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八荒六合的極北之地,是一片海,通著冥界,陽光永遠照不到那裡。海水靜謐幽深,遠遠望去烏黑一片。
虛冥殿裡仙澤四溢、靈氣充沛,一改往日的陰冷肅殺之氣。
“這仙身真是不得了,來日飛升更不知會是如何景象,怕是比龍鳳二族都要尊貴許多。”
說話的是北冥的冥君玄漪。她一身玄青色長袍看起來端莊肅穆,肩頭的毛領子又將她粉潤的臉龐襯出幾分嬌俏,周身難掩的寒霜之氣,仿佛隻稍站在她身旁片刻便要被凍住了。
此刻,她正半歪著身子打量著冰魂之上仙澤閃閃的仙身。
“本君的人自是這世間極尊貴的。”
接話的人眼眸半掩著,眉尾分明是動了一下,嗓音略有幾分上揚,應是心情大好。
羽嘉一身白衣,長身玉立,周身清冷的似是釀起一場無邊的雪。
兩人就這般並排立著,交談間,世間仿佛再無春日。
玄漪撇撇嘴,“嘖”了許多聲打趣道:“瞧瞧你這樣子,還說自己沒動情。”
話畢,她勾著一抹邪笑,幽幽打量羽嘉。
羽嘉抿著唇,冷冷覷了她一眼。
玄漪聳聳肩頭的毛領子又道:“行行行,不說了。都等了三千年了,如今三魂七魄已齊,可以放進仙身了。”
羽嘉垂眸望向冰魂之上的仙身。
那是位少女,雪白的肌膚光滑如玉,烏發浸在薄光裡如流淌的絲,雙眼緊閉,睫毛纖長。
隻需將元神放入,便能再次看到她清亮的目光和抖動的睫毛,羽嘉不覺心口微微一顫,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握了握又舒展開。
微不可察的提了口氣,她才抬手自心口處出抽出一團泛著熒光的魂魄。
這魂魄在她原神中養了三千年才修補齊全,一朝抽離,纏纏綿綿縈繞她的指尖,晶瑩剔透。
玄漪看著她手中的魂魄眯了眼睛,矯揉的感歎道:“喲,你可真是用心啊,這魂魄被你養的頗有靈氣呢。”
說罷她便抬手將那魂魄接了過去,先是湊近眼前打量一番,又施了仙法將其放入冰魂之上的仙身中。
“渡些修為給便能醒來,日後的機緣就全憑她自己的造化了。”玄漪道。
羽嘉心口起伏,抬手便要催動法力。
玄漪皺著眉頭若有所思的打斷她,“隻是她未經修煉驟然得此仙身,前塵未了,靈台渾濁,是不利於日後修行的。雖然你不曾細說,我也能猜得幾分,想來她對你也十分鐘情吧?”
玄漪說完,眼神以蕩看向羽嘉,見她神色微妙,又補充道:“凡間有雲:‘世間文字八萬個,唯有情字最殺人。’因著情字,一念之間,或遁入魔道,或殞命天道的荒唐事可是不少呢。她這仙身本就是逆了些天道的,踏著情路往前走,隻怕是仙途坎坷啊。”她說完眼波流轉看看冰魂上的女子,又看向羽嘉,幾許深意。
羽嘉垂眸沉思片刻,抬手撫了撫那冰魂之上女子的額發,指尖靈力一動,抽出一團白光,是那女子的記憶。
羽嘉將這團記憶放入自己心口,才說道:“已然了卻凡塵,便無需這段記憶了,仙身之事你莫要對她說起,也莫要與旁人說起。”
玄漪點點頭,“待她來日飛升仙根穩固,你將這記憶還她,再續前緣也不遲。三千年你都等了,區區幾百年也不算久。”
羽嘉目光沉了沉,許久才開口道:“她能做個明媚歡樂的神仙便很好,記不記得前事不重要。”若是忘卻能讓她仙路坦蕩,記不記得自己也不重要。
眼眸如墨,漆黑深邃,玄漪讀不懂她,有點著急。
玄漪,開天劈地孕育出的第一批神仙。本是位溫婉活潑、心思細膩的翩翩少女,看萬物隻生不死,神、魔、妖、人各族日益膨脹連年征戰不休,愁的數萬年吃不好、睡不香。
一日,她靈光乍現,參悟天道,創下了冥界掌管萬物之死,這世間萬物便有了壽數與期限。
看萬物生死輪回,玄漪總是無限歡喜,自然而然的,便在這八荒六合活成了個孤家寡人,唯二兩個略有走動的朋友便是羽嘉和司獄上神栩無離了。北冥也成了天上地下最冷清的地界。
所以說,玄漪是個比羽嘉還未經情|事的老神仙。掌管冥界十餘萬年看多了生死,看人談情算是頭一次。
她原地轉了三圈又輕歎了口氣,嬌嗔著嗓子感歎道:“不讓她記起來?你你你?哎!萬一她做了神仙見了世麵,看上彆的什麼仙君、仙娥,你又上哪哭去。虧個珠子倒是沒什麼,你那對翅膀可是要不回來了。”
羽嘉並未開口,掌間盈盈一團光暈將冰魂上的女子托起,如淵的靈力源源不斷注入那女子仙身。
……
千闕自混沌中醒來,周身輕盈縈繞著仙澤之氣,她沒有記憶,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麼,靈台一派清明。
千闕看到的第一個人是位女子,立在眼前,如煙如霧,如山巔白雪。
她一身白衣,周身籠著仙澤,點塵不染、儀態萬方,舉手投足如月掛中天,清光皎皎。腰間掛著一方白玉,玉佩銀色的流蘇灑在裙擺上,淡雅間透著些高華之氣。
千闕一瞬不瞬的望著她,忘記了眨眼。
那女子提了口氣,脖間的美人筋隱隱露出,好看極了。她眉間淡然疏離,眼波流轉望間又似含了明媚的光。
“你名千闕,因著一番機緣得了仙身,自今日起便是我丹穴山的一名仙娥了。”她說道。
聲音舒朗又溫柔,如清泉自心口流過,聽得千闕心頭軟軟的,十分舒適。
就著這好聽的聲音,千闕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熒光閃閃的。
“千闕?我是神仙?”
許是因著沉睡太久未開過嗓,她聲音糯唧唧問了一句,然後抬起頭眨著眼睛望向眼前的女子。
微糯的嗓音似是生了柔軟的翅膀,在人耳尖輕掃了一下。羽嘉眉尾動了動,看向那雙乾淨清亮的眼睛,一派儼然的說道:“隻是得了仙身,飛升之後才算是神仙,你日後便跟著我修行。”
隻是沒了記憶,通俗的認知還留存著,千闕知道修行是仙家的事,她有仙身,可這仙身卻陌生的很,心頭不知是欣喜還是不安。
可聽到要跟眼前這個容顏美豔、聲音好聽的女子一起修行,千闕還是覺得歡喜更勝了些。
“你也是神仙嗎?你叫什麼名字?”她眉眼彎彎看著羽嘉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這六個字像是被賦予強大力量的上古的咒語,每當有人有念起,就預示她們之間要有一段故事發生。
她念了兩次。
羽嘉垂了眼眸若有所思,濃密的睫毛將她的情緒掩得一絲不漏,過了一會兒,才聲音輕柔的回答道:“你,可以喚我卿卿。”
不是我叫卿卿,也不是你可以喚我卿卿,而是“你”可以喚我卿卿。
“卿卿……”千闕嚼般將這個名字含在舌尖輾轉幾番。
“卿卿,你的名字和你人一樣美,和你的聲音一樣好聽。”她眨著乾淨澄明的眼睛說道。
“嘖、嘖、嘖…”
站在一旁的玄漪激動不已,上前一步感歎道:“看來那對翅膀是虧不了了。”
羽嘉抬眼蹬了她一下,玄漪立馬收了沒正經的神情打量著千闕。
隨著這聲嬌俏的嗓音響起,千闕才知曉身後立著旁人。
她轉身看了一眼說話的人,隻是一眼便打了個寒戰。
這女子周身氣場和她的聲音截然相反,肅肅寂寂、寒氣逼人,似是這世間的陽光從不曾灑到她的身上過。
千闕正不知如何開口,隻見玄漪巧笑著又開口道:“千闕,你還不曾謝過我呢,為了你這仙身我可是忙活了好幾百年呢。”她的聲音聽起來倒是陽光明媚的。
千闕心下疑惑,不解的望著玄漪。
聽不懂她的話,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千闕依舊禮節周全的俯身一禮:“謝謝仙女。”
仙女?玄漪一愣,隨後掩唇大笑起來,笑眯了眼睛朝羽嘉問道:“她就是這般俘獲你的?”
羽嘉嘴角也掛著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朝玄漪掃了一眼,望向千闕時又是一派平和,輕聲道:“我帶你回神山。”
千闕將目光從玄漪身上移開,正看到羽嘉唇角勾起的笑意,仿佛於雪山之巔窺見了一株雪蓮,正要細看,眨眼間便尋不見了,又是一派冰潔清冷。
“這麼快就回去了?在我這多住些時日唄。”玄漪依舊帶著笑意,挽留道。
羽嘉並未理她。
……
千闕跟著羽嘉到了八荒極東處的丹穴山山頭。
煙霞散彩,日月搖光,有金色的瀑布飛流而下,有七彩的鳳凰雙飛雙鳴。麒麟壽鹿在林間獨行,靈禽玄鶴棲滿茂林修竹。山勢汪洋,仙澤潮湧,目之所及的靈秀,撲麵而來的祥瑞。
千闕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心口咚咚狂跳。眼睛也被霞光耀的更亮了,愣了許久的神,她才開口衝羽嘉問道:“這仙山是你的?”
“嗯。”羽嘉白衣乘風,神態淡然。
千闕連忙踩著還不太順腳的雲彩往她身側靠近了些,又十分順手的拉過她的衣袖,眼裡的驚豔似是要溢出來了,感歎道:“我可真是個福氣,啊不,是仙澤不淺的神仙啊。”
能跟著卿卿這樣好看的神仙在這樣氣派的仙山修行,千闕覺得跟對了人,頗有些心花怒放的意思,麵上難掩喜色。
羽嘉不甚明了她的心思,目光卻落在她手裡抓著的袖角上,被她這一抓仿佛扯出了無儘的往事,羽嘉心下微動。
是啊,她一向是抓的順手的。
“怎麼說?”羽嘉勾了勾唇角才問道
千闕拇指將手裡的袖角摩挲了幾下,說道:“這座仙山看著十分有排場,我定是跟了極厲害的神仙。方才那位......那位“仙友”的仙山不是冰就是雪,連海水都是黑壓壓的,看著冷冷清清怪淒涼的,我還以為仙界都似那般呢。”
如今也是半個神仙了,說話要有神仙的樣子。
方才稱呼玄漪仙女被笑了,千闕在腦中搜刮一番,覺得“仙友”一詞用的十分好,好就好在聽起來像一位老練的神仙。
千闕對自己用詞滿意的同時,心中又對玄漪那位“仙友”略同情一番,同時再看向羽嘉時覺得她的形象越發威嚴、高大了,不禁又把手裡的衣袖再抓緊了些,還往自己心口攬了攬。
羽嘉聽她改喚玄漪“仙友”,像是在聽小孩子模仿大人說話,莞爾一笑,又輕搖了搖頭。
論這周天神佛敢稱玄漪仙友的也不剩下幾個了,可偏偏又覺得她叫的極好,好聽的好。
千闕對仙界一無所知,正絞著手裡的衣袖歡喜雀躍的望著神山,像隻剛從樊籠裡跑來的幼獸,搖著尾巴要去探索外麵的世界。
羽嘉看著更覺可愛,反手握了她的手腕說道:“你自是有仙澤的。”說罷便拉著她朝神山的青梧宮飛去。
被羽嘉拉起手腕的一瞬,千闕莫名一陣恍惚,似有三千裡紅塵如長風刮過,與昨日長訣。
望著羽嘉儀態萬方、睥睨眾生的側顏,千闕覺得她反手的一握便度化了自己,芸芸眾生,俗塵爾爾,唯有卿卿,明月皎潔。
千闕摸了摸心口,砰砰的跳著,心下問自己:“神仙也會心緒波動不止嗎?”
卿卿說,未飛升,還不算神仙。
千闕正思緒著,隻見眼前雲層破開,一座莊嚴巍峨的宮殿懸於浩淼煙雲之上,下麵是連綿的群山,祥雲嫋嫋、紫氣騰騰,細看之下,清風樓閣錯落有致,宛如一幅畫卷。
千闕還來不及再感歎一番,已到了一座宮殿之中,院中正坐了幾位瑞氣騰騰神仙,看到她們皆起了身,齊齊道了聲:“神君。”
羽嘉未開口,隻衝他們揮了揮手。
隻是不經意的動作,不知是誰的驚鴻一場。
神君,他們喚她神君。
千闕暗暗在心裡重複這個稱呼,聽起來威風的很呢。
雖不知這稱呼何意,但千闕覺得和她的卿卿般配極了。
卿卿神君。
卿卿,十分憐愛、百般美好;神君,千重威嚴、萬道光芒。
真是妙極了。千闕思忖著。
一位灰衣道袍、銀發皓首的老爺爺撚著胡須走來。
他眯著眼睛笑嗬嗬的打量著千闕,嗓音裡帶著年邁的遲緩說道:“喲,神君這是哪裡拐來的女娃娃啊,靈氣卓然那,仙澤更是十分難得,竟與神君有幾分相似。”
“拐”來的嗎?不知是無暇思考,還是甘願被拐,千闕正盯著卿卿神君捏著她手腕的手,彎著嘴角笑呢。
“小仙娥?”老爺爺看千闕低著頭,叫了她一聲。
千闕這才抬起頭。
老爺爺長得慈眉善目的,雖然滿臉皺紋,但一雙眼睛卻是十分乾淨,更顯得他笑容慈愛又親切。
千闕看他笑眯了眼睛打量自己,也不扭捏,從羽嘉身側漏出瓷娃娃般的小臉,直直衝他回了個一樣眯眯眼的笑容。
神山都是老不死的神仙,一個個看著年輕貌美,可終歸是經了滄海曆了桑田的,早沒了青春稚嫩的氣息。
突然出現千闕這麼個滿臉拙誠和稚嫩的花骨朵,展露著憨態可掬的笑臉,老爺爺笑的更慈祥了。連滄桑老邁的嗓音都上揚了幾分:“哎喲喲,神山上都多少萬年沒冒出過小嫩芽了,既是神君拐來的自然是最好的,來給我做小徒弟吧?”
小嫩芽將手裡卿卿神君的衣袖抓得更緊了,一臉惶恐。
她想和好看的卿卿一起修行,想跟威武的神君一起修行,才不要給老爺爺做小徒弟呢。
可初到仙山,也不大好得罪了神通廣大的神仙們,千闕隻是很小幅度的搖搖頭,忽閃著睫毛,楚楚可憐的望向羽嘉。
羽嘉捏著她的手腕並未鬆開,看她眼神無助的望向自己,心口漾了漾,每每有所求便是這般眼神,沒了記憶這眼神都用的這般好。
指尖微微用力捏了兩下千闕的手腕,似是安撫,羽嘉溫聲道:“她叫千闕,日後跟著本君修行。”
本君,千闕初次聽到她的卿卿神君如此自稱,恍了心神,亂了分寸。
本君,說的人冰冰涼涼的,聽的人卻灼灼燙燙,連一個自稱都灼灼生輝,千闕失神了好一會兒。
千闕還失著神,羽嘉又清聲補充道:“她不做任何人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