穿著不合身衣服的女生一臉不忍。
“彆同情有錢人,招娣。人家再落魄也有親戚撿呢。要是你弟弟再考不過林童生的私塾考試,小心你爹把你賣到隔壁村‘獨眼霸王’家作媳婦,然後拿這錢給你弟補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