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嘉溺在夕陽裡的背影,如一點孤帆,緩緩流向天際。
望著那背影,一絲孤寂之感湧入心頭,千闕心口一緊。
甩開少陽上前幾步,千闕拉了羽嘉的衣袖,將手裡的筐往麵前提了提,防著人似得小聲道:“天宮送來的蟠桃,又脆又甜,我給神君留了最大的。”
千闕說著在筐裡扒拉了兩下,漏出一顆又大又紅的蟠桃,“你看,是不是很誘人,我藏在下麵了。”她眉眼彎彎向羽嘉展示著,帶著些許小得意。
“嗯。”羽嘉掃了眼蟠桃,抿著的嘴角勾出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將步伐放慢了一些。
少陽不動聲色的快了幾步,伸頭往筐裡掃了一眼。
就這一眼,她踩著自己孤零零的影子,陰陽怪氣道:“還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呐!我這廂掏心掏肺、相見恨晚,人家卻有所保留,把最大桃藏在下麵。我少陽走南闖北這麼些年,會稀罕你一顆桃嘛?隻是不想竟在這諸神朝頌的神山上,見識了人情冷暖、人心險惡。唉一呀,真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這一腔真情究竟是錯付了。”
少陽越說越誇張,神情哀怨、嗓音淒婉,手捂著心口以折扇掩麵,抽抽泣泣,好不可憐。
羽嘉一向是了解少陽的,冷眼看著她演戲,隱在額間雪色皮膚下的青筋跳了兩下。
千闕在這座連隻鳥都頗有鳥格的神山上活了五百年,哪見過這般少女嬌嗔哀怨的場麵,頓覺得自己就是戲本子裡始亂終棄的負心漢,急的漲紅了臉。
“你、你、你吃的那顆是第二大的。我、我自己都沒舍得吃。你彆傷心,我是真誠待你的。隻是神君她...她不一樣......”千闕連忙解釋。
“而且我從來都不信青鸞栩無離她們說你不靠譜,我覺得你很靠譜,又熱心、又有趣、又見多識廣,也傾國傾城很好看,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真沒有......”千闕抬手伸了三指,如戲文裡被癡纏的心軟書生般起誓道。
“嗯?”
少陽一愣。
“你說什麼?!”
少陽聽到“不靠譜”三字,哀怨的神情戛然而止,先是不可置信,而後怒火一竄三丈高,腰一掐,怒目四射揚聲衝千闕問道:“青鸞栩無離說我不靠譜?如何說的?說了幾次?還說了旁的什麼沒有?”
千闕人一愣,杏眼瞪的渾圓。
這是什麼情況,方才的哀怨少女呢?和這掐著腰怒火三丈的是同一個人?
千闕在這諸神朝頌的神山上見識了什麼叫人性多變、反複無常。
少陽看千闕一臉茫然無措,水光一閃離開了,離開之前丟下一句:“我找他們算賬去,晚些時候再來找你,小千闕。”
少陽離開的方向,一團烏雲布著閃電轟隆響了幾聲又四散著消失在晚霞裡。
千闕舉著的三指一顫。
一下得罪三個?
羽嘉抿著唇角,抬手將千闕舉誓的三指拉入手中,麵容靜謐,嗓音清淡的問道:“熱心、有趣、見多識廣,傾國傾城很好看?”
“啊?什麼?”千闕收回目光望向羽嘉。
她正拉著自己的手。
不是第一次拉手,卻是神君第一次主動牽自己的手,千闕吞了下口水,心口砰砰跳著。
“你覺得少陽又熱心、又有趣、見多識廣,還傾國傾城很好看。”羽嘉低著頭,如墨的眸子掃了千闕一眼,似是漫不經心般問道:“看來你很喜歡她?”
千闕心口撲騰了幾十下才冷靜下來,一雙眼睛分外明亮,直直望著羽嘉的眼睛,拙誠又真誠的回答道:“是啊,我很喜歡少陽君,她是個很有趣的人。”
羽嘉微微垂了眼皮,睫毛將她幽邃的瞳孔遮掩的密密實實。
又過了一會兒,她握著千闕手指的手緩緩鬆開來,轉身背向晚霞,看起來像是——她和太陽吵架了。
“少陽是很好,但是沒有神君好。酒壺沒有神君的好看,神情斂的不夠好,仙格也跟神君差了許多,更是不如神君好看。”千闕立在羽嘉身後,輕聲細語、慢條斯理的對比著。
倒也不是故意要將人對比一番,隻是千闕沒出過神山,見個外人不容易。又是少陽這般行事言語獨特的人,她自是會稀奇的將對方觀察打量一番。
現下神君問起來,才事無巨細的比較起來。
羽嘉此前也從未被人如此對比過,鼻息幽幽,一口氣吸入肺腹之間,涼涼的泛著酸意。
千闕提著半筐桃,晃晃悠悠的又道:“我不是因為她好才喜歡她,也不會因為她不如神君好而不喜歡她,隻是覺得她和青鸞老頭栩無離都不一樣,是個很妙的人。”
“當然了,就算她不誇我傾國傾城、婀娜多姿,燦如春華、皎如春月,我也會覺得她是個很妙的人,也會喜歡她的。”千闕想起少陽的誇獎,麵上還閃過一抹紅暈。
羽嘉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握了一下,拇指不著痕跡的捏了捏食指的骨節,咯吱一聲脆響。
少陽!很好!羽嘉心念。
千闕上前一步,臉上的粉潤又暈開些許,伸手握向羽嘉緊握的手,固執的將自己的四根指頭塞進她緊握的掌心裡,隨意自然又極儘虔誠的說道:“不過我還是最喜歡神君,和喜歡少陽青鸞她們都不一樣的喜歡。”
“神君你看,這漫天的霞光裡隻有一輪的太陽。而到了夜裡,萬千星辰裡也隻有一彎月亮。神君在我心裡是比太陽和月亮還要特彆的人,是最最特彆的人,我還是最喜歡神君。”千闕說著將握著的兩隻手在夕陽下蕩了幾下,拉出一好看的影子,像一隻忽閃著翅膀的鳥兒。
羽嘉轉了小半個側身,卻攜了淡淡的冷香,幽靜的眸子裡的笑意斂的很淡,唇角似勾未勾的問道:“本君哪裡特彆?你方才也同少陽說本君不一樣,又是哪裡不一樣?”
斜陽灑在她半邊臉上,勾勒出好看的光影,看起來——她原諒了半個太陽。
哪裡不一樣?
抬頭的月光,俯首的迷茫,沉睡的夢境,醒時的妄想,眼前的山花絢爛,鼻間的一抹冷香......
哪裡不一樣?
千闕歪了頭思忖著。
不一會兒,她斂了斂神情,鄭重的仰起下巴,將一張小臉往前羽嘉麵前湊近了些,又近了些,快要貼近她鼻尖時才停下,又將自己澄明的目光對上她的,語氣堅定:“能說出的不一樣便不是不一樣。所以我想說,神君於我,哪都不一樣!”千闕一字一句說著,嗓音乾淨極了。
羽嘉初時抖了下睫毛,無跡可尋,而後目光定定望著千闕。
她氣息清幽,神情泰然,寂靜的眼眸如一汪碧湖,深不可測。似是篤定了千闕不堪片刻便會落荒而逃,她愈發的氣定神閒起來,就連抿著的唇角弧度都似在提前宣告著勝利。
溫潤如蘭的氣息灑在臉上,癢癢的夾雜著冷香,千闕握了握手裡的筐,又握了握。
千闕感覺自己要溺弊在這寂靜幽深的目光裡,一下一下數著自己的心跳,一、二......,數到第十下的時候,她鼻翼一拱,鎖著眉頭氣鼓鼓的“哼”了一聲,彆開臉去。窘態百出之下還將自己櫻色的耳尖直直暴露在羽嘉眼前。
羽嘉將隱在眸子深處的暗流湧動裹著笑意放了出來,那笑意如銀蝶般落在千闕的耳尖又將其間的紅暈染向修長潔白的脖頸間。
她唇角也勾了勾,露出一個清婉的笑容,拉著千闕的手一步一步往回走去。
在聽到千闕說少陽神情斂的不好、仙格也不如自己時,羽嘉便知曉她在學少陽的“神情仙格論”,隻是不想她竟敢拿自己練手。
想著,羽嘉唇角又勾出更多笑意來,心口微漾著笑道:“彆跟少陽瞎學?”
“神君是怎麼看出來的?”千闕被羽嘉牽著往前走,依舊氣鼓鼓的撲閃著睫毛。
隻堅持了十下心跳,千闕不甘心的問道。
“神目如電,你忘了?”羽嘉語氣中帶了幾分淺笑,惹的千闕更是一陣窘迫。
“哼!”千闕似嗔非嗔的嘟著嘴巴。
“但我說的全是真心話,神君信不信?”她又不甘的問了一句。
羽嘉將千闕指尖捏了捏,兀自道:“你天性爛漫,霽月清風,不必學少陽那些神仙派頭。”
“神君還沒回答我。”
千闕瞧著羽嘉的側臉停下腳步,牽著她的手用力往後拉了拉,也將她停住,看著她的眼睛,等著她的回答。
“回答你什麼?”羽嘉回眸看了千闕一眼,一派清寧的問道。
“明知顧問。”千闕故技重施,目光灼灼的再次盯著羽嘉。
“神目如電,神君自然能看得出、聽得出我說的話都是真心話,是不是?”千闕問道。
許是那人話語太少,許是這人期待太多,千闕和羽嘉說話時總喜歡以問句結束。
哪怕是萬分確定的事實,在她麵前也不那麼篤定了,總要問一句是不是?行不行?好不好?才行。
也這就是這麼一問,似是拋了個鉤子等著魚兒咬鉤,魚餌是一顆真心,咬鉤的是“一字詩”。
“是。”
魚兒又咬鉤了。
羽嘉手腕一帶,拉著千闕繼續朝前走去。
沒有騰雲也沒有掐訣,一步一步,走的不急不緩,踩著夕陽,踏著晚霞,朝青梧宮走去。
千闕乖乖的跟在羽嘉身側,亦步亦趨起來。
“神君~”拉著小長音。
千闕望著羽嘉,她側顏冷冷清清,下頜線完美的如細細雕琢過,隻是輕輕閃了下眼皮表示在聽,五百年了,這樣的默契千闕懂得。
千闕隻是張了張嘴,心思百轉間終究還是沒將花招的事問出口。
這樣牽著手不說話,在神山上走一走,便很好了,何必要提起不相乾的人呢。
對!花招是不相乾的人,千闕如是想著。
陽光灑在身後,將麵前的身影拉的修長又溫暖。
千闕盯著地麵上的兩個人影出神,她們手拉著手,裙角碰著裙角,雖不說話,也沒有眼神的交彙,可卻彼此拉扯著、關聯著、交融著。
羽嘉指間一緊帶著千闕轉了個彎,兩個身影一轉疊在一起,影子千闕被完完整整的籠在影子神君的裡,分不清你我。
千闕固執的以為她們之間正發生著一段韻事、一段佳話,竟有些羨慕起自己的影子來。
一切都被夕陽拉的很長,長長的人影,長長的路,長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