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府亂做一團的時候,梁國公府也沒好到哪裡去。
梁飛雪換了身衣服重新梳妝完,眼瞅著到了中晌的時候。往日裡都是和劉千祥一起吃飯的,但是今日覺得這一件件的事兒實在糟心,也懶得管他,於是讓把飯擺在自己院裡。
看著自家小娘子情緒不好,秦嬤嬤特意去吩咐了,今天中午讓廚房上些小娘子愛吃的菜蔬。砂鍋魚羊三鮮羹,八寶葫蘆鴨,桂花紅糖糯米藕,虎皮椒鹽擂蛋,鬆子芙蓉菠菜拌,還有自家秋天做的櫻桃釀。這糯米藕和擂蛋不好克化,原是不能一起上,但今天為了哄小娘子開心便破一回例。回頭讓上些山楂飲子也就是了。
梁飛雪坐在雕刻著福祿壽喜的紫檀木圓杌子上,手裡端著一小碗魚羊三鮮羹正準備開動,外頭有個婆子站在門口求拜見。她挑了一下眉毛,示意門上的女使讓她進來。
那婆子生的黑峻峻的,手腳粗大,卻穿一件玫紅色鑲二指寬灰黑絨布的暗紋坎肩,這明暗一對比,看起來略有點滑稽。
一進門,先跪下了。
一看這架勢,秦嬤嬤就知道沒好事兒。剛要開口讓婆子去廊角候一候,等小姐吃完了晌午飯再稟,看飛雪已經把碗勺放下了,便沒言語。
“稟小姐,老奴原在西邊偏院當差,今兒上午千祥老爺帶回個奶娃娃,招了奴婢去照看。那娃娃似有些不好,偏又找不到千祥老爺。奴婢怕誤了事,所以急著來稟小姐,想討個示下。不想打擾了主子進晌午飯,實在是該打,請小姐責罰。”
“那孩子怎麼個不好法?”
“這娃娃來了以後先是哭鬨掙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奴婢給她喂水喂食都不吃。這會兒竟發起燒來,渾身火燙…”
“走,領我去看看。” 沒等婆子說完,梁飛雪就站了起來。
“小姐,您還沒吃晌午飯呢,要不先吃兩口墊墊?”
這劉千祥儘乾的什麼破事兒,東一樁西一樁的,都要梁國公府來收拾。可是主仆尊卑不好僭越,所以再是腹誹,秦嬤嬤臉上也不好表現出來,隻循循勸梁飛雪先用些飯食。
梁飛雪揮了揮手,“先去看看吧,不然我也沒心思吃飯”,說罷便示意婆子帶路,大步往前走。
秦嬤嬤留了個心眼,想著這事兒越少人知道越好,一個貼身女使都沒帶,隻自己跟上了。
說是偏院,其實也就是個雜院,在梁國公府西北角的地方。這裡原是梁國公二弟某個庶子的院子,後來二房分了府,這院子便空下來了,偶爾堆堆雜物,平日裡鮮有人來,小廝仆婦們打掃得也不勤快。
劉千祥估計是想要避人耳目,就把孩子藏在了這裡。
走進院子裡,能看出這裡被粗粗打掃過,大片的落葉已經掃成一堆,可能是太匆忙,還來不及用簸箕竹簍運走,小的碎葉子就顧不上了。走道的石板上,青苔已經很明顯了,石板縫兒裡的雜草枯黃地耷拉在地上。廊子上,門頭上的灰層更是不必說,多少年的都還積著。
往屋子裡走去,門口的簾子還是細篾卷簾,可見前主人搬走的時候是盛夏。如今,竹篾已經發黃發脆,再沒有了當初的好顏色。一撩開,灰塵撲撲往下掉,梁飛雪和秦媽媽忍不住都用帕子捂住了口鼻。
再往裡走兩三步,撲麵而來的就是一股子房舍年久沒住人的黴味兒。
裡屋東邊的炕上鋪著薄被,透過被子隱約能看到下麵的凸起了一個孩子的形狀。邊上一個身著半舊衣裳的二等仆婦守著。見梁飛雪進來了,連忙跪下行禮。
梁飛雪忙著看孩子,顧不上搭理,隻揮揮手讓人下去了。
隻見小唐棠一頭一腦的汗,早上梳好的鬏鬏這會兒已經鬆散得不成樣子,上麵原本插著的珍珠和珊瑚卡子有些掉落在枕頭上,有些也不知道掉哪裡去了。孩子眼睛微睜著,嘴巴裡在念叨著什麼。
梁飛雪湊近看,狀況確實不好。即便是睜著眼睛,瞳孔裡也沒有絲毫的神采,仿佛已經認不得人了,嘴裡隻喃喃念叨著“阿娘,阿娘”。這麼小的孩子,受了驚又生著病,母親還不在身邊,想想的確是可憐。再一摸被子和炕頭,梁飛雪的眉頭皺得都能夾死蒼蠅了。
這大冷的天,給孩子找了這麼個破院子,地龍都沒燒,整個炕冰涼冰涼的,又隻給蓋了這麼薄薄的一床發黴的舊被子,也不知是那個犄角旮旯裡找出來的,蟑螂老鼠爬過沒有,能不生病麼?
劉千祥這個殺才,對自己的親骨肉都這麼不上心!早上剛剛壓下去的氣惱這會兒騰地又從後背冒起來了。
梁飛雪二話不說解開了自己藕荷色灑金緙絲內裡嵌灰鼠皮的披風,一把掀掉了黴氣沉沉的薄被,用帶著體溫的披風把小唐棠連頭帶腳罩起來起來,抱著就往外走,邊走邊吩咐:“來人,去找萬和堂的張大夫來,他最通小兒症。秦嬤嬤,你趕緊去我屋子裡,吩咐人把地龍燒旺些。這孩子暫時就住在我那裡,另外再準備些乾淨的小兒衣裳。”
“小姐且慢,這要是請了大夫,回頭傳出去,整個上京都知道我們梁國公府搶了人家孩子了。要不,先找個懂醫的婆子來看看?” 秦嬤嬤跟在身後勸著,心裡七上八下的。
梁飛雪腳步一頓:“嬤嬤糊塗! 婆子哪有大夫的醫術好。這孩子還這麼小,又發著高燒,要真有個好歹可就送了命了。至於名聲,這會兒也顧不得了,總是人命要緊。嬤嬤快去吩咐吧,切莫耽擱了。”
“欸!”秦嬤嬤一跺腳,領著差事疾步去了。
剛要邁出屋子,天開始下雪了,鵝毛大的雪片子密密麻麻往下飄,簾子一掀開,雪片子夾雜著冷風就一股腦兒灌進來。
梁飛雪沒了披風,隻覺得冷風直直地往脖子裡鑽。
她原本是想等女使們回去拿傘的再帶個厚衣裳的,可看著懷裡發著燒的小人兒,牙齒一咬,用披風兜頭兜臉地給唐棠塞塞好,一把裹緊了,迎著風雪便往屋外走。
這場大雪積得特彆快,待走到自己的院子,地上的雪已經約莫半寸厚了。院子裡的一等女使喜鵲一聽見動靜,急急打著傘來接,“小姐這是怎麼了,怎麼滿身的雪?剛剛一下雪,杜鵑已經帶著傘去接了,竟是和錯過了嗎?”
梁飛雪累得很,並不想說話。這孩子抱上手一開始不覺得很沉,可一路走回來也讓她氣喘籲籲。於是隻點了點頭,進屋了。
剛剛秦嬤嬤已經來傳過話了,這會兒屋裡燒得暖融融的。梁飛雪頭上的雪花和灌進領子裡的雪融成水,沿著後腦流進裡衣。喜鵲一看,趕緊拿著帕子來擦頭發,又吩咐鸚鵡打水來給娘子洗澡更衣。
梁飛雪把孩子遞給喜鵲,接過帕子,“我自己來。鸚鵡打水來也好,給這個孩子擦洗一下,她一直在發燒,估計這會兒貼身的衫子都濕透了。另外,乾淨的小兒衣裳找來了嗎?給這孩子換上。要是衣裳還沒來,就先放被窩裡,被窩用湯婆子烘熱先。你們動作快著點兒,彆給她凍著。”
女使們給唐棠擦身換衣服的工夫,梁飛雪用乾帕子給自己抿乾了頭發。雪下得大,身上的衣裳連中衣都濕透了。梁飛雪進盥室換身乾衣服,這會兒也來不及講究了,隨手拿了件淺栗色的襖子,草草梳了個髻,也顧不得搭配首飾,胡亂斜插上一根琥珀的梅花簪子算數。
剛出了內室,秦嬤嬤迎著張大夫進來了。
這張大夫是個識趣的人,多年上門看小兒症讓他對各家的那點事兒心裡多少都有數。滿京城都知道梁家的贅婿生不出孩子,這會兒屋裡的炕上躺著一個一歲多點大的女娃娃,他壓下自己的好奇心,隻專心看診。
診了脈,翻看了眼皮和舌苔,張大夫拿出金針施了幾個地方,然後起來回話:“梁娘子,從脈象看,這孩子是寒熱之症,也就是受寒,外邪入侵,引起臟腑氣機紊亂,陰陽失調,加上受了驚嚇,如今已經出現了神昏譫語。這寒熱之症雖說是常見病症,但是也不可小覷。現在看,這娃娃已經通體火燙,要是繼續這麼熱下去,怕是會抽搐驚厥。孩子年歲小,經不起,萬一不慎,那可就…” 張大夫的話沒說完,但是梁飛雪聽得挺明白了。
“有勞張大夫給開個方子吧,要用些什麼人參當歸的,您不必顧慮,我直接讓人拿著牌子去內庫裡取來就是。”
“不敢當不敢當,老朽這就開個清熱利濕的湯劑。您囑咐家裡人三碗水煎成兩碗即可。孩子還小,用藥不可太猛,所以還是以多進,每劑溫和為主。您說的這些珍貴藥材,這會兒也用不上,需知虛不受補越補越虛啊。另外,服了藥以後,孩子會大量發汗,” 張大夫看了一眼炕上的小人兒斟酌到,“可能,還會有尿床的情況,都屬正常。一定要勤換衣裳和被褥,不能捂著,不然濕氣入體,更是好不了了。”
“好,我都記下了。這孩子的日常飲食還有要注意的嗎?”
“這兩日飲食清淡些,另外這屋子裡不可用熏香以免衝了藥性。雖說天冷,孩子保暖重要,但門窗也不可捂得太嚴實了,隔一段時間略通一通風的好。” 張大夫說罷,坐在圍椅上準備開方子,一旁的鸚鵡忙上前伺候筆墨。
一會兒工夫,方子開好了。吹了吹紙上的墨跡,張大夫遞給梁飛雪,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沒有開口,眼神頗有些猶豫。
“張大夫有話但說無妨。”
“老朽冒昧了,” 張大夫拱了拱手,覺得還是得替這小娃娃說兩句 “孩子太小,又生著病,實在是受不得驚了。”說完又拱了拱手,沒等人家反應過來,背上他的醫箱,逃難似的走了。
這還有啥不明白的?大夫這是點你呢,彆再嚇著孩子了。
梁飛雪無奈的笑了笑,囑咐秦嬤嬤送送張大夫,大雪天的,給雙份的出診金,再讓外院的小廝套車送張大夫回去。話剛說完,回頭一看,張大夫已經走得沒影子了,就剩下院裡雪地上一排腳印。
“外麵天冷,嬤嬤披個厚襖子再去。”
看著秦嬤嬤出了門,梁飛雪歎了口氣,回頭吩咐屋子裡的女使:“喜鵲,你去吩咐一下,把梁府的那個媽媽放出來。對了,給她吃飽了,再換身乾淨衣裳,然後領到我這兒來。鸚鵡和杜鵑也下去歇歇吧,都過了晌午了,你們都還沒吃飯吧,讓後灶的婆子給你們做點熱乎的,記得給秦媽媽也留一份。”
“小姐,您也還沒吃晌午飯呢?之前的那些都冷透了,奴婢讓廚房重新做點兒,伺候您先進飯吧。”
“我不餓,你們去吃吧。”
喜鵲、鸚鵡、杜鵑加上今天出府辦差的畫眉,四個女使都是家生子,從小和梁飛雪一起長大的。這會兒一聽小姐不吃晌午飯,哪裡肯依。幾個人輪番上來勸。最後好說歹說,梁飛雪答應一會兒用一碗雞湯冬菇銀絲麵,她們這才下去。
看屋子裡人都走光了,梁飛雪慢慢踱到了床前,輕輕坐到了床沿上,細細打量起這個小娃娃。
剛才在偏院還雙眼無神一直呢喃的孩子,這會兒用了針,已經睡得挺安穩了。
她長得可真好啊。一頭烏黑如緞子般光澤的頭發,皮膚雪白,鼻子挺拔鼻尖小巧,即便這會兒閉著眼睛,透過長長的濃密睫毛也能看出這孩子眉眼的俊俏。還是個奶娃娃的年紀,已經是個小小的美人胚子了。
剛安穩了一小會兒,小家夥又鬨騰起來,閉著眼睛,嘴裡不住喊著阿娘,兩隻小手伸出被子在空中亂抓。
鬼使神差一般,梁飛雪把自己的手伸了過去。剛一接觸到,小家夥就一把抓住她的手指,過了一會兒,竟慢慢安靜下來。
梁飛雪如同被電擊中一樣,一種從頭到腳的酥麻感如同海浪一樣一波一波向她拍來。
父親和姐姐都希望她能有個兒子承繼家族,她之前也是這麼想的。後來…後來覺得兒子女兒都不要緊,有個自己的孩子就好。再後來,竟連這個都是奢望了。
多少次,她跪在菩薩麵前苦苦哀求,希望菩薩可以憐憫她,京城以及周邊香火旺盛的寺廟她幾乎求遍了,但凡能應驗,她願意終生茹素,願意重金重修大雄寶殿,給菩薩重鑄金身,願意每月初一十五開倉放糧接濟窮苦。可是,菩薩似乎都沒有聽到自己的祈求。喝了這麼多苦藥,紮了這麼多針,大夫來了一茬又一茶,不行終究還是不行。也許這就是老天爺看她做錯了事,給她的懲罰吧。
如今,看著眼前這個粉雕玉琢的娃娃,小小的手握著自己的手指,她隻覺得鼻酸,眼淚止不住往下流。平時人前人後她都得撐著,梁國公府的麵子,皇後娘娘的體麵,自己的尊嚴,她不允許自己軟弱。這會兒沒人,索性哭個痛快。
一場大哭,讓梁飛雪舒服多了,多年來心裡的委屈,難受,和說不出口的憋悶,隨著眼淚統統流下來,整個人清爽多了。
她用沒被抓住的手,抽出帕子擦了擦眼淚,又從唐棠手裡小心翼翼抽出自己的手指,把小家夥的手放回被子裡。原本想站起身去看看秦媽媽回來了沒有,但不知為什麼就是舍不得走。隻坐在床沿上,柔柔撫了撫唐棠的額角,傻傻看著。
這樣呆坐了半柱香的工夫,算著時辰女使們要回來了,梁飛雪站起來,整整身上的衣裳,然後把床上那副百子戲嬰的蘇繡紗帳輕輕放下。看到紗帳上的圖案,又是不免難過了一番。
梁飛雪走出內寢,剛好鸚鵡提著個食盒撩簾子進了內堂,“娘子,剛做好的雞湯冬菇銀絲麵,您趁熱用些吧。” 說著熟練地把麵和四碟小菜從食盒裡拿出來擺在紫檀木的圓桌上,又從食盒下格裡拿出碗筷,一一擺放好。
“你吃過了嗎?”
“吃過啦。我們到廚房的時候,灶上剛好有現成的吃食,所以我和杜鵑三兩口就吃完了。這會讓秦嬤嬤也回來,在廚房吃飯了。”
“喜鵲吃了嗎?” 梁飛雪挑起一小筷子銀絲麵放入嘴裡,嗯,麵條爽滑勁道,雞湯鮮美,加上湯裡的油已經提前撇掉了,這會兒入口十分清爽。
“瞧您說的,哪能忘了喜鵲姐姐呢。杜鵑已經去給喜鵲姐姐和唐府的媽媽送飯了,您就安心吃飯吧。” 說著,拿出另外一雙筷子給梁飛雪布菜。
忙了一上午,加上又大哭了一場,梁飛雪這會兒是真餓了。隨著熱騰騰的麵湯下肚,整個人猶如泡了熱水澡一般舒服,五臟六腑都舒展開了。一會兒工夫,一碗銀絲麵吃個精光,四個小菜也沒剩多少。
鸚鵡滿意地看著空碗,笑嗬嗬地把碗筷收拾進食盒。
梁飛雪見狀略好笑,你們這是養豬啊。
正要撩簾子出門,鸚鵡差點和來人撞上。一看,是個臉生的婆子,走得急衝衝的,後麵跟著喜鵲,一臉無奈。心下一動,明白了,這估計就是唐府的媽媽吧。
於是,悄摸著上下打量了一眼,提著食盒回廚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