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瑤醒了。
好在是年輕,皇後娘娘的懿旨來宣讀那日,唐夕瑤還基本處於昏迷或者昏睡的狀態,整個人基本完全沒有意識,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也就是過了五六日,她的精神頭和意識就慢慢回來了。
躺在床上的那幾日,夕瑤感覺自己快瘋了。在彆人看來,她似乎一直在昏睡,什麼都不知道,但事實上,她神誌是清醒的,屋子裡發生了什麼她都知道。父親來探望她,給她開藥方;紫草和銀翹日日給她換藥和擦身,換藥的時候還給她吹吹;卞媽媽日日用乾淨的篦子給她梳頭,和她絮絮叨叨府裡發生的事情。她什麼都能聽到,隻是太累了,眼皮仿佛千斤重,一直抬不開,嘴皮子也無力,沒法回應什麼。
女兒被搶,母親病重,父親一夜白頭,在女使和媽媽們的聊天說話中,她什麼都清楚。朝堂的局勢,劉千祥的無賴,這些不用人說的,她也清楚;而帝後的聖旨,背後的角力,她也慢慢想明白了。隻是為什麼醒不過來啊?為什麼自己的手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為什麼連眼皮都抬不起來?她明明能夠感受到疼痛,明明能夠思考,為什麼就是醒不過來啊?
夕瑤的心裡仿佛有一隻被困住的小獸,一直在亂撞,在咆哮。
好在,終於醒過來了。
大家都以為,夕瑤醒來以後,肯定會鬨著要去梁府搶人,或者找劉千祥拚命,再不濟也是在自家府裡奔潰大哭或者不吃不喝。
然而很出人意料的是,醒來的夕瑤不哭,不鬨,每日正常吃飯,言行舉止看起來和平時無異。
唯一的區彆是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照顧母親身上。
她讓女使婆子把自己搬到母親院子裡住,在母親臥室的梨花櫥那裡放了一個美人榻。日常起居也都在那裡。
唐夫人雖然還臥床,每日隻能進少量湯水,但每餐的食譜依舊由夕瑤仔仔細細來定。老母雞黃芪燉火腿,鴿子燉大棗,母鴨煨菌子…一日三餐不重樣。除了讓灶上燉足時辰以外,取的湯都撇去了浮油隻留清爽的湯頭,又取貼近大骨的肉,用刀子細細剁成泥,用紗布袋一點一點反複過篩,保證肉泥能夠完全融化在湯裡,這才親自喂給母親喝。
等她自己手腳有力一點,她就自己下廚給母親煲湯熬粥,喂水喂藥,連換衣擦洗也不假手於人。累了就在母親的美人榻前眯一下。就連唐父想要幫忙也插不上手。
在夕瑤沒醒來的時候,紫草、銀翹和卞媽媽已經摸著線索往下查了。二門福順一家雖然跑了,可是並不妨礙調查的進行。內院裡有好幾個洗衣的婆子都證實,福順家的最近發達了。不僅兩個孩子都扯了好料子做了新衣裳,福順媳婦兒自己還打了個赤金的鐲子。雖然她藏在袖子裡,可平日裡乾活兒總有一不小心露出來的時候,大夥兒可都見著了。除此以外,往日裡和福順家要好的幾戶也不乾淨。雖然藏得比較好,但是仔細尋摸,還是能找到端倪。
夕瑤也不囉嗦,隻交代卞媽媽拿足了證據,然後把人交到官府去。這些人平常也就是在後院做個二等的婆子或者幫傭,哪裡見過衙門裡的陣仗,都用不著開堂,隻粗粗一審就什麼都交代了。
梁家的小廝什麼時候來後麵馬房先套的近乎;又是怎麼找機會給點小恩小惠;請了哪些人喝酒;怎麼知道了門房的排班;又是怎麼搭上了二門福順家的,一個下午的工夫,這群人交代得清清楚楚,簽字畫押一氣嗬成。而對福順家的海捕文書也很快貼出去了。
卞媽媽辦完了事兒回來複命,問問夕瑤下一步準備怎麼安排,“小姐,有牽連的那些,官府都收押了。福順家的,京兆衙門說,他老家就在附近的莊子上,父母親戚都住那裡,估計跑不遠,十天半個月指定能抓著。如今後院裡少了不少人手,您看是從外麵采買些?還是從莊子裡要一些?”
夕瑤坐在一張如意紋的圓凳上,一隻手擱在大理石麵的烏木圓桌上,拖著下巴。眼睛定定地看著桌上大理石的紋路。
“小姐,小姐?” 卞媽媽喚了好幾聲,夕瑤終於有了反應。
“就照媽媽的意思辦吧。”
“誒!” 卞媽媽內心難受,表麵一點不顯。隻是眼眶一熱,趕緊福了福,退了出去。
剛出門放下門簾,卞媽媽的眼淚就跟著下來了,生怕被人瞧見,捂著嘴轉身進了邊上的耳房。
耳房裡紫草正在給夫人煎藥,一看卞媽媽這模樣趕緊上前,“媽媽這是怎麼了?”
卞媽媽隻顧搖頭,用帕子捂著嘴,小聲嗚咽著。緩了好一會兒,摸到桌上有溫溫的茶水,給自己灌下一大杯,這才開口,“我沒事兒,今日去了衙門,事兒都辦妥了,那些不乾淨的婆子小廝都收押了,這些殺千刀的,活該在牢裡吃吃苦頭。福順家的官府也發了海捕文書了。隻是小姐…小姐…”卞媽媽正想著怎麼形容。
“小姐這幾日好像心不在焉的。”
“可不就是心不在焉。我原本是來回稟衙門的事兒的,順便討個示下,後院裡少了這些灑掃關門的婆子,總得補上一些。可喚了小姐好幾聲,她才答應,還說的前言不搭後語的。哎,可憐見的,都說孩子是娘的心頭肉,這話是真沒錯啊。自打小小姐被帶去梁府以後,大小姐就和丟了魂兒似的。”
“還不光是丟了魂兒呢。我和銀翹正在犯愁這事兒,剛好媽媽來了一起參謀參謀。”
“什麼事兒,你說細些。”
“小姐最近整個人都不太對。仿佛坐不住一般,爭著和我們搶活兒。一開始還隻是下廚,後來搶著給夫人擦洗,這兩日連彆的都要搶。剛剛您來之前,她還和我搶著盯藥爐子呢。”
正說著,銀翹掀起門簾進屋,“噓,小點聲,生怕彆人聽不見啊。”
紫草一把拉過她,“正說著小姐的事兒呢,這段日子小姐太反常了。你從大屋來,小姐這會兒在乾嗎?”
“去針線房了,說是要給夫人做幾件開春的褙子。”
“這才二月啊,雖說過了立春,可是要等天氣暖和,且早呢。”
“誰說不是呢。小姐這段時間,就是一直要給自己找事情做,片刻不願停下來。真的忙起來吧,又總走神,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前日裡,小姐說要給夫人做個羹湯,做著做著就在灶前走神了,幸虧沒出大事兒,隻是燒壞了一個鍋。”
“這走神的情況有多少日子了?” 卞媽媽問。
“也說不好,小姐剛醒過來的時候,一天裡也就幾個時辰是清醒著的。那兩日精神頭不好,醒著也是躺著或者靠床倚坐著。我也分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走神的。”
“那這幾日娘子的飲食可好?” 卞媽媽繼續問。
“好,好得出奇。一日三餐按時按點吃,下午我還給她上一份點心,也一點沒剩下。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我總覺得有點奇怪。小姐似乎並不在意吃什麼,無論我上什麼,捧起來就吃。有好幾次了,我感覺她明明不想吃,但還是努力往下咽。”
“哎,你這一說我就明白了。” 卞媽媽用帕子掖了掖眼角,“這怕是心病啊。我當年剛生了孩子沒多久,家裡窮,隻能進府裡給彆人家的孩子做奶母,自己的兒子丟在老家給公婆照顧。那陣子也是這樣,巴不得每天忙一點,片刻不要停下來。不然一有空,就是想孩子,挖心掏肺地想。”
銀翹有點迷糊,“可我看小姐這些天並沒有提起小小姐啊。”
“你傻啊,哪有當娘的不想孩子的?小姐這是苦在心裡呢。這事兒怎麼提呢?皇後娘娘親下的懿旨,老爺也沒轍,想也隻能忍著。” 紫草一臉恨鐵不成乾地看著銀翹,用指頭戳戳她的腦袋。
銀翹反應慢,但是脾氣好,也不生氣,隻是慢悠悠歎了口氣,“哎,這也太慘了吧。”
誰說不是呢!
唐夫人的褙子可說是用了心的,料子,款式,繡法,甚至連用的繡線都是夕瑤一趟趟和針線上的婆子們敲定的。一件鬆霜綠的素紗褙子,用淺一色的鬆石綠素紗在衣服四周做了一圈滾邊,整件衣身不用彆的裝飾,隻在褙子下擺和袖口用金線繡上細細的柳枝,顯得端莊而不死板。另一件淺灰色折枝綠萼梅花對襟褙子,用的是薄錦,既貴氣又透氣舒適。
又過了幾日,眼瞅著有點回暖了,唐夫人的新衣裳卻沒法在上京穿上了。
宮裡來了旨意,要在杭州設置安濟坊,在原先安樂坊的基礎上研學藥理,培養醫師以及居養鰥寡孤獨之民眾。命太醫院院判唐明德為安濟坊提督,全權負責此事。
這一場帝後的角力,中宮占了上風。
孩子,暫時要不回來了。
夕瑤隻覺得眼前一黑,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