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夕瑤眼中閃著驚訝,何媽媽也不說話,美滋滋地扶著她往屋裡走。
一進屋,眼睛還沒發現變化,鼻子已經嗅到了。
再沒有厚重的沉香味,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若有似無的花香。
果不其然,進門右手邊的高幾下,一支梨花斜插在青瓷的鏤空高頸花瓶中。花朵潔白如雪,下麵的青瓷透著玉色,因局部有鏤空,光線從當中穿過,看起來連瓶子帶花都閃閃發光,仿佛是畫裡走出來的。
“您先稍等片刻,喝些茶水,用點果子,”何媽媽說著往裡屋走去。
夕瑤以為芸娘還未起身,也不以為意,坐在窗邊的圓椅上看著窗外的景色。
一會兒功夫,隻聽見腳步傳來,夕瑤一回頭,竟是芸娘被何媽媽攙扶著,自己走出來了。
“呀!”夕瑤簡直太驚喜了,忙迎上去。
芸娘滿臉都是笑,扶著夕瑤的手,在桌前坐下。
“你的醫術可真是神了,前麵兩天的確疼得很。但是我按你說的法子換藥,每日定時定量服用湯藥,到昨天下午就沒這麼疼了。我今早嘗試了一下下床扶著走,竟也還可以。”她拉過夕瑤的手,“夕瑤,真的是幸虧有你啊,要是沒遇到你,我這會兒可能已經爛死,隨我那孩子一起去了。”
芸娘說著,眼眶紅了起來。
“哎呀,這不是一天天好起來了麼,怎麼還哭了呢,”夕瑤抽出帕子給芸娘拭淚,邊安慰到,“人都說否極泰來,你最糟糕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以後每一天都會是好日子的。”
小姐妹倆親親熱熱地絮叨了一會兒,終於說到正題了。
夕瑤也不多問,隻用眉毛往院子的方向挑了挑。
“嗨,說起來這事兒也得謝你,三天前你回去路上不是遇到歹人了麼,後來官府來查,事情居然是我們傅家的人做下的。那車夫是我院子裡的,另外兩個是隔壁院子裡的管事雇人做的。聽說你那日特彆凶險,三個大男人,都帶著刀子呢,要不是韓大人及時趕到,怕是要丟了性命。說起來真的是我對你不住。你好心來救我,卻差點搭上一條命。”
眼瞅著芸娘又要哭了,夕瑤連忙轉移話題,“那後來呢?車夫是怎麼招認的?”
芸娘收了收淚意,吸著鼻子說,“我一個內宅女子,哪裡看得到招供啊。是昨天衙門來人,帶來了車夫的供詞,我家官人看後當場沒發作,等官差走了,發了好大的脾氣。何媽媽去打聽才知道,那車夫是我大姑姐安插在我屋子裡的。後來官人來我屋子裡看我,問我身子如何,要是還撐得住的話,就把管理內宅的事兒拿回來,免得家裡亂糟糟的。又讓管家把我院子裡好好拾捯了一遍。如今我身子挪動不方便,就先整理了部分花園,等我身子好些了,屋子裡也都要在粉刷一下。”芸娘邊說著,邊有些笑意。
“看來,這場事情倒是讓傅大人回心轉意了?”
“哪兒啊,”芸娘嘴角的笑意還在,眼睛裡的笑意卻沒了,“他哪裡是回心轉意啊,隻不過是大姑姐手伸得太長,讓他心裡不舒服了罷了。再加上這次的事情還鬨到要官府出麵,可不就是丟了他的麵子麼。”
“芸娘,”夕瑤雙手握著芸娘的手,不知道怎麼安慰。
“沒事,你不用安慰我,我都想明白了。傅望安不是個壞人,我嫁進來這麼多年,他待我總體挺好的。看我多年未孕,也沒說什麼。這要換了彆的男人,怕是老早娶上一屋子小星了。隻不過呢,他也就是個男人,男人的虛偽,自私,他也都有。要不然,也不會笑納大姑姐送進來的良妾,更不會在我懷著身子的時候讓彆的女人也懷了孕。”
“我娘之前還勸我,說自己多年沒生養,不如在家生子裡麵納個信得過的,一家子性命都在我手裡捏著,也翻不出什麼花兒去。對外,也能有個賢良淑德的好名聲。是我自己傻,覺得我家官人不重女色,和一般人不一樣。其實我也問過他,要不要納個妾室,他要真說要我也不會怎樣。可他偏說不用,說有我就夠了。給我畫了好大一個餅啊。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他的確是不重女色,但是他重名聲,重子嗣,重和他姐姐的親情。在這些東西麵前,我永遠是排在後麵的。”
芸娘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平靜,沒有落淚也沒有紅著眼眶,甚至連調子高一些都沒有。就這樣平淡地陳述著。
夕瑤看著她,不禁在想,一個女人,到底要經曆些什麼,才能如此平淡地述說自己的委屈,才能這樣客觀地描述自己的生活,才能這樣冷靜地分析自己的枕邊人。婚後幾年,美好的期待碎了,生活一地雞毛,然而還是得門一關,強撐起一個笑臉,繼續把日子過下去。
“所以,那個妾室,是你大姑姐送來的。”夕瑤感覺又了新的線索。
“是啊,說是揚州來的,家裡遭了災,父母沒了,來鎮江投奔親戚,結果親戚也找不到了,這才不得已委身做妾。哼,這種話也就是騙騙我家官人這個呆子。”
“怎麼說?”
“嗨,你是京城裡來的,不知道,這種事兒在江南很常見。”芸娘說起來有點不屑,“這種女子,一般都是青樓裡的清倌人,被人像個物件一樣買下來,疏通衙門改了戶籍,然後又被像一個物件一樣送出去。”
“你怎麼連這種秘事都知道?”
看著夕瑤傻頭傻腦的,芸娘忍不住用手指頭戳她,“你傻啊,我就是揚州人啊。我爹爹是揚州府通判,家裡收到這種禮物可不少呢。”
“那王夫人...”
“我娘,自然是先收下再轉手送出去啊。”芸娘突然用小拳頭砸了一下手心,
“哎呀,說起我娘,我想起來了。今兒可說好了,你非得在我這裡用飯不可。我娘從揚州帶了好些新鮮的春菜呢,一般市麵上可不好找。那黃泥拱,也就是還沒有破土而出的筍子,整支埋在土裡,需得是很有經驗的農戶才能從竹林土壤上的裂縫處發現蹤跡。挖出來後有小臂一般長短,粗的可以過碗口,筍殼筍尖均是黃色,外麵還帶著黃土。用來無論是蒸鹹肉還是燉排骨,都鮮得不得了。” 說了一半,回過身去吩咐,“給夕瑤裝上些,讓她帶回去給家裡人嘗嘗。”
“我和你說,這東西,不貴重,但是很難找,得看機緣。若是時候不到,農戶們也找不到。若是挖晚了一兩天,等它鋪土而出,那鮮味可就掉了一大截。我娘帶來的,都是昨兒傍晚農戶們挖出來的,用原本的黃泥繼續糊著送來,到了鎮江,裡麵的鮮嫩還能保留住。”
夕瑤默默地吞了下口水,突然覺得早上的飯食用少了。
一轉眼中午了,王夫人帶著女使們,大包小包地進了院子。看到夕瑤也在,眉開眼笑地迎上來。
“夕瑤,你沒事就好,前兩天聽說你遇到歹人了,可把我和芸娘嚇壞了。後來何媽媽說你還連著發了兩天的燒,真是難為你了,為了我們還吃了這苦頭。”說著一把抓過了夕瑤的手。
“好孩子,正巧我今天去街上給芸娘添置些衣料首飾的,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就一股腦兒各買了兩份,剛巧今天聽門上的說你坐了馬車來,回頭都放到你車上去。”
“王夫人,使不得,前幾日何媽媽已經帶了好多來了。”
“哎呀,這才哪兒到哪兒啊。你就不要和我們客氣了,你是芸娘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們一家人的恩人,一些小東西實在算不得什麼。我家老爺在任上走不開,讓我一定轉告你,” 王夫人話沒說完,眼神示意下人們都退下。
“我家老爺讓我一定轉告你,你們一家的恩情,我們一輩子都會記著。如今京城風雨多,但若有機會,也能為你撐把傘。另外,我娘家兄弟,也就是芸娘的大舅舅,也在京裡辦著差,雖說和梁國公府的權勢沒得比,但也能在官家麵前說上兩句話,有需要時,也能去找他。”
“夫人...”夕瑤不知道說什麼。京城,風雨飄搖,朝堂局勢,變幻詭譎,每每讓她想起都覺得鑽心地痛。她的唐棠,她如花骨朵兒一樣的女兒,被留在了那堵高牆之內。然而不管將來會怎麼樣,至少現在,眼前,王夫人和芸娘都讓她覺得溫暖。
正說著,屋外傳來一陣吵鬨。
“什麼人在外麵?”芸娘大聲一喝,即可有女使進來稟告。
“小姐,是一個臉生的婆子。”
芸娘和王夫人對視一眼,道,“拉進來。”
那婆子被兩個仆婦抓著,還在不停掙紮,嘴上胡亂嚷嚷著,被一把丟到了芸娘麵前。
“哎呦,我的老腰。”婆子沒跪聞,趴在地上,開始演起戲來。
“大膽,大娘子麵前,還敢胡亂嚷嚷,跪好了,好好回話。”說著,那仆婦又一手把她拉起來,讓她板正跪坐好。
看著一屋子的人,知道暫時討不到什麼便宜,那婆子這才老實跪著了。
煙翠得到芸娘一個眼神,張口便問:“你是哪個院子裡的人,怎麼在大娘子院子裡頭探頭探腦的?”
“冤枉啊,我是隔壁小娘院子裡的。我們小娘聽說大娘子身體大好了,想來給娘子請安,這才派我來,看看大娘子這會兒得空不得空。”
“你哪裡學的規矩,小娘要給大娘子請安,自然應該親自來,若是大娘子不得空,就該在旁邊候著,派個婆子來算是怎麼回事兒。更何況,剛剛娘子在屋裡和夫人說體己話,下人們都在門外候著,你鬼鬼祟祟的往窗邊走,莫不是想要偷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