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劉千祥搶奪孩子時,唐棠手裡的兔兒燈被甩了出去,正巧落在了院中晾曬的醫書上。
那燈一倒,裡麵燃著的蠟燭就勢滾了出來,燒著了竹篾框架上糊著的湖緞。
這兔兒燈為了透光,本就用的是最薄的湖緞,一遇火,眨眼間便成片燒透了,火苗一下子躥得老高。架子上的醫書和脈案,已經曬了個把時辰,乾得透透的。兔兒燈的火蛇一纏上,頃刻間整個架子便著了起來。
夕瑤前額磕了個大口子,血流如注。
她用手捂著傷口,可並不管用,鮮血還是不斷從額角湧出來,一時間眼前隻有一片紅色。她騰出一隻手,摸出絲帕擦了擦眼前的血跡,然後摸索著邊上的石階,想要站起來,不料踩到了自己的裙角,又被絆倒了。
這次雖沒有磕到,可是一趴在地上,夕瑤感覺自己眼前一陣一陣黑,天地都開始旋轉。
她努力大喊“來人呐,來人呐”。
可是天不遂人願,一來在劉千祥進門的時候,書房周圍的仆婦和女使就都被支走了,二來連著跌了兩跤加上磕頭出血讓夕瑤全身無力,所謂的大喊,其實並沒有多大聲音,於是乎附近沒有人聽到她的求救。
儘管看得不清楚,但大火的光亮和灼熱,讓夕瑤很清楚發生了什麼。她必須自救。
既然站不起來,那就趴著吧。
夕瑤用力掐自己手臂,努力保持清醒,並且一遍一遍和自己說,一定要冷靜。眼前不住有血留下來,很快又是模糊的一片,她索性閉上眼睛,借由耳朵辨彆方向。
因為是太醫院的院判,遇到宮裡小主有個疾病,值上的太醫們各有意見定不下藥方的,大內便會派人來求唐老爺複診好確定最終的診療方法,深夜應召入宮也是常事。為了不擾到家裡人休息,唐老爺的書房在最初設立之時就選在了最靠近禦街,便於出入的位置上。日常站在書房的前院裡,便是隔著旁邊曬藥的小院子,也能依稀聽到外麵的車馬聲。
今日是上元節,禦街上人來人往車馬正濃,夕瑤趴在地上,透著大火燃燒書籍脈案和架子畢畢剝剝的聲音,確定了禦街的方向。禦街的方向便是角門的方向,過了角門,外院就有人了。
夕瑤手腳並用往外爬去。火勢很旺,曬書的架子頃刻間已經燒透,原本黃楊木的八角架如今仿佛一個巨大的碳爐,風一吹,架子便倒了,燃著的書頁和架子燒成的滾燙木頭散了一地。因看不清眼前的路,夕瑤的手和膝蓋多次碰到,那皮肉一遇到燒紅的木頭,能聽到清楚“嘶”的一聲,不用看便知血肉焦黑一片。
鑽心的灼痛一次一次傳來,平日裡走幾步就到的距離如今仿佛永遠爬不完。
多少次,夕瑤痛得要暈過去,然而她知道,這會兒倒下,恐怕就再也沒機會爬起來了。一想到被搶走的幼女唐棠,夕瑤便生了力氣,咬著牙,堅持著往外爬。“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夕瑤在心裡一遍一遍和自己說,“唐棠還不到兩歲,不能沒了母親”。
終於,爬到門口了。
其實書房前院的火光雖然從外麵看不到,濃煙已經引起了外院小廝們的注意。然而自古內外有彆,外院小廝不聽召喚不得擅入內院是鐵打的規矩。所以即便好奇也隻能忍著。
這會兒看角門旁爬出了血肉模糊的大小姐,小廝們都驚呼起來。
外院的郝管事聞聲趕來,看到此情景,嚇得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小姐,大小姐,這是怎麼了?”一邊急急打發人去報了夫人,一邊急著派人去找大夫。這頭遣了圍著的小廝們去滅火,同時從內院叫來幾個婆子女使,先把大小姐送回自己的院子去。
唐夕瑤的母親唐白氏,今年40出頭,是個非常溫婉的婦人。因從小和唐老爺青梅竹馬長大,夫妻倆感情特彆好。早年間唐夫人生夕瑤的時候傷了身子,不能再生育。自那以後她一直想張羅著給夫君納個妾。無奈唐老爺重情義,不想多一個人插在他們夫妻之前,更覺得兒女是前世的緣分,不願強求,所以這些年,一直是守著妻女過日子。雖說無子有點遺憾,但是能夠一生一世一雙人,卻也是上京多少女眷夢寐以求的。
自打到了京城,天氣乾燥,加上本身身子骨弱,還得在撐起精神和各個府邸的女眷打好交道,後麵又出了女兒和離的事情。唐夫人的咳疾不僅沒好反而加重了不少,幾年下來,已然傷了肺。今年入冬以後,這咳疾就更嚴重了,有時咳得整晚都睡不好。縱使唐老爺一身醫術,也沒法根治,隻能徐徐調養著。後來把家事也一並交給女兒打理,以免累著。但即便如此,今年入了冬,唐夫人還是明顯消瘦了。
許是性格使然,母女倆都不喜歡過於富貴的打扮。即便是過節,唐夫人穿戴也很清秀。一件家常的煙灰色折枝綠萼梅花對襟褙子,隻在袖口鑲著細細一圈白色茸毛皮邊。頭上也是大方的圓髻,綰了支斜如意紋的深色蜜蠟簪子。隻腕子各一對溫潤雅致的羊脂白玉絞絲套鐲能夠看出大家夫人的不俗身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手腕過於纖細,手指上骨節顯得根根分明了起來。
已經近晌午了,知道女兒正在替丈夫整理書房,唐夫人帶著女使擺碗筷,正準備打發人去叫夕瑤母女吃飯。
這時,管事的卞媽媽跌跌撞撞跑進來,“夫人,不好了,不好了,大娘子和小娘子出事兒了。”
唐夫人一驚,平日裡不離手的一百零八顆多寶手釧被失手拉斷,七七八八的珠子掉的桌上地上都是。
顧不得手釧,唐夫人急急抓著卞媽媽的手問:“夕瑤怎麼了?唐棠怎麼了?你快給我說清楚啊!“
“書房,書房著了火,大小姐頭上受了傷,暈過去了。”
“什麼?阿瑤傷得重嗎?好端端的怎麼會著火呢?”
這消息宛如晴天霹靂,唐夫人一時腳軟,差點站不住。旁邊的女使趕忙一左一右攙住她。
“唐棠呢?唐棠怎麼了?”
“小小姐,小小姐她叫梁國公府的千祥老爺搶走了…”
還沒等卞媽媽說完,唐夫人一下癱坐在地上,這下是真沒力氣了。
看到夫人這個模樣,卞媽媽也後悔自己一時嘴快。夫人素來體弱,這要是一下子沒經受住可不得了。
“夫人彆急,樊嬤嬤已經親自去追了,定是能將小娘子追回來的。”
看著這句話夫人沒啥反應,卞媽媽繼續說 “那梁國公府就算是皇親國戚,也得講王法啊,等老爺回來了,定是要他們給個說法的。” 一邊說著,一邊用眼神示意著後麵的兩個女使,一起把夫人扶到邊上的美人榻上。
卞媽媽塞了一個蟹殼青色的織錦緞福字迎枕到夫人腰下,又回頭想要找一條蓋毯給夫人搭在腿上。
這時,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軟弱到幾乎是氣音從耳邊傳來:“彆忙了,讓我靠著歇一歇就好。等我緩口氣,扶我去看看夕瑤。大夫來了嗎?”
“來了來了,請的是清心堂的萬大夫,在京城素有名氣的。” 卞媽媽打眼色讓女使端來了一盞參茶遞過去,一邊輕輕撫著夫人的胸口給她順順氣。
唐夫人抿了口參茶,閉上眼睛歇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支撐著坐起來。
“夫人再歇歇吧。”
“我沒事了,扶我去看看阿瑤。” 說著,借著女使的勁兒站了起來,被攙扶著挪進了半夏居。
半夏居是夕瑤在江南時住的院子的名字,後來舉家搬來京城,她的院子便依舊叫這個名字。
從唐夫人的居所到半夏居,中間隔著一個小小的內院池塘,池子裡種著睡蓮,夏天蓮花開放的時候很是好看。沿著池塘邊的廊子走一小段路,便是半夏居前院的小花園。
一進院子,唐夫人就見著女使們接連端著一盆盆的血水從屋子裡走出來,饒是之前有了心理準備,這會兒也心慌腿軟。
趕忙扶著卞媽媽往屋子裡奔去,迎麵差點又和一個端著血水盆子的女使撞上。
那女使忙要告罪,扶著夫人的卞媽媽趕緊讓她下去,彆再刺激夫人了。昔日總是透著清香的屋子,如今一股子血腥氣。
抬首間,萬大夫聽到聲音從裡屋出來了,看到唐夫人便要行禮。
唐夫人趕緊上前一把扶住了萬大夫的袖子,也顧不得禮數了:“萬大夫,您是我家老爺素來信得過的。您給我交個底,小女情況怎麼樣了?”
“唐夫人,令千金手掌和膝蓋有多處燙傷,雖然沒有傷及骨頭,以後不會影響行動,但是傷口太深,皮肉都燒焦了,以後留疤是免不了了。” 萬大夫避開了對方的眼神,挑著輕的說。
“那彆的地方呢?頭上呢?頭上的傷可要緊?”唐夫人自己也是會醫術的,一看萬大夫這避重就輕的,就知道沒這麼簡單。
“頭上…”似乎不知道怎麼往下說,萬大夫有點猶豫,似乎正在斟酌用詞。
“萬大夫,您有什麼話就直說吧,好歹給我個準信兒,不然瞞著我,我隻會更心焦”,唐夫人幾乎要落下淚來,強撐著,手上緊緊抓著拳頭。
“既然如此,我就直說了。” 萬大夫邊說著,邊彎下身子行了個禮, “唐娘子頭上的傷口深可見骨,血流不止,剛剛才堪堪止了血。可是出血量畢竟太大,後麵何時能醒過來,就看天意了。唐夫人,實在抱歉,老朽儘力了。” 就這幾句話,萬大夫說完已經一腦門子汗。
萬大夫和唐府很熟稔,平日唐老爺在宮裡上值的時候,唐府的脈案就是萬大夫來請的,故而唐夫人的身體情況他比誰都清楚,實在是受不得驚嚇了。可如今唐娘子生死未卜,唐老爺又不在家,要是有個好歹,總得唐夫人拿主意,故而也不敢有所隱瞞,實在是太難了。
唐夫人聽完,隻覺得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氣像是一刹那被抽走一般,整個人軟了下去。
“夫人,夫人,您醒醒啊”, “唐夫人,唐夫人…”
她依稀還能聽到卞媽媽和萬大夫在耳邊喊她,但是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一般,無論如何抬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