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無離邁著翩然的步伐至老頭身後,停了下來。
“教女娃娃打狗棍,造孽啊!”她報仇般冷言冷語道,說罷寬袖一甩,也離開了。
“什麼打狗棍,你不識貨,本上神的九須可比你的不器厲害多了。”
“不器,一聽就成不了大器。”
老頭望著栩無離裝模作樣的背影,氣呼呼的埋怨著。
忽然,一道白光驟起,淩烈的劍氣朝他眉心傳來。
老頭瞳孔縮了縮,眼眸中閃過一絲肅殺,一個側轉身躲開劍鋒。
隻見一柄光劍自他眼前三寸處閃過,劍身銀光耀目,泠冽異常,正是栩無離的佩劍——不器。
和劍氣一同傳來的是栩無離一板一眼的說教。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故君子之思不器,君子之行不器,君子之量不器。正所謂君子不器,你一顆草,哪裡懂。”
聲音是自九霄之上傳聲而來,霸氣的很。
一棵草?一棵草!
啊呀呀呀呀呀呀......
你聽過戲嗎?戲曲角色發怒時會咬著牙齒啊呀呀一番。
老頭發怒時也似那般。
此刻,他咬著牙。
被打了不可氣,技不如人罷了;被罵不行,那是赤裸裸的羞辱。
君子可殺不可辱,老頭怒火燒起三丈高,手間祭了九須化做一團青光朝栩無離砸去。
二人你來我往打作一團,神山之上白光青光亂做一團。
雖非上古戰場,可兩位上神打起來,場麵也頗為壯觀。算得上是日月無光,風雲驟變了。
怕是九重天的神官門又要掐訣掐的、觀天象的觀天象了。
太多震驚等著消化,青鸞還愣著神兒,看二人都祭出武器,她也怔怔的將自己的貫月劍祭了出來。
拔劍四顧不知做何,青鸞又怔怔的收了回去,仰頭看了許久,才想起回屋取些花生瓜子點心啥的,在院中看起熱鬨來。
距二人上一次打架得有上萬年了吧。
果然活得久了總能看到熱鬨。
……
千闕在北山的雪崖上思過了三日,栩無離和老頭在神山上打鬥了三日。
千闕頭一次看神仙打架的大場麵,說是差點晃瞎她一雙沒見過世麵的眼都不為過。
羽嘉到雪崖時,千闕正坐在一個雪蹲上觀戰。
她二郎腿翹著,腳尖微挑,一蕩一蕩的,身側花生瓜子鮮果糕點擺了一圈,手上捏著個剛剝好的菱角,腳下一地的果核、瓜子皮。
這幾日雪山日頭好,天上連片雲彩都沒有,雖說離戰場遠了些,但好在觀戰視野極佳。
隻見一團青光和一團白光在頭頂打作一團,千闕伸長了脖子仰著腦袋跟著兩團光轉,像一朵追著太陽的向日葵。
羽嘉落至千闕身後時,頭頂戰況正酣,白光一個回旋似是壓過青光一頭。千闕將白嫩的菱角扔進口中,拍著手含糊著叫了聲好。
羽嘉沒驚動她,也在邊上變了個凳子坐下,順手撈了個橘子剝開,掰開其中一小牙嘗了嘗,很甜,才將剩下的朝千闕遞了過去。
千闕剛將菱角咽下有點噎的慌,看到遞過來的橘子順手接下,又道了聲謝。
她癡迷戰場,也不曾想向這橘子是誰遞來的。
羽嘉隻是靜靜看著她。
她仰著頭迎著光,鼻尖凍的通紅,睫毛微微翹著,結了晶瑩瑩的霜花,烏黑的眸子隨著兩團光芒一閃一閃的亮的不像話。
她的神情隨著戰況微妙的流轉著,時而凝眉搖頭,時而展顏叫好,時而屏息凝望,時而拍手稱快,愣是將盛大恢弘的上神戰場全展現在一張滿月似得臉上。
一個橘子吃完了,千闕依然沒意識到她的卿卿神君早已落座一旁。
羽嘉又剝了個菱角遞過去。
千闕憂心戰況,隻匆匆撇了一眼,擺了擺手嘟囔一句:“菱角脹肚子,我吃太飽了。”
羽嘉彎了嘴角,將拿著菱角的手緩緩收回,輕聲問道:“再煮盞茶給你消消食可好?”
“那感情好啊。”千闕高揚著嗓子接話。
是卿卿的聲音?是神君的聲音!
千闕眼睛滴溜一轉匆忙轉過身,正看到羽嘉揮手在邊上布了個茶桌。
她還真就姿態優雅的煮起茶來。
這......
白雪茫茫間,她一身淡紫色的對襟長袍,氣若幽蘭,華蓉婀娜。
千闕極少見羽嘉著暖色衣服,竟覺得十分溫婉柔和,心頭的慌亂都消減了幾分。
“神君!神君什麼時候來的?”千闕連忙起身,嗓音有些發抖。她倒是還能想起來了自己是被罰來雪崖思過的。
“坐。”
羽嘉擺弄著茶盞,緩緩說道。
撲通!
千闕跪下了。
毫無征兆,嘴邊還嘟囔著喊了聲:“神君~”
羽嘉深邃若墨的瞳仁微微一顫,額間微蹙,一向和緩的語氣竟有些急促:“叫你坐,又不是叫你跪,起來。”
千闕跪著往前挪了幾步靠在羽嘉身側。
“我不該偷栩姐姐的扇子,神君如何罰我我都認了。隻是、隻是......”
千闕伸手將羽嘉的衣角拉過來搖著,半仰著頭,水目盈盈的閃著無比的堅定的光茫:“求神君教我劍法吧。”她半是央求半是撒嬌道。
千闕撒嬌的本領學的不如旁的快,如今卻也有模有樣了,眼下這三分嬌俏七分分含蓄再加一絲羞澀,精髓已然被她拿捏一大半了。
羽嘉被太多人跪過太多次,可千闕這一跪倒叫她覺著心口悶悶的,抬手提了提道:“先起來。”
“神君先答應我好不好?”
千闕破天荒的忤逆了羽嘉,俯身在她膝頭搖搖晃晃半天。
“好不好嘛?神君?神君~神君大人~”聲音一聲比一聲嬌俏,一聲比一聲婉轉。
說起學劍倒是十分湊巧,三日前才與栩無離說定了要教她劍法的,不成想老頭和栩無離一戰之下,竟激出她的興趣來,也算湊巧。
隻是羽嘉沒想到她竟要跟自己學,提了口氣,無奈之下道了聲:“好。”
“真的?神君真好,天上地下就數神君最最最好。”千闕彎著睫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羽嘉抬手拍了拍她的腦袋又道:“先起來吧。”
千闕又往羽嘉膝頭靠了靠,糯著嗓子道:“不嘛,我不起,我就要貼著神君。”
羽嘉隻搖了搖頭,便也由著她。
“為何突然要學劍術了?”她問。
千闕仰頭望了眼酐戰正歡的老頭和栩無離:“我以前隻知道仙術厲害,卻不知神仙打架也這般威風!想我落入禁林那日,施不出仙法,被蜘蛛追、被蟒蛇嚇、還被猴子敲打,若是會些功夫的話定然不會那樣淒慘。所以我也要學習劍術,也變成厲害的神仙。”
“老頭的九須棍不好嗎?為何選了劍術?”羽嘉指尖勾著千闕垂落手邊的發絲問道。
“嗯~”
千闕麵上一紅,竟有些扭捏起來,許久才緩聲道:“因為神君也是用劍啊,我想和神君一樣,仙澤一樣,武器一樣,什麼都想和神君一樣。”
千闕沉思了片刻又補充道:“而且十八般武藝我最喜歡劍術了,若是不做神仙的話,我倒是很願意做個女俠,像戲本子那樣,一人一劍,闖蕩江湖、行俠仗義。”千闕說完衝羽嘉展顏一笑,又乖巧的俯在她膝頭。
俠女?
往事如調皮的小魚,猝然躍出水麵,在心口驚起一番漣漪。
羽嘉輕笑,指尖撚著千闕的發絲,前塵往事、此情此情如發絲般兜兜轉轉繞了一圈又一圈。
千闕等了許久不見羽嘉開口,又輕聲的、試探的問道:“神君答應教我劍法,可是要收我做徒弟嗎?”心口砰砰跳著,小心思不覺間悄悄從心口爬出,躍然於眉眼之上,一時間竟難以掩藏。
倒不是不願親自教她,隻是羽嘉的劍是上古的血海裡浸潤過的,劍出斬魄,劍落飲魂,亦正亦邪,殺氣過重,實在是不適合千闕。
可看著千闕期待雀躍的模樣,羽嘉又不忍讓她失望,將指尖自發圈中退了出來,輕抵在千闕的額頭打著圈,許久才道:“讓栩無離教你可好。”
“神君不教我嗎?”千闕果然有些失望,直了身子,眸子似要衝破眼中的迷霧,定定的望著羽嘉問道。
她一向敢於這樣直視她。
“栩無離的劍法你看了三日,應當知曉她的能耐。她自幼便癡心劍道,本君也曾指點一二,練致今日,不僅劍術爐火純青無人能及,劍道亦是入了至深至極之境。她隻是看起來陰鷙孤傲了些,實則是清風霽月、舒闊端正的人。她劍風淩烈霸道卻不失君子之風,她教你,很合適,本君也很放心。”羽嘉緩緩的、耐心的衝千闕解釋著,目光似是馭了春風,掃在千闕麵上,清風撫過,又直直吹入心口。
看千闕不說話,羽嘉眼中笑意閃過,又補充道:“離的太遠你看不真切,栩無離的佩劍不器,劍身瑩潤通透,與日月同色,漂亮極了,你肯定喜歡。”
千闕抬眸看了看天上的白光,又望向羽嘉,咬了咬下唇才開口道:“我還不曾見過神君的佩劍和神君的劍法。”說完嘟著嘴巴耍起孩子脾氣來,食指的指尖勾著羽嘉玉佩的流蘇劃著圈。
“栩無離曾在本君劍下挺過百招,你若學的好,亦可來找本君一戰,屆時自然就看到了。”
羽嘉親自教的千闕下棋,最是知曉她骨子的倔強,她慕強更好強。
就拿下棋來說,兩百年間,她雖不曾贏過,卻從不自憐自棄,反倒愈挫愈勇,一棋一子間不斷提升。
與其縱著她、哄著她,倒不如平等視之,給她尊重和激勵。
下棋如此,學劍亦如此。
千闕眸間迷霧散去,如晨露般清澈,雪光映照之下更顯得透亮極了。
她眉眼彎彎、嘴角上揚,神采奕奕的望著羽嘉。
她的神君大人沒有把她當成孩子般哄著,也沒有把她當成徒弟般教導,更不曾因為身份和實力的懸殊將她視為弱小。
她平等的視她為對手,耐心的等著她變強大,等著她來挑戰。
下棋如此,學劍亦如此。
千闕心口起起伏伏,有些幽微複雜的情愫在逐漸升騰和明朗。
仿佛要摘一顆遙不可及的星辰,既無希望,又無邊際,可是星星同意了。那誘人的幸福感深邃又綿長,狂亂又內斂。
“神君等著就是了,不管是一千年還是一萬年,哪怕是十萬年,我也一定要接下神君一百招。”
劍都不曾摸過的千闕,鬥誌昂揚、大放厥詞。
鬥誌昂揚的是小姑娘珍貴的倔強與堅持,我要走向你,無論艱難險阻。
大放厥詞的是千年萬年的承諾,我要陪伴你,任憑時光考驗。
這般微妙的默契未在話語間言明,卻在的茶壺裡沸騰,在茶葉間翻騰,在茶香中升騰。飲上一杯,唇齒留香,沁人心脾。
羽嘉緩緩啟唇,輕抿了口茶,似是在說,我等你。
“嗯。”
是千闕聽到的,屬於她的一字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