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 好好的上元節,結果...(1 / 1)

月上枝頭 續杯拿鐵 5334 字 7個月前

上元佳節,唐府。

雖然唐老爺如今在京為官,但是過節還是按照江南老家的習俗:要清掃房舍,吃湯圓,掛彩燈,過完這一天,這年,就算是完完整整過去了。

唐老爺本名唐明德,字懷信,任太醫院院判,平時除了在宮中任職以外,還在太醫局任教。

因救駕有功,加上醫術實在讓人信服,除了正二品的官職以外,另被賜封樂安郡開國郡公,所以唐府也叫開國郡公府。

一大早,大小姐唐夕瑤帶著仆婦們打掃老爺的書房。

唐老爺是個和煦的性子,平日裡即便仆婦小廝打爛了碗碟,或者辦錯了差使,很少有生氣動怒或者打罵發賣的,一般教訓兩句,或者罰點月例,也就過去了。可書房是老爺的寶貝疙瘩,裡麵除了一些字畫外,還存放著老爺多年從各處搜羅來的經方手稿和古籍醫書。這些手稿,大多有了超過百年的年頭,所用的麻紙、桑皮紙甚至竹卷已經酥鬆發脆,稍有不注意,手稿便損壞了。

去年有個小廝沒注意,上茶的時候把茶盞打翻在老爺手邊正在看的經方上。他一看闖禍,急急用汗巾去擦。那竹紙本就脆,有了年頭以後脆得就和糖紙一樣,這一遇水再一擦,幾乎攪成了漿糊。等老爺反應過來撲過去搶救為時已晚。看著手裡黏在一起,墨水洇開,字跡糊作一團的東西,唐老爺好幾天都沒吃下飯。後來,夫人心疼郎子,就主動接下了打掃書房的工作。

如今夫人身體不好,這差使便交給了大小姐唐夕瑤。

因為要打掃,夕瑤今早的衣著也簡單,一身鵝蛋青的高腰襦裙,袖子用襻膊綁起來,頭發綰起,隻用一支青玉發簪點綴,發簪下麵墜著同是青玉的三朵玉蘭花,整個人看起來爽利而不失靈動。

“今日上元佳節,官家在禁中賜宴,爹爹下了宴席估計得過戌時了。宮中宴席,菜式精美歸精美,總沒有在家裡吃得自在。樊媽媽,您去後灶上吩咐一下,讓他們備些好克化的東西,等爹爹回來了,給墊墊。”

“後廚熬了高湯,回頭讓灶上的婆子給老爺煮個雞絲麵可好?”樊嬤嬤是夕瑤的乳母,從小照料她的生活起居,最是明白她的心意。

“好,再配點菜蔬吧。像是涼拌萵絲,或者燙個菜心都好。另外,麵條讓王婆子擀好,提前放在蒸屜中蒸熟,再用涼油拌開,等爹爹回來了,放到高湯裡一燙就能吃。對了,晚上彆給爹爹上茶飲了,回頭又睡不好。上個陳皮熟水吧。”

“好好好,我都記下了,這就去灶上吩咐,小姐儘可放心” 樊嬤嬤邊笑說著,“今日上元節,樊樓邊上有燈會。聽說今年出了好幾款新式的燈,連官家也賜了宮燈要與民同樂,小姐好久沒出門了,不如帶上小小姐,一起去看看吧。”

夕瑤聽了一頓,失神了一下,隨後撐起嘴角說,“夜裡人多,我怕驚著孩子,就不去了吧。”

“我們坐馬車去,老奴陪著您,要是怕人多,我們就不下車,隻掀起簾子遠遠看看可好?保管驚不著小小姐。”

樊嬤嬤不死心,還想再勸勸。

兩年了,距離小姐和離已經快兩年了。這兩年裡,小姐能不出門就不出門,一開始是簪花宴、金雀宴不去,後來親友女眷也不怎麼願意來往。人家下帖子請她,十次裡麵都未必去一次,不是稱病就是家中有事,日子久了,彆家女眷也就不太來請了。

近半年,小姐更是半步都沒走出過家門。

才二十出頭的年歲,過得如同老嫗一般,這可怎麼是好?

夕瑤知道樊嬤嬤的心思,隻是她實在是不耐煩見人,還是搖了搖頭。

罷了,樊媽媽歎了口氣,左右得小姐自己想通才好。樊媽媽雖有些失望,倒是不氣餒,心裡盤算著下次找什麼機會再勸勸小姐才好。邊想著,邊往廚房去了。

安排好了老爺的飲食,夕瑤這頭開始安排書房的打掃。

“今日禁中賜宴,老爺不會很早回來。所以我們打掃的時間儘夠呢,大家仔細點,輕手輕腳的。這書房裡頭的都是老爺的心頭好,萬一弄壞了可沒處找補。紫草,你帶兩個女使專門負責多寶閣。這上麵都是有年頭的醫書,紙張易碎,隻能用撣子輕輕拂去浮灰。銀翹,左邊架子上的是這兩年的新書和脈案,紙張比較厚實,前幾日下雨,今天都抱到院子裡曬曬,去去潮。今日過節,後廚給大家也都加了菜,等忙活完了這裡,…”正說著,廳外傳來了孩童的聲音。

“阿娘,燈燈……燈燈……”,小唐棠跌跌撞撞跑了進來,後麵跟著乳母“小小姐,慢點兒跑,小心摔了…”

小唐棠今年兩歲,雖說還是個奶娃娃,卻已經從眉眼裡,能看到母親唐夕瑤秀氣的模樣。因還是年裡,乳母給她頭上紮了鬏鬏,用紅珊瑚和偏粉色的珍珠纏了一圈,加上身上穿著一件粉底鑲紅邊的緞麵夾襖,一眼看過去,倒像是觀音菩薩座下的小童女一般。

“阿娘,燈……要紮燈燈……”見了母親,小唐棠更著急了,一把抓住夕瑤的裙擺,“阿娘…阿娘…”,頭頂上的鬏鬏也隨著她拉扯母親裙擺而輕輕晃動。

見到女兒,夕瑤連眼角都是笑意,俯下身:“阿娘在呢,你慢點兒說,要做什麼,說清楚些。”

平日裡孩子身後有好幾個仆婦照顧著,一伸手一張嘴甚至有時候一個眼神,後麵的人就知道她要啥,所以養成了孩子說話不連貫,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蹦的習慣。如今孩子慢慢大了,這個習慣可要不得,夕瑤正在慢慢糾正。

“來,告訴阿娘,你要做什麼?說清楚了,娘就考慮答應你。”

“要看紮燈燈,兔兒燈。” 話雖不多,好歹意思是很清楚了。

“好,讓嬤嬤帶著你看石耳紮兔兒燈去。”

一歲半的小唐棠由婆子陪著,準備去後院看小廝們紮燈籠。

“要畫花兒,畫花兒”,走前,唐棠回頭看著母親,等著答複。雖然年紀不大,孩子已經有了自己的主意。

“好,姐兒彆急,一會兒就讓石耳給你畫,一定給姐兒畫個大大的花兒”,婆子在邊上柔柔地哄著。

唐棠不肯走,直直地看著母親,等夕瑤笑著點頭了,才跟著乳母走了。

一切都是這麼喜慶而美好。而剛剛還是豔陽的天空,突然被一片雲遮了起來。

“梁國公府,千祥老爺求見……”

有女使在外麵通報,夕瑤的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梁國公,是當今皇帝的老丈人,當今皇後的父親。而千祥老爺呢,並不姓梁,而是梁國公府的贅婿,劉千祥。因為是入贅,家主是國公爺,所以大家便含糊稱他千祥老爺。

嗯,他還有一個身份,唐棠的親身父親。

當年,劉千祥隻是嘉興平湖的一個窮孩子,年輕輕就沒了父親。母親靠給人洗衣織補養活他,供他讀書。

也是他自己爭氣,十二歲就考過了院試。十八歲又順利過了鄉試,成為舉子。這個年紀就是舉子,這在十裡八鄉都是不多見的。按理說,當了舉子已經不錯,在當地知縣謀個書記,或者謀一份教席,都能有收入,奉養母親娶妻生子,自己開個小門戶過日子。可是劉家難得出一個讀書人,就此不再讀了,族親們總覺得可惜。但要是再往上讀,那就得拿出銀子供著,日常的文房四寶,先生的束脩,趕考路上的盤纏,零零種種,加起來不是小數目。更不用說,日後想混官場還得各種打點,靠千祥母親那點洗衣的辛苦錢,是遠遠不夠的。

人呐,平日裡嘴上說得千般好萬般好,一說起銀子,各家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了,誰也不願意先出,生怕自己出多彆人家出少了就吃虧了;可又覺得萬一千祥以後出息了,這會兒要是沒出錢,那就是錯過了貴人,所以也不願把話說死,就這麼拖著。

每次族裡商量,一個個嘴上都說著好聽,什麼把千祥當作親兒子,什麼砸鍋賣鐵也絕不含糊,可真的到了掏錢的時候,一個個都含糊著。各家說著各家的難處。四叔說他兒子就要娶媳婦了,聘禮得花一大筆銀子;七叔的老母常年臥床,平日裡看病吃藥不能斷了銀子;二叔公倒是大方,說是把家裡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了,可打開荷包看,不過八十多文,倒是那隻蜀錦的荷包,和二叔公一身緞子常服很是相配。

彆人都拖得起,唯獨劉千祥拖不起。三年一屆的會試,不是這麼容易考的。加上那時候時局並不安穩,西北的草原上的每年冬天都來犯,搶糧食搶布匹甚至搶女人孩子,朝廷連年出戰,時贏時敗,贏的時候能安穩上挺長一陣子,輸了還得賠上一大筆。聽說官家要禦駕親征,但也沒個定數。錯過了這一次,下一次考試又不知道是啥情況。前麵族親們議論來議論去,三四個月過去了也沒個說法,而回頭去京城趕考,還得算上耗在路上的日子,這一來一回,時間就更緊張了。

就在情況僵著的時候,族裡的二爺出了個主意,建議他去投靠杭州府的唐家。

唐家是當地的醫學大家,世代開藥堂行醫救人。到了這一輩,唐老爺是有大造化的,醫術高明,很得巡撫大人的賞識,已經往上推舉,在軍中任職,如今在太醫院也掛上了名,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入京去了。而劉家呢,和唐家七拐八拐也能粘得上親,雖說已經出了五服,可萬一唐老爺能夠拉一把,劉千祥的讀書不就有指望了麼。更重要的是,唐家就算讚助了千祥,可畢竟是遠親,以後千祥發達了,唐老爺還能親得過自家族裡?

一聽到能夠不花自家的錢,又能讓千祥記得自家的好,族親們一個個把胸脯拍得響響的,爭著說唐老爺和自家有多麼親厚,看在自己的麵子上,肯定願意資助千祥上學雲雲。最後大家湊了幾貫銅錢,貸了一輛牛車,就打發千祥母子去杭州府了。

兩人一車一頭牛,走了兩天一夜,終於到了杭州府。

到了唐府投了拜帖,小廝讓他們在門口稍後,進去通傳了。

在門口等候的近半柱香的時間讓千祥覺得格外漫長。

族親那些小算盤,他都看得明明白白,但是能怎麼樣呢?他甚至覺得自己就如同一塊狗皮膏藥一樣,終於被他們丟了出去,而麵子上不僅不能表現出怨懟,還得千恩萬謝著,感謝對方給你指了一條明路。這個唐老爺,八竿子打不到的遠親,會幫他麼?但是即便心裡忐忑,他也明白,已經沒有退路了。於是用手撫了撫半舊長衫上並不存在的褶皺,挺起腰杆靜靜候著。

後麵的故事,就很老套了。

唐老爺同情他們母子的遭遇,也欣賞劉千祥的才華,不僅供他讀書,之後還把唯一的獨女許配給她。而劉千祥也沒有辜負唐老爺的栽培,在會試中拿了二甲第九,朝考後留在翰林院當內侍。大登科後小登科,一時風光無二。

然而一時風光之後,劉千祥開始感受到了憋屈和不滿足。原以為進入翰林院以後就是天子近臣,結果遠遠不是如此。

翰林院中內侍多入牛毛,大部分一輩子都沒見過官家。要想能出頭,除了自身學問過硬以外,背景關係也很重要。他剛進入翰林院,基本就是從最底層開始做起,每天謄抄清點書冊,還要值夜。

因為書卷眾多,怕火燭走水,所以翰林院的值夜是不允許使用明火的,值夜的內侍們夜裡餓了隻能用些餅子配冷茶。大家下了值基本都是腰酸背痛外加饑腸轆轆。和他一起工作的同僚,有些不懂鑽研的,已經到了做祖父的年齡,還是做著一樣的工作。不甘和恐懼猶如潮水一般,一陣一陣撲向劉千祥。

自己的一輩子,不會也這樣過去吧?

不不,他不甘心。

多年的寒窗苦讀,老母親半夜裡的咳嗽聲和粗糙的雙手,親戚們勢利的眼神和一張張皮笑肉不笑的臉。他要出頭,他要功成名就,他要讓那些曾經看不起他的人都仰著頭看他!

而彼時的唐老爺還隻是兵部的一個醫官使,雖然已經在太醫院掛上名,卻還沒有入京供職,鞭長莫及。能為女兒女婿做的,隻是給他們在京城貸一處小院子,日常接濟些錢銀,然後在翰林院找個熟人略關照些千祥。且唐老爺為人十分踏實,不喜歡官場上的那一套,甚至在劉千祥看來有點迂腐死板,就算有什麼門路,也是不願意為自己疏通的。他迫切想要一個往上爬的機會。

說機會,機會就來了。梁國公府的二小姐看上了他。

梁國公一共生有兩女,均為嫡女,長女梁飛燕許配給寶親王。後寶親王登基,就自然成了當今皇後,當然這是後話。因家中無子,次女梁飛雪在及笄之後便放出消息是要招贅的。儘管如此,能和皇家攀上親,還是很有吸引力的,媒人簡直要把門檻踩破。可能是因為姐姐嫁入親王家的緣故,梁二小姐的眼光一直很高,求親的人多如過江之鯽,竟沒有一個入眼的。眼看著已經二十出頭,依舊待字閨中,梁國公是愁白了頭。如今女兒有了心儀之人,梁國公無論如何要成全。

一個想要贅婿,一個想要權勢,一拍即合。

彼時夕瑤已經有孕,按照慣例,男女雙方和離孩子是留給男方的。但是劉千祥後麵是要做人贅婿的,自會和妻主生子繼承女方香火。而唐家這邊又堅決要把肚子裡的孩子留下。於是雙方立好了字據,夕瑤的孩子姓唐,留在唐家。

說完舊事,回到上元節。

女使匆匆從二門進來報說千祥老爺求見。

這廝來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