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港有一點常被秦姿瑤詬病,室內空氣永遠不要錢似的開到最強,盛夏氣候也能把人凍病。
甜品店的觀賞玻璃正對海灣,是日曬最強的方向,隔著落地窗能把半年桌子都烤的溫熱,中和了室內的冷氣。
所以一直到申尹突然打了噴嚏,她才恍然回神,已經是日落時分。還差一線的距離,黃澄澄的太陽就要落到海平線以下。室內溫度驟然下降,她汽水和蛋糕還一口沒動,杯壁上氣泡全都跑光。
申尹隨便吃喝兩口,買單離開。推開玻璃門的時候,冷熱交替,又是個噴嚏。
剛剛的三個小時其實她腦袋是放空的,這會兒腦子昏昏然啟動,才猛然一驚,掏出手機去看訂好的回程票,離高鐵發車隻有半個小時了。
申尹不常來海港,地鐵路線完全不熟,查閱地圖app,卻發現海港的地鐵線路要下載專門的軟件,她手忙腳亂的去下,進度條慢得驚人。
沒辦法,抬手攔一輛出租,司機看她焦急,把話說在前頭:“不一定趕得及哦,正是下班高峰。”
申尹把頭擱回靠背上,看著窗外最後一點夕陽:“您儘量。”
最後還是沒趕上。
她今天沒想要在海港過夜,全身行頭就是一個小挎包,手機充電線倒是隨身帶著,蘋果掉電太快了。
她在車站角落找到一個插座,倚著牆給家裡發消息,說玩太晚不回去了。趙琳問她住哪裡,她回住陳宜家。
其實肯定不會去找陳宜的,下午她的興奮勁兒還曆曆在目,見到申尹難免一陣拷問,可申尹現在不想跟任何人討論李赫。
過夜的事晚點再說,反正也是留下了,有一家她念念不忘的沾麵店,趁這機會可以去飽飽口福,她又打車回到海港城附近。
沾麵店是日本的老師傅開的,石碗裡是濃鬱的豚骨湯底,磚紅色的碗裡碼的是煮好的雪白烏冬,兩碗並排的樣子好看,她掏出手機拍了張照。
挑起麵條裹上湯汁,一齊送進嘴巴裡,鹹鮮裡帶著韌勁兒,從嘴裡暖到胃裡。
吃完鹹的又想吃甜的,海灣碼頭邊的北海道冰淇淋餐車,她也是每次來海港都會買一隻,離得不遠,她慢悠悠晃過去。
走著走著覺得自己好笑,地鐵怎麼坐一點不記得,美食店倒是牢牢印在腦子裡。
海灣邊的人行道,是個很神奇的地方,十點之前多的是觀光的旅人、散步的情侶、夜跑的市民。
但十點一過,商鋪的燈光熄滅,整條街就會歸於寂靜,隻餘海浪回蕩的聲音。
申尹看了一眼時間,九點多了,她要趕在熄燈前找間酒店。但也不急,這附近酒店很多,她隨便walk in一家就行。
冰淇淋餐車前排了隊,足足等了十分鐘才到申尹,服務員用紙巾包好甜筒遞過來,申尹伸手去接,口袋裡的手機同時震動。
拿出來看,屏幕上是那個淺灰色頭像。
申尹愣住了,下午那種腦袋空空的感覺又回來,手指劃開接聽:“喂?”
聽筒裡是電流的磁聲,以及若隱若現的海浪。
申尹捏緊手機,手上的冰淇淋融化得很快。
好似有比較沉的一聲呼吸,李赫終於開口:“是我看錯還是…那個拿著冰淇淋的人真的是你?”
噠。
冰淇淋終於還是滴落一滴。
申尹回頭,十米開外,在來來往往的旅人中間,李赫穿著成套的黑白運動衣,似乎是剛剛跑過步,汗積成水從劉海落下,這麼老遠都能看見,亮晶晶的汗水。
他把電話掛斷,抬腳走過來。
說不清是他的晦暗的眼神還是沉穩的步伐,申尹無意識的後退一步,又立刻站住。
有什麼可心慌的。
海灣搖晃的燈,腥鹹的風,影影綽綽的行人,李赫一開始腳步急,走兩步又慢下來,懶散的插著兜,走近之後,眼神落下來,海浪聲頃刻變大,充盈在申尹的耳朵裡。
申尹的冰淇淋真的不吃不行了,手上落了好些,黏糊糊的,她吞下一大口,嘴裡被奶味灌滿。
李赫定定看著她,申尹頂著他的視線一口口往下咽。
“站這等著。”他又離開,申尹視線跟著他,看他小跑去了馬路對麵的便利店。出來的時候一邊回避行人一邊拆手裡的東西,原來是一包濕巾紙。
申尹收回目光,三兩下把冰淇淋吃完。
這是那條短信之後兩人第一次見麵,申尹拿不好自己該什麼態度。
被拒絕的憤懣已經在下午散個精光,反而心理上此刻有些矮化,她猶疑不定。
所以李赫回到麵前的時候,申尹笑的有點客套:“這麼巧?你怎麼在海港?”
李赫打量她一眼,牽過她的手,濕巾包裹上來:“來過年,我爺爺奶奶在這邊,你呢?”
手指從指根開始被擦拭,申尹嚇一跳,另一隻手搶過濕巾紙:“我自己來就好!”
自己把冰淇淋擦乾淨,申尹嘴裡說:“我在惠曲過年,今天過來找朋友玩。”
“嗯,住酒店?”
“…嗯。”申尹點點頭。
“馬上這邊就要熄燈了,你還有彆的安排嗎?”
再晚海港就隻有浦吧的選項了,申尹不感興趣,於是她搖搖頭。
李赫走到她身側:“那我送你回酒店。”
“啊,”申尹擺手:“不用了,很近的,不用送。”
“哪家酒店?”
申尹抿抿嘴:“酈晶。”
那就在路的儘頭轉角,李赫抬抬下巴:“走吧。”
申尹腳粘在地上,氣自己為什麼不說一個更遠一點的酒店,幾百米的路,誰都會要送的。
李赫回頭看她:“不走嗎?”
他的黑白運動套裝被海風吹的鼓起,速乾麵料嘩嘩作響,半張臉被暖色的燈描摹,下頜角灰色的痣明明滅滅。
穿運動裝的塞壬。
申尹的腦子裡突然出現這句話,她控製不住的笑了一聲,又趕緊正色:“走。”
幾百米的路走五分鐘就到,申尹走進酒店大門,李赫也跟了進來。
申尹腳步頓了下,還是直接走到前台:“請問還有標準間嗎?”
前台禮貌回複:“抱歉,今日除了總統套間其他房型都售罄了。”
“啊…好的謝謝。”
申尹退到一邊,李赫的眼神平靜無波:“你沒訂房?”
這不明擺著嗎?申尹搖頭,這時才拿出手機搜索附近的房源。
一邊劃一邊嘀咕:“怎麼都沒房了…”
“因為這兩天是亞洲商業峰會。”李赫用一根手指敲敲她的手機:“彆找了。”
那隻能搜索彆的區了,申尹正要點擊,手機卻被李赫用手掌蓋住。申尹抬眼:“怎麼了。”
“彆找了,我家就在這附近。”
其實不難推測他就住在附近,不然他晚上不會去海灣邊夜跑,但當他真的說出我家兩個字,還是讓申尹有點恍惚。
李赫是她珍藏在記憶裡的少年,烈日下,綠蔭下,她每一頁的課本裡。分散在地球兩端的這十年,她刻意不去打聽他,但任何時候,她都記著他,祝福他,念著他好。也許是常常翻閱回憶,所以李赫再出現的時候,她沒有很切實的隔閡感。
但此時此刻,她突然感受到,真的有十年歲月流走了,她沒有離開過北城,而他已走過許多地方。
她問:“什麼意思?”
李赫迎著她的眼神,麵色如常:“去住我家吧,太晚了,不要到處跑了。”
申尹不理解,李赫是不是忘記他發過的那條消息了,如果正是各自冷靜整理的時候,這個邀請太過莫名。
她垂下頭:“不用了,我可以去住我朋友家。”
李赫不置可否:“也好,那你現在打電話,我送你過去。”他頓了頓:“最好快點,你手機沒多少電了。”
申尹握電話的手緊了緊,有一種被李赫逼進死胡同的感覺,她強迫自己不去與他博弈,手機拿起來又放下:“她還有工作,我不去她家了。”
李赫輕笑了聲。
衣料摩挲,是他又靠近一步,他聲音裡還有點沒散乾淨的笑意:“那現在怎麼辦?”
申尹抬起眼和他對視,又很快彆開目光:“我還是打車去彆的酒店看看。”
李赫讓開道路:“隨你,但我要看著你入住我才會離開。”
“李赫,”手指著自己,申尹一字一句的說:“我二十八歲,之前也是一個人出差來過海港的,我自己能行。”
“是嗎?你之前也是這麼兩手空空行李箱都不帶的來出差嗎?”
申尹抿住嘴,第一次,她覺得李赫難纏。她想提醒李赫他們現在尷尬的關係,又想起下午他被他媽媽潑的那杯水。
雖然他現在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但他今天其實過得不開心吧。
也許他隻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申尹的心軟下來,手插進褲兜裡,走上前去跟他並肩:“行吧,那就打擾你一晚。”
說在附近,但其實步行距離有兩公裡,經過便利店的時候,申尹買了些日用品。
海港的風到夜裡極速降溫,小巷裡拐幾道彎,拂過手臂的時候帶起一層雞皮疙瘩,申尹一邊縮起肩膀,一邊盤算著內褲可以穿一次性的,睡衣卻沒得換。
“申尹。”
“嗯?”
“很冷嗎?快到了。”李赫手指前麵一棟樓:“我衝鋒衣汗濕了不方便給你穿。”
“噢,沒事沒事,也不是很冷。”順他手指看過去,寸土寸金的地界,那棟樓居然有幾分簡約氣派。
申尹問:“你買的還是租的啊?”
“買的,第一年拿到分紅獎金就買了。”李赫語氣平常。
哦了一聲,申尹沒再繼續問,心想原來他本來是打算在海港定居的。
進樓需要按密碼,李赫手指按上去又放下來,側頭看著申尹,眼神壓下來,申尹的手臂上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怎麼了?”該不會臨時想起要跟她“整理”,要讓她走吧。
“我有朋友住在附近,應該可以借宿。把你送上去之後——”
李赫把放下的手插回褲兜裡,臉上是一種申尹沒見過的神情,似在確認什麼:“我可以離開的。”
“我一會兒是該留下,還是該去我朋友那呢,申尹。”